二人沉默着往前走，唐棠儿缩在袖中的指尖慢慢摩挲着，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唐棠儿循着声音往前，她浑身警惕，虽然孩子的声音愈来愈微弱，但是随着他们走近，唐棠儿知道前面不远应该就能见到是怎么回事。
尹星楚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但是随即他又在心里唾弃自己，今天靠眼前这个小姑娘救了不说，现在他想去看看情况还要仰仗人家。
他的心情一阵复杂。
尹星楚正这么想着，走在前面的唐棠儿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连忙跟着停下，冰住了呼吸往前面探头看过去。
前面树影重重的，他什么都看不见。
尹星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怎么了？”
唐棠儿稍微侧了侧身子，低声回应道：“你听。”
听什么？
尹星楚连忙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
沙沙风动的声音，若有若无孩子哭泣的声音，还有一些嘈杂的、杂乱的……像是在撕扯什么一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一些哼哧哼哧的呼吸声，还有咀嚼声？
尹星楚仔细分辨着，慢慢地，脸色有些发白。
他一时间有些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是些什么？
“咴儿咴儿——”
一阵马儿痛苦地嘶鸣声传来，尹星楚顿时汗毛倒竖。
紧接着，前面“沙沙”草动，忽然有道影子踉跄着冲了出来。
那道影子看起来很急，但像是跑不动似的，磕磕绊绊地拨开草，好像连这里站着的两人一马都没有发现。
随着前方视野开阔起来，尹星楚终于看清了前面的状况。
跌落在空地上约莫两三岁的小孩子在号啕大哭，再往前，那匹高大的马躺倒在地上，似乎是撞了树，而围在那匹马身边的几个人，浑身血淋淋的，正埋头用手撕扯着马腹，似乎想将里面的内脏皮肉全都掏出来一样。
有个男人就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堆血糊糊的东西，正狼吞虎咽的往往嘴里塞。
尹星楚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即便感觉一阵反胃，晕头转向地跑到一旁扶着树干开始吐。
刚才，他仿佛从那群……人的眼里，看见了绿光。
唐棠儿往后退了一步，感觉自己的心口也是一阵憋闷，她掩了唇鼻，皱着眉警惕地看着眼前。
围在那匹马身边的人都是一副瘦脱了相的样子，眼窝深陷，身上破破烂烂，此时眼中除了眼前那匹鲜血淋漓的马，好像看不到任何东西一样。
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慢慢弥漫过来，尹星楚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往外吐苦水了。
他闭了闭眼，抬袖挡住脸，满眼泪花地看着唐棠儿，一眼都不敢再往那边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下！你们在干什么！？”另一头有声音高喊着过来。
那群正在疯抢的人好像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将一团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包在衣服里，开始四散着逃开。
或许是因为都没有什么力气，他们跑的踉踉跄跄的。
有人看到了唐棠儿和尹星楚，一双木讷无光的眼睛直射过来。
尹星楚下意识一僵。
唐棠儿指尖轻轻摩挲，然后手腕一甩，一只亮闪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匕首对着众人，晃了晃，冷声道：“让开。”
往这边聚拢的人停了停步子，似乎有些忌惮，随后他们不再往前，无头苍蝇似的随便找了个方向，一头扎进林子里。
唐棠儿一皱眉，那些人还有理智，听得懂话。
尹星楚盯着她掏出来的匕首，神色动**。
这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还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不等他细想，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几个拿着棍棒，衣服同样破烂的人来到了空地前，他们也都是一副干巴巴瘦脱了相的样子，只是精神状态看起来比刚才抢夺血肉的那些好了很多。
小跑着走在前头的是个难以辨别年纪的男人，他走到已经死掉的马儿面前，蹲下身看了看，晦气的啐了口。
“都疯了！”
身后零星的赶过来又十几个人，也都看着那具尸体。
但是随后他们的视线就放在了另外两个不速之客身上，眼神忌惮。
唐棠儿慢慢握紧了手上的匕首。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为首的男人上前一步，一双饿狼似的眸子死死地锁定他们，怒道：“外边人？过来要干什么！？”
尹星楚张了张嘴，视线飘忽地看了那匹马尸一眼，哑声道：“我们……我们是追着马来的。”
对面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们。
那个小孩子还躺在地上哭着，只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看着像是马上要就要咽气了似的。
尹星楚的心脏都跟着提了起来。
那边躁动了一会儿，他们听到有人嘀咕道：“他们怎么还养着小孩儿？怎么活下来的，竟然没有被吃掉。”
唐棠儿绷紧了唇线。
有人慢慢上前，一边警惕地看着这边，一边慢慢地向那个小孩子靠近。
尹星楚眼看着他靠近，想着他们刚才说的话……吃掉……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尹星楚一有动作，那些人瞬间举起了棍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我……”
“你们不是百安府的人？”唐棠儿忽然出了声。
那些人愣了愣，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为首的男人答非所问：“你们这次带了多少人过来？”
唐棠儿开口道：“带的人自然不会比之前少。”
尹星楚有些茫然地看过来，不明白唐棠儿在打什么谜语。
唐棠儿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下意识站直了些，虚张声势的瞪回去。
“这……这个孩子不是你们的人，看衣服料子就知道！”
唐棠儿这才将目光放在那个孩子身上，果然，除了躺在地上接触的些泥灰之外，小孩子的衣服布料看起来整洁也完整，根本不像他们破破烂烂的模样。
这边离着孩子更近一点，唐棠儿轻点了点头，尹星楚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试探着上前，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飞快地跑回来。
小孩子哭的脸上都是泪痕，好像累得不行，喷出个鼻涕泡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尹星楚没有抱过孩子，此时手脚都有些僵硬。
气氛正僵持着，“沙沙”的声音再响，有几个女人从另一头走过来，看到他们，唤道：“怎么，出什么事了，你们迟迟不回来……”
说着，他们看到了两个不速之客，脸上的惊恐大于震惊。
有人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跪坐下来，忽然大哭。
“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饶了我们吧……”
“不要求他们！”
男人愤愤喊了一声。
可是原本还僵持着的几个人见状好像原本强撑的模样全都泄了气，不止女人们，甚至连那边的男人也都哭嚎了起来。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们……”
“饶了我们吧，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尹星楚和唐棠儿都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棠儿！”
“尹少爷！”
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来，几个少年们呼唤人的声音响起来。
那群瘦巴巴的人好像瞬间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满眼的绝望。
“棠儿！你没事吧！”
“尹少爷？”
少年们纷纷停住了马，宋辞几步下来，走上前，将唐棠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人好好地站着，这才松了口气。
曾乐邦、陈实甚至齐正则都跟了过来。
那个大块头和裴之也策马而来，看着尹星楚完好无损，终于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尹星楚板起了脸，将怀里的孩子往前一送，送到了裴之的怀里。
忽然接了个娃娃的裴之身子一僵，愕然地看过来：“这是……？”
尹星楚咳了声清了清嗓子，冷着脸，淡淡道：“你先照看着。”
唐棠儿视线忽然往这边瞥了一下，尹星楚后背一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但是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处变不惊的模样，哪里还有先前种种懵懂愕然。
这少爷在人前向来端得住。
几个少年这才将视线向前看去，见状纷纷愕然。
“这是怎么了？”
“怎么这么多人？”
那边抽泣声一片，唐棠儿闭着眼呼了口气，看着仍对他们怒目而视的男人，道：“要是我猜得没错，你们是流落至此的难民？”
那边的人停下声音，纷纷看过来。
那男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不是官府过来剿杀我们的？”
“剿杀？”曾乐邦冒出头来，左右看看，疑惑道：“你们是难民？临县水患遭了灾的难民吗？”
尹星楚一皱眉，道：“你们是难民官府为什么要剿杀你们？刺史大人当时前往临县，不就是为了解决难民的事情，你们没有被妥善安置吗？”
空气静了一会儿，那男人忽然仰头大笑。
在场的人纷纷愕然的看过去，男人越笑越大声，都快要站不住了似的用手里的棍子撑着地，还在大笑。
唐棠儿看到，他已经笑得满脸泪花。
“妥善安置？哈哈哈……”男人跌坐在地上，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浑身颤抖，忽然让人不知道是笑是哭。
难民们见状纷纷悲从中来，又小声啜泣起来。
“各位大人，我们是逃到这里来的。”先前那女人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县城中不让我们呆，我们过不了关卡，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躲在这里……”
“别说废话！”男人恨恨抹了把眼泪：“反正现在被发现了，就是一个死，我们就拼了，不就是几个毛头小子，死一个不亏，死一双赚一个！给家人报仇！”
曾乐邦愕然道：“这是什么话，冤有头，给你们家人报仇也报不到我们头上吧！”
这时，齐正则忽然弱弱地举手，小声道：“你们看起来很饿，我这里有吃的……”
他忽然抖了抖宽大的袖袍，从里头掏啊掏，掏出几个油纸包来。
少年们也是都呆住了：“你这……你怎么放了这么多吃的！？”
他们先前因为打马球比赛，身上一应东西全都拿了下来，带上了束袖护腕，但是齐正则说自己不谙此道，当时并没有上场，现在还是找人的时候临时抢了匹马跟过来的。
齐正则道：“做生意嘛，带了些吃食之物，看看在场的人更喜欢那些，端午那天我好小赚一笔。”
他们无言片刻，然后清晰地听到了那边咽口水和肚子传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
齐正则带的东西并不算多，但是对于几位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正常食物的人来说，好像恶狼见到了肉一样，纷纷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看着坐在空地上啃饼子的人，宋辞问道。
男人单手拿着半块饼子，并没有像旁人那样狼吞虎咽，他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敌意，但态度依旧恶劣。
“不知道了，反正逃出来的人分散了好几批，开始就算人多，现在大概也死光了吧。”他撕下一块饼，在嘴里嚼了嚼，那双眼睛里是一望无尽的麻木。
“逃出来？”裴之疑惑地问出声。
那孩子被先前的女人接过去了，还给喂了点东西，几个少爷终于解脱了出来。
男人警惕的看他们一眼，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裴之心里着急，正要再问，就听到唐棠儿忽然道：“记得两年前新增加的国家政令吗？”
少年们不解地看过来。
唐棠儿并没有卖关子，淡淡复述道：“各县城池，不得有沿街乞讨者、无家可归者，凡有困苦，所在州县需得扶持接济，若有违者，杖责、罢官——”
几个少年没有听懂似的互相看看。
曾乐邦出声问道：“这不是好事吗？那些生活困苦的人就可以接受官府的救济，我见过官府出钱给他们修缮的房屋，看起来很好。”
坐在地上的男人闻言却苦笑了一声，满眼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