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盘根错节一时间还清算不清楚,二人拿出了那些被妥帖放好的信件。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唐棠儿一目十行的跳着往下看,眉头渐渐的蹙了起来,随即脸上一片冷白。
楼白发现,最底下的信件都已经有些发黄了,不知道放了多久。
他一皱眉:“这上面写着找人?他们要找谁?”
他顺势去看来信的印章,却见在落款处盖下的印,只有一圈赤色的痕迹,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印章右上角的边缘似乎磕破了一个角,印在纸上出现一小块白。
他伸出手轻轻蹭了蹭那处红印,脸色却渐渐起了变化。
而唐棠儿手指紧紧捏着几张信,指节都开始微微泛白。
楼白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下意识往前一步:“你……”
唐棠儿抬起眼来,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楼白猝然一惊。
唐棠儿向来都是温和静雅,做事不疾不徐,好像什么都波动不了她的心绪,但此时,楼白从那双杏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明晃晃的恨意。
他下意识去看唐棠儿手里的信。
信件互通之中不会说的那么明晰,但是从只言片语中能大概拼凑出些许,楼白扫过几行,结合着他手里的几张,已经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信那边是要找什么人,而负责找人的韩启仓百无禁忌,凡是稍微符合一点的全都拿去邀功,已经不知有多少人成为被他选中的“幸运儿”。
楼白心底一惊,瞬间就想到了韩启仓府上那些清一色的男孩和那些悄无声息失踪的人。
“这是京城的印泥。”身边的人忽然出声。
楼白没有想到唐棠儿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印泥质地细腻,没有粗糙的毛边,就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唐棠儿木着脸,声音平板地复述着。
“是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东西。”
说着,她的视线动了动,木偶似的僵直:“回信的方式隐约带着命令的语气,是个久居高位颇有权势的人。”
她苍白的指尖轻轻蹭了蹭信件上的红色火漆,轻声开口:“能使唤得动韩启仓,要么就是允了他利益,要么就是官居高位,火漆也是特制的,是他们之间辨认的手段……”
“他是谁?”
楼白想说点什么,但是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忽然卡了一下。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火漆并不固定,可能给特定的某人传信就用不同的火漆,京城……遍地都是权势,其中关系庞杂到理不清楚,这些信从何而来,查不出。”
唐棠儿并不是什么天真的人,楼白说的这些她都明白。
所以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作。
如果韩启仓只是其中的一环呢?就像一课大树盘根错节长出的根系,根系上面再生根系,不知名的触手伸进每一寸土地,包裹的密不透风。
一切都是她一开始预想的那样,这是一个庞大的,有预谋的“根系”,黄少安是“根系”卷走的牺牲品,而她到现在,只是摸到小小的一角。
唐棠儿居然感觉吸入肺腑的空气冰凉彻骨,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穿似的。
她又该拿什么,去和那些滔天的权势、泼天的富贵争呢?
唐棠儿一时恍然失神,她闭了闭眼,忽然感觉肩头落下一道温热的力道。
她忽然睁开了眼。
楼白只是轻轻拍了她的肩头一下,随即便收回了手,好像只是在轻柔的叫醒一个做了噩梦的人。
唐棠儿眼底恢复清明。
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楼白将信件和账本一起收起来:“这些我会再让人去查,你……一起?”
唐棠儿点了一下头。
他们又在三四层翻找了一番,并没有再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一起回了衙门。
之前肖宁查到的那几家躲在暗处的“老鼠”,也全都被楼白找理由扣下来,跟刺史勾结的那些个世家在暗处躲得严实,韩启仓被插板之后,他们肯定惶惶不可终日,定会派人日日守在刺史府周围查探情况。
直到尹家出手之后,他们看到了火光,第一时间回去报信,就被肖宁带人堵了个正着。
如此就是省去了很多调查的时间,牵扯的人明明暗暗地扯出来不少,后面再查便直接按着这些世家查办就好,省了多少揪人出来的功夫。
饶是康顺被那把火吓得心脏差点停跳,他也不得不暗叹一句楼白这招将计就计实在是走的妙。
周恒已经带人围了胭脂铺子,将搜集来的账本全都带回了衙门,数目实在是庞杂的很,楼白干脆请了几个账房先生,对着一桌子的账本敲敲算算了一下午,才终于算出来一个大概。
而另一边,肖宁也终于顺藤摸瓜地顺着几个世家的房产,查到了几处隐蔽的库房。
库房一共十三处,外头堆着的都是一些破烂材料之类,而里头放着的——八处放着火药粉末的半成品,整三个库房的盐,剩下的都是空的。
楼白看着肖宁传来的信,眉头紧紧蹙起:“盘问过他们了吗?为什么有一些是空的?”
那传话的衙役恭敬道:“回大人,盘问过了,说是因为下一批货物还没到,提前空出来的准备的。”
楼白盯着“火药”两个字,直觉有些不对劲:“里面原本的货物呢?”
那衙役一愣,想了想:“说是已经卖了。”
楼白:“卖给谁了?”
衙役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好像那些客人的身份都是藏着的,他们交货都不是当面交。”
楼白捏了捏鼻梁,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他没有想到,这些胆大包天的人竟然真的私藏专卖这种数量的火药!
东裕国的火药大多是用来制造烟火的,杀伤力并不大,但总归数量多了之后也能造成不小的破坏力,可是,破坏力也是有限的。
楼白脑中一闪,忽然想起来桃花节那天虹桥爆炸——能把虹桥船炸的那么碎,真的只是这些没什么杀伤力的火药吗?
他感觉胸口一冷,肃然道:“让肖宁带人去仔细查看这些火药,是不是官府管理的那些烟花火药。”
那衙役虽然不懂,但还是领命去了。
屋内转瞬静悄悄的,楼白转达命令并没有避着唐棠儿,此时她正坐在角落,垂眸看着手中的宣纸。
等到衙役离开之后,唐棠儿才抬起头来,眼中早已恢复了平静:“那些火药有问题。”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楼白感觉自己的右眼皮正在不详地跳个没完,他抬手刮了一下,声音艰涩:“他们走私的黑商是外商,火药也是从那些外邦人手里流传过来的,如果这种火药纯度更大,威力更甚……那他们研究这种东西已经到何程度了?准备用在哪里?”
虹桥爆炸一事,是荒蛮人的试探还是幕后什么人的预示?
楼白向来敏锐,他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唐棠儿起身,将宣纸放在桌子上,淡声道:“和查到的差不多,铺子里的账被动了手脚,对不上,但是具体少了什么去了那些还要那些先生们再仔细对照,温阁中的这本……”
她抬指,在一处被圈起来的地方点了点:“这是总账,里面有一笔不明出处的钱财。”
楼白的视线先落在唐棠儿过分苍白的手指上,随即移开,看向她指的地方。
很快,他抬起头来和唐棠儿对视,二人眸色沉沉,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猜测的答案。
“是废塔里面的那笔钱。”
唐棠儿一点头:“但是,钱的去想,除了韩启仓名下的铺子,还有……尹家大头,还有一处去向,是分成了好多批,转了很多地方,然后进了花满阁的腰包里。”
其中每一笔小账都做了处理,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那些账房先生们也只以为那是一些日常的花销之类,倒是唐棠儿再看一遍之后感觉到了不对,重新将所有钱款综合了一遍,发现数目和那笔不明出处的钱财对上了,而后顺藤摸瓜摸到了花满阁。
“花满阁?”楼白神情冷肃:“这不是韩启仓名下的。”
唐棠儿一点头:“所以这些给了谁?”
楼白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突突的疼起来了。
唐棠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随着楼白一颔首:“楼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娘还在家等着我……”
说着,她看了一眼楼白眼底的乌青,心道: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了。
她有些同情的开口:“楼大人辛苦了。”
楼白磨了磨后槽牙,冲她摆了摆手,那眼神仿佛再说:快走,别讨嫌!
唐棠儿笑了声,施施然地离开了。
天色阴沉,远处的乌云确是一副聚不起来的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应该下不来。
……
红烛如豆,唐棠儿借着灯光,正捧着一本书在读。
唐英上前剪了剪烛芯,灯光更明亮了一些。
“今天怎么到了这么晚?天天晚上这样看书,坏了眼睛怎么办?”唐英忍不住的忧愁。
唐棠儿微微一笑:“灯光很亮呢,今天耽误了一些时间,书就没有读完。”
唐英又叹气:“女孩子家何苦这样,我们也不求真的考中什么,在县衙当个小官已经很体面了……”
她絮絮叨叨,还是之前的老生常谈。
以往唐棠儿都会安静听着,时不时柔声劝慰两句,但是今天,唐棠儿将书放下,认真地看着唐英。
“娘,不久之后我要去京城。”
唐英一愣,反应过来才微微变了脸色:“你……不行!去那么远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
唐棠儿没有打断她,听着唐英再把之前的话絮叨一遍,等她说完才继续道:“如果过了府试,我们可以去国子监念书。”
她的声音柔和又坚定。
唐英向来懂唐棠儿的脾气,她一旦有了自己的主意,别人便难以更改。
她顿时有些急躁似的,手指绞动,整个人看起来坐立不安。
唐棠儿看着唐英的神色,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她想到娘亲会担忧操心,但是此时的表现看起来,好像在惧怕着什么似的。
“娘?”
唐英的眉眼都沉了下来,她低着头,久久的沉默不语。
唐棠儿起身,走到唐英面前蹲下来,她握住唐英放在膝头的手,抬头直视着那双悲伤的眼睛。
“娘,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唐英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唐棠儿并不急,而是慢慢道:“我们会有很多人一起去,京城也很安全,娘,你在担心什么?京城里……有什么?”
唐英微微瞪大了眼,忽然,她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唐棠儿惊讶一瞬,连忙抬手帮唐英擦眼泪:“娘,我……”
唐英握住唐棠儿的手指,忽然开口了:“我怀你的那一年,你爹进京考试。”
唐棠儿瞳孔一缩,指尖下意识抖了一下。
唐英好像陷在了回忆里一样,双目盯着虚空,楠楠出声:“听说他的文章很是出彩,得到了先帝的赏识,给了封赏。我心中欢喜,恨不能立刻追随而去,但是当时我已近足月受不了舟车劳顿,便只好在家休养,后来生下了你,你还小,我不忍你路上受苦,便又拖了行程,又是三年……”
唐棠儿从未听过唐英谈及自己的父亲,她试探过几次之后,便也不再询问了,此番还是第一次,她静静听着。
“听说你爹能力出众,接连被重用。”唐英嘴角带上了点笑:“期间,他忙于政务,没有时间回家。”
唐棠儿一皱眉,娘亲谈到他的那位“爹”,用的都是听说。
“后来我想着一家人终于可以去京城团聚了,还未出发,就等来了一封休书。”
唐英的语调是慢悠悠的,好像在回忆往事,以至于这个转折来得猝不及防,连唐棠儿都愣了一下。
“我心中当然不服,想去京城讨个说法,可是……连城门都没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