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九章 贞观之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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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徐子陵策骑出城,朝渭水缓驰而去,太阳高挂中天,暖煦煦的令人舒适酣畅,尤其在解决了突利等众兄弟的难题后。

寇仲道:“全赖达志一句话,把整个形势改变过来,而若非你阻止我和老跋与达志正面冲突,早反目成仇,达志哪会提醒我们,我看这是佛家所谓的因果报应。”

徐子陵点头道:“突利等确有入中土争利霸地之野心,只因颉利受挫,形势急转直下,否则眼前将是截然有异另一番的局面。世民兄是个高瞻远瞩的治国长才,晓得须令塞外保持微妙的平衡,中土才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机会,你万勿逞一时之快,坏他大事。”

寇仲点头道:“子陵的话,小弟当然言听计从,你放心回去陪伴青璇,顺道为我向致致和秀芳传达我对她们思念之情,待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找颉利谈心。”

徐子陵摇头道:“在如今的情况下,我们不用找颉利,他也会逼于无奈来找我们。你愈令他食粮无缺,愈添他的疑惑和恐惧。颉利会目睹我们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长中,而他则不断被削弱,变成士气低落的一支孤军。返回大草原后的颉利风光不再,黄金日子一去不返。”

一艘风帆泊在渭水北岸的码头,恭候徐子陵大驾,驻守码头的唐军肃立致敬。

他们甩蹬下马,寇仲拉起徐子陵的手,微笑道:“我心中再无半点仇恨,所以希望石之轩的事可以好好解决。他始终是青璇的亲爹,你的岳丈大人。”

徐子陵紧握他的手一下,放开,登船去了。

寇仲返回武功,本欲找回房休息的跋锋寒和侯希白聊天,却因亲兵传讯,世民想见他,遂往见李世民。

李世民独坐总管府的书房内,正处理由长安送来堆积如山的案牍文件,见寇仲到,笑语道:“朕和你不用客气拘礼,坐!”

寇仲把椅子拉到他面前坐下,微笑道:“我从来是不懂守礼的人,幸好皇上不用容忍我多久,此间事了,我与子陵立即离京享受快乐逍遥生命去也。”

李世民叹道:“我愈来愈发觉你比朕聪明,看见这些奏章便学你以前所说般大感头痛。处理妥你几位兄弟的撤兵事宜后,朕须返长安办几件急不容缓的事,颉利全交由你老哥处理。”

寇仲笑道:“有个交换条件,请皇上垂允。”

李世民欣然道:“朕先答应你又如何?满意吗?少帅请赐示。”

寇仲道:“我希望率军平定萧铣者是李靖,这是我和子陵的心愿。”

李世民笑骂道:“何用拿子陵来压朕?还有比你们李大哥适合的人选吗?赐准!他将在巴蜀集结大军,乘船队顺流东下,讨伐萧铣,进围江陵。”

寇仲笑吟吟道:“谢主隆恩!”

李世民没好气道:“勿要耍我!我还有几件头痛的事跟你商量。”

寇仲道:“皇上又忘记称孤道寡,有违礼规。嘻!做皇帝真不易为。”

李世民不和他瞎缠,转入正题道:“我准备为建成和元吉举行葬礼。但在太上皇立我为皇的诏书中封建成为息王,謚曰‘隐’;元吉为海陵王,謚曰‘刺’。按照《謚法》,‘隐拂不成曰隐;暴戾无亲曰刺。’,称我则为‘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以强调传位于我的合法性。‘隐’和‘刺”不是什么好的謚词。现在当然没有人敢说话,但我却觉得不大妥当。”

寇仲明白过来,隐太子和刺王均非好的謚号,但因是李渊诏书内为两人的定位,而倾向以和为贵、以亲爱代替仇恨的李世民,很难随意修改,故为此烦恼,且难给两人举行风光大葬,好弥补骨肉相残遗留的深刻伤痕。沉吟片刻,说道:“让魏征出手如何?”

李世民拍案叫绝道:“魏征是建成方面的人,果然好计。我就先赏他作尚书右丞兼谏议大夫,让他师出有名。”接着皱眉思索,思如泉涌地说道:“可着魏卿找几个有高位的大臣联名上表,先申明建成结宗社,勾结外敌,祸国殃民的罪状,然后阐明我们为保中土和平不得不采取的措施。表内奏请为他们举行大葬,并许旧属送至墓所。如此将可安定人心,消除前朝留下的矛盾。”

寇仲赞道:“这方面皇上确比我了得,若皇上可另追封他们为什么什么王,或可得到更佳效果。”

李世民摇头道:“太上或会不高兴,此事迟一步再说。另一个问题有关山东豪杰,建德和黑闼之死,引起该区域极大民愤。且他们并不清楚关中情况,闻玄武门之事后蠢蠢欲动者将大有人在,我已派屈突通为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往山东宣慰当地民众,希望平息民愤。若你老哥帮忙说几句话,凭你和建德与黑闼的关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山东若稳,河北将不会出乱子。”

寇仲沉吟片刻,说道:“只要你公开处决诸葛德威,向天下宣示其出卖兄弟的罪状,山东民怨自平。若果再加些立竿见影的德政,效果会更好。”

李世民道:“此正是我烦恼的事情之一。撇开你与刘黑闼兄弟情义,诸葛德威于我大唐有功无过,杀他当然招人议论。幸好他来长安日浅,影响不大,可是其罪状必须仔细斟酌,不能以功为过。”

寇仲暗叹一口气,说道:“皇上是否想我放过王伯当?落雁会非常不高兴的。”

李世民凝望他半刻,放轻声音道:“我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抛开个人私怨,落雁方面由我去安抚,我会把王伯当流放外地当个闲官,不过若你反对,我会顺你的意思去处理。”

寇仲摇头道:“坦白说,自从瞧着杨虚彦惨死箭下,我心中忽然一片空明,恨意全消。皇上如何处置王伯当,我绝无异议。当时皇上不是说过明白其中的原因吗?”

李世民默然一会儿后,说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你的目标改变了。以前你是一意争霸天下,故而一切手段,均朝这方向进行,凡挡在你争霸路上者,你可以毫不留情的除掉,贯彻‘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句话。我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目标则是国家的长治久安,所以须保留王伯当之性命,以抵消处决诸葛德威的不良影响。所有人都明白我是因你杀诸葛德威,放过王伯当则显示报复止于此,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同时我会诏免关东地区赋税一年,可惠及大河两岸的人民,包括你的少帅国在内,让人民享受到天下统一的成果。”

寇仲终露出笑容,点头道:“明白了!小弟为此也有回报,从杨公宝库、四大寇藏宝窟得来的财物,我只花掉一半,余宝尽献皇上,以弥补皇上税收上的损失。”

李世民大喜道:“得你谅解,我整个人轻松起来。你的大破悭囊,更令我少去财政紧绌的烦恼。另一件事是贞观钱庄如满张的弓弦,该如何收拾?”

寇仲耸肩道:“福荣爷当然是退位让贤,由更懂做生意且具备侠义心肠的雷九指打理,好促进新朝的经济。”

李世民微笑道:“你提起‘新朝’两字,令我想起一事,我决定把年号改为‘贞观’,以此颂扬你和子陵名垂千古的美德。”

寇仲大感愕然,然后开怀笑道:“皇上此着使我生出身在云端的飘飘感觉,且连消带打,就像我的井中八法,不但可令小弟的儿郎们深信皇上对我们的宽恩诚意,又可安抚太上皇的心,晓得皇上心存孝道,谨记他的训诲。”

李世民正容道:“由武德进入贞观,形势异常复杂,难题堆积如山,为奠定新朝的基础,我必须步步为营。前朝大臣,我一概酌才取用,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裴寂,虽无法证实他是魔门的人,他当然矢口不认,但我们却是心中有数。”

寇仲知他对裴寂害死刘文静一事仍耿耿于怀。至于他蛊惑李渊、公开袒护李建成的事反不放在心上。皱眉道:“一刀干掉他不就成吗?”

李世民苦笑道:“你的提议当然最干净利落,可是会使元老大臣人人自危,且令太上不快。所以我决定放他一马,食邑一千五百户,这俸禄将高于所有功臣,再给他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待一切安稳下来慢慢收拾他。”

寇仲摇头叹道:“皇上治国安民的策略,确比我沉着高明百倍。”

李世民道:“坐在这位置,如我刚才所说,不得不处处为大局着想,个人的恩怨只好置诸脑后。若裴寂肯安安分分,应可安度余生。不过他若是魔门中人,本性难移,终有一天闯祸,我们不妨放长眼光去看他的下场。”

寇仲道:“看来皇上正为新朝用人的问题伤脑筋,这方面我可帮不上忙。”

李世民欣然道:“你肯听朕吐苦水便成,子陵会更没有聆听的兴趣。新朝必须有新朝的气象,旧人不是不好,不过却惯于依从皇父以前那套作风,缺乏进取精神。我已有初步构想,玄龄、如晦、宇文仕及、无忌、你的李大哥、魏征、知节、敬德、叔宝、世勣等均会被重用,却不是立即把他们摆上最高的位置,而是在两三年的时间内,看他们实际的表现,逐步擢升,取代以往太上的班子,使新旧朝交替不致出现权力的倾轧,且可与太上保持最好的关系,此为眼前的头等大事。”

寇仲咋舌道:“皇上深谋远虑,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换成是我,肯定前两天已把整个天策府原装不动的搬入太极宫。”

李世民笑道:“不要整蛊作怪,我知你已听得不耐烦!最后一个烦恼是有关颉利的,我今天案上的表章里,有份奏章由长安城三十多名将领联名上奏,说什么‘夷狄无信,盟后将兵,忽践疆境,可乘其便,数以背约,因而讨之,勿失良机’云云,你说该怎么办?”

寇仲戏言道:“兹事体大,臣不敢乱言。”

李世民正容道:“说到军事形势上的决策,朕只服膺你寇仲一人,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其他人说的话,朕当作耳边风。”

寇仲失笑道:“皇上真厉害,我就逼颉利立誓以后不再支持梁师都,作为交换他安全撤退的先决条件如何?那皇上可以此安抚主战的大臣们。”

李世民伸手与他相握,两人对视会心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实力是一切政治、军事和外交的根本,现在李世民正逐渐掌握能威慑四夷,统一天下的实力。当寇仲离开李世民的临时办公书房,心中百感交集,李世民那一套治国的手腕,是他永远学不来的,师妃暄确没看漏眼。颉利这次无功而回,将注定其败亡的命运。李世民只因根基未固,故把与颉利的决战推后。终有一天,李世民会倾全力讨伐颉利,一劳永逸地除掉此大患,以保大唐的长治久安,并收杀鸡儆猴、驯服四夷之效。

徐子陵日落前抵达长安,李靖夫妇亲来迎接,长安仍是处处欢乐热闹的气氛情景。为免引起**,三人登上马车,侍卫前后护行,朝东大寺的方向驰去。

红拂欢喜地透窗张望,欣慰道:“从没有一场战事这么临近长安,可是却一反惯例不用宵禁,没有任何伤亡消息传来,这对皇上初登九五之位非常有利,是天大的吉兆。”接着别过俏脸,正容道:“子陵和小仲为天下所做的事,没有人会忘记的。”

徐子陵连忙谦让,心忖愈快忘记愈好,万众瞩目的日子,最不好过。

坐在后排的李靖道:“前线方面情况如何?关内外来的先行队伍,于午后经过长安,开往前线。据我估计,十七万大军将在三四天内齐集武功。听说突利和其中几个酋头见过皇上,答应立即退返北塞,是否有这回事?”

徐子陵点头道:“确有其事,颉利只余下他十万人的金狼部队,不过金狼军平野战名震塞内外,正面交锋,即使我方兵力占优,仍难言必胜。幸好颉利的胜算比我们更低,僵持下去,颉利始终要屈服,寇仲会让他体面地退走。”稍顿道:“宋二哥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靖道:“宋二公子一行人等,昨早全体安然归来,香家十多个首脑人物落网,香贵自杀身亡。皇上到武功前曾吩咐,香家的人交由你们处置。”

徐子陵道:“国有国法,不应有太多例外。香家的事,交由刑部处理,只追究罪魁元凶,勿要牵连无辜。盲从者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红拂喜道:“子陵真明白事理,宋公子等现在在兴庆宫,宋公子被雷大哥缠得很惨,不住要为即将择日开张的贞观钱庄筹谋定计,小俊则在烦恼如何光荣引退。”

徐子陵心中涌起温暖,抵长安后他们曾有过极艰苦失意的时刻,不过一切已成过去。与青璇相宿相栖的幸福日子正在前路迎接他,自离开扬州后,他还是首次感到美好的未来如此有血有肉地掌握在手心内。妃暄应为这理想的结果而欣悦。在李世民的统治下,中土将出现前所未有的盛世,民众的苦难成为过去。

第一批先头部队乘飞轮船抵达,由跋野刚领军,随行的尚有阴显鹤和小鹤儿,并为寇仲带来爱鹰无名。李世民和寇仲携手在武功城举行欢迎仪式,代表着少帅军被正式纳入大唐军,効忠唐室。最忙碌的人是王玄恕,既要应付久别重见的小鹤儿,又要指挥飞云卫招呼西来的战友,不过看他一直掩不住的笑容,当知他乐不可支。

寇仲搂着阴显鹤笑道:“嫂子生下的儿子像你还是像她呢?”

阴显鹤老脸通红地苦笑道:“哪有这么快?”

寇仲还要帮他计算日子,阴显鹤求饶道:“放过我吧!”

寇仲大笑道:“嫂子真了得,竟能把阴兄如此硬汉化作绕指柔。”

另一边的跋锋寒笑道:“幸好阴兄受教听话的没有随我们一道来,否则怕要白走一趟,我和小侯连指头都没机会动过半根,事情便告了结。”

侯希白苦笑道:“勿要拉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至少拉过弓射过箭,我则只是跳高跃低,左奔右驰。”

哄笑声中,李世民派人来请寇仲往见。寇仲吩咐王玄恕犒赏慰劳在城外立营的军队,肩托无名,入城见驾。

总管府大堂内,李世民接见长安来的房玄龄、杜如晦和魏征,见寇仲到,先对无名赞不绝口,然后把一份表章交给寇仲,欣然道:“少帅过目!”然后与房杜三人继续说话。

寇仲大马关刀的到一旁坐下,捧表细阅,词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质东宫,出入龙楼,垂将一纪。前宫结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从夷戮,负其罪戾,实录周行,徒竭生涯,将何上报?陛下德光四海,说道冠前王,陟冈有感,追怀棠棣,明社稷之大义,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远期有日。臣等永惟畴昔,忝曰旧臣,丧君有君,虽展事君之礼;宿草将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义深凡百,望于葬日,送至墓所。”

寇仲苦笑道:“我顶多只明白其中一半的意思,不过仍肯定是高手笔下的好文章。”把表章递回给李世民,杜如晦慌忙为李世民接过,恭敬放回桌上。

李世民忍俊不禁地地说道:“朕须立即返长安处理此事,并向太上面陈现今形势,这里须劳少帅费神。”接着道:“杜卿会留在武功,与少帅商量如何把少帅手下兵将编纳入军队诸事细节,例如官司何职,该治何地,全照少帅意思处理。”

寇仲欣然道:“谢主隆恩!这方面可否稍延一天,待我方人马陆续齐集,安顿后我会派出适当人选,与杜公从详计议。”

李世民微笑道:“那人选是否虚行之虚先生呢?”

寇仲愕然道:“皇上对我的情况确了如指掌,没有虚行之我肯定没有今天。”

李世民目光投往堂外渐黑的天色,淡然自若道:“少帅能有今天震古烁今的成就,全在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朕当引以为鉴。用人之道,似易实难,己之所谓贤,未必尽善;众之所谓毁,未必全恶。知能不举,则为失材;舍短取长,然后为美。知人难,用人更难。”

寇仲待要回答,亲兵来报,尚秀芳船抵武功城。

东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继续进行,由四大圣僧不眠不休的亲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寻常的感觉。徐子陵虽不晓得无边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众生,却隐隐感到这场法事标识着一个祥和世代的开始。石青璇在他抵达前离开东大寺,徐子陵谨记石青璇的叮嘱,恳辞李靖夫妇陪行,独自进入隔邻的玉鹤庵。忽然寒风阵阵,绵绵春雨从天洒下,把静穆的庵堂笼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雾中,徐子陵并没有被天气的变异惹起愁思哀绪,心中充满小别重逢的美妙感觉。玉鹤庵静悄无声,只佛堂处射出黯淡的灯火,在雨雾里形成一团充盈水分的光蒙。穿过蜿蜒竹林间的小径,他的心在想,会不会碰上石之轩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璇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轩仍是踪影杳杳。

石青璇站在门口,一身素白,头戴白花,像溶在雨夜里的幽灵。想起今夜何夜,再联想到她凄凉的身世,一阵比以前任何时刻更强烈的感觉潮水般掠过、紧攫他心灵,令他更毫无保留、愿用尽所有气力去爱护她。但他却发觉自己一双腿有若生根般钉立登门的石阶前,艰涩地吐出一句“青璇”的呼唤。石青璇玉容苍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后似乎认出他是徐子陵,低呼道:“徐子陵!你终于来了!”接着缓缓扭转娇躯,进入屋内。

油灯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璇优美的体态,小厅一端安奉着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庄严神圣的气氛。油灯那点火燄,就像连接幽冥和人间的媒介。石青璇别首朝他瞧来,那双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忆,可以是沉郁哀愁,又可以变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额轻蹙,现出几条微细而可爱的波纹,轻柔地道:“呆子!待在那里干啥?还不进来给娘磕头请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动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与冰冷的距离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融解,忙急步登阶入室,来至她旁,随石青璇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地的叩三个响头,耳边响起石青璇甜美的声音道:“娘!徐子陵来见你了!”

徐子陵的目光从供奉在灵位前的玉箫转往跪在他旁肩并肩的石青璇处,她美丽的侧脸轮廓显现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似半点不觉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续向碧秀心的灵牌道:“你不是说过,当爱情破门而来,是无路可逃吗?女儿终于明白你的意思,因为那道门是设在心内的。所以女儿决定嫁与徐子陵为妻,今晚在你灵前结为夫妇,纵使将来被他无情抛弃,永不言悔。”

徐子陵剧颤道:“青璇!”

石青璇仍没朝他瞧来,柔声道:“有什么话,直接对娘说,娘在听着哩!”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压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绪,诚心诚意地说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爱护青璇,我和青璇将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能得青璇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赐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宠。”

石青璇道:“娘听到吗?娘以后该安息哩!”

一阵清风从门口卷进来,带来一蓬春雨,洒落他们身上。

石青璇喜滋滋地朝他望来,说道:“娘同意了!”

夜雨连绵中,寇仲飞马出城,截着尚秀芳的车队,登上她的香车,无名则任它翱翔夜空。尚秀芳坐直娇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关上车门,挨到她身旁。马车继续行程。

寇仲无法移开目光地瞧着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觉到什么似的,顾左右而言他道:“城外密密麻麻尽是军营,岸旁泊满战船,他们是否开往前线的军队,很多人哩!”

四目相对,寇仲爱怜地细审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微笑道:“这次保证不会出现血流成河的骇人情况,只是互相吓唬,虚张声势,看谁撑不下去,却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悦中带点慌乱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开寇仲灼灼目光的娇羞神态,偏又无法办到。寇仲可听到她芳心在忐忑乱跳,心中一热,双手把她整个搂抱膝上,这动人的美女轻呼一声,玉手缠上他强壮的脖子,摸着他的黑发和面颊,叹息道:“寇仲啊!别忘记这是大街大巷。”

寇仲的嘴巴雨点般落在她的脸蛋、鼻子、香唇,心底再无半分内疚,炽热激烈的情绪推动他的心魂,满足地叹道:“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致致答应了我们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后,皱眉道:“少帅有些误会了!谁要嫁给你呢?”

寇仲像给一盆冷水照头淋下,呆瞪着她道:“你不愿嫁给我吗?”

尚秀芳温驯地伏入他怀内,贴上他脸颊,轻轻道:“你忘记刮胡须。”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脸蛋,逼她四目交投,重复道:“说!你是否肯嫁给我?”

尚秀芳抓着他双手,又缓缓放下,微叹道:“人家不是早说清楚,想嫁你是过去的事。”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颓然垂手,说道:“这个误会真大,原来尚秀芳再不爱我寇仲。”

尚秀芳缓缓摇头,说道:“人家若不爱你,哪肯任你放肆?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只是少帅一夜恩情。”

寇仲摇头生气地说道:“不!你根本不爱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声道:“还记得秀芳说过吗?世上并没有恒久不变的爱情,永恒只能从乐艺中寻觅,那才是秀芳托付终身之所。秀芳从小对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没有兴趣……”

寇仲绷紧着脸截断她道:“我从没听过!”

尚秀芳不解地审视他,忽然发觉他嘴角逐渐扩张的笑意,粉拳骤雨般落在他宽敞的胸膛,大发娇嗔道:“你诡诈!”

寇仲不理她的拳击,忽然掀帘探头往车窗外,大喝道:“谁告诉我?武功城最好景观的房子在哪里?我今晚要在那里借宿一宵。”

尚秀芳“嘤咛”娇呼,霞生玉颊、红透耳根,狠狠用尽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记。前后众侍卫给他问个措手不及,哑口以对。

李世民的声音从城门方向传过来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别馆,在武功城南十八里渭水之滨,码头东的山林内,少帅肯借宿一宵,当令别馆蓬荜生辉。”

寇仲大笑道:“谢主隆恩!儿郎们给我改道。”头缩回来,向羞得无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龙生地的活龙气应是不错吧!”又吁一口气喃喃道:“幸好适逢天子出巡,问路问对人。”

漫天雨粉,层层飘舞,降往大地,玉鹤庵融化成幻境般的天地,水雾把殿舍和林木罩没,模糊了物与物间的分野,愈显得供奉在灵位孤灯滴燄的凄清冷美。石青璇与徐子陵十指紧扣,另一手拿起玉箫,倚着徐子陵跨步出门。“当!当!当!”禅钟声响,从隔邻的东大寺传过来,于此时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扬钟音的禅机深意。

忽然庵内某处传来歌声,有人唱道:“大风卷兮,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苦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歌声疲惫嘶哑、情深悲慨,彷似毕生飘**,孤独卖艺于街头的歌者,又若浪迹天涯无有着落的浪子,历经千山万水,心疲力累地回到最后归宿之地,唱出忏情的悲歌,而岁月已涤尽他曾一度拥有的光辉。石青璇抓着他的手更紧,却没有说半句话,美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雨雾迷茫的院门,花容转白。石之轩终于来了。

“空潭沥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歌声渐近,徐子陵心中暗叹,不论才情武功,石之轩肯定是魔门第一人,没有人能超越他。若非与碧秀心苦恋,他大有机会振兴魔门,主宰中土。歌音一转,变得荒凉悲壮,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后,如蚕吐丝的献上命运终结的悲曲。“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徐子陵心神剧颤,此曲正是石之轩自身的真实写照,而他终闯不过青璇这唯一的破绽,向碧秀心俯首称臣,表白衷情。

石青璇轻轻把手抽出,举箫凑唇,令徐子陵心弦颤抖的箫音像时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间流转,破入漫夜绵雨中,一切就像个浓得化不开的梦,彷似苍天正为箫曲怆然泪下。石青璇奏起的箫曲与夜空和春雨交错成哀美虚无的旋律,酝酿着充满沉郁压抑的感情风暴,使徐子陵感觉着生命的长河,正作着沧海桑田的转移,一时峭拔挺峻、一时温柔如枕,叠砌出石青璇的独白,备受宿命的包围、缠绕的生命,又隐含令人心颤的静涤之美。他终于现身,初时是院门外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最后竟是满脸热泪,曾纵横天下从没有人能奈何他的“邪王”石之轩。箫音消去,天地恢复先前的宁静。徐子陵温柔地握上石青璇下垂、抖颤、冰冷的玉手。

石之轩于丈许外直勾勾地瞧着石青璇,双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伤神色,两唇轻颤,说不出半句话来。“当!当!当!”禅钟声响二度从东大寺传来。石之轩躯体剧颤,忽然举步朝他们走过来。徐子陵直觉感到他是要到碧秀心灵前致祭,拉着石青璇移向一旁,出奇地石青璇柔顺的遵从。

石之轩在两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璇,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内小厅的灵牌,叹息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青璇此曲《纤秾》,深得秀心太华夜碧、月出东斗之旨,且青出于蓝,我石之轩尚有何话可说?何憾可言?”说罢负手登阶,步履轻松。

徐子陵仰望夜空,凉浸浸的夜雨洒到他脸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几可想见当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轩这知音人时才子佳人邂逅的景况,只可惜却是悲剧收场!而纠缠多年的事已抵终结的一刻!因为石青璇终向石之轩吹奏出碧秀心遗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轩立下死志,将自绝于碧秀心灵前,而他却没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轩这唯一解脱方法的理由。石青璇的手抖颤得更厉害,神色仍然平静得教人心碎。

石之轩在灵前止步,摇头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秀心啊!还记得当年我问你‘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现在你已抵无忧患的净土,我石之轩仍在人间世的苦海浮沉,这是否我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辈!”

石之轩闻唤一震,背着他们惨然道:“我多么希望子陵叫的是岳丈大人。”

石青璇死命抓紧徐子陵的手,不断摇头,一对美眸神色茫然,虽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从,自己却是六神无主。

石之轩缓缓转身,脸上老泪滂沱,苦涩地说道:“我的小青璇,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璇没有词组送爹一程吗?”

石青璇软弱地靠着徐子陵,全凭他的手轻托粉背,垂首咬着下唇,好一会樱唇轻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没有半句怪责你的话,她……”接着泪水淌流,再说不出话来。

石之轩全身抖颤,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却似无法依赖自己的力量立稳,前后摇晃,双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时,梵呗声起,佛诵之声从东大寺遥传而至,念念道:“圆觉妙心幻空花,空花灭已金刚性;依幻说觉亦名幻,幻觉无觉未离幻;知幻即离离方便,离幻即觉未渐次;一切众生本来佛,无修无证现金刚;轮回空花本无生,空花灭时无所灭。”竟是四大圣僧齐声诵唱,于此关键时刻清晰传来,充满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的禅机意境。石之轩这苦海梦里迷人露出惊慌错愕神色,彷似如梦初醒。

“非性性有圆觉性,循诸性起无取证;实相无无无无无,幻化现灭无证者;如来寂灭随顺得,实无寂灭寂灭者;一切障碍究竟觉,得念失念皆解脱。”禅音消去,石之轩恢复往昔神采,但又异于平常,跨步出门,往梵唱来处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双目闪闪生辉。徐子陵生出似曾见过他这神态的感觉,倏地心中一动,记起此正为他化身为大德圣僧,于无量寺主持法事时宝相庄严的神态。石之轩忽然立定,双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璇,忽又哈哈一笑,垂下双手,步下台阶,笔直朝院门走去。

“爹!”石之轩安然立定,顶上头发在细雨飘洒中纷纷连根落下,随着风雨四散飘飞,转眼成秃,双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名涅槃,智慧愚痴通般若;菩萨外道同菩提,无明真如无差异。他日石之轩能得证正果,全赖小青璇唤这句爹。”仰天一阵长笑,洒然而去,消失在院门外雨雾深迷处。

石青璇的玉手不再颤抖,神色恢复平静。徐子陵暗呼一口气,对石青璇,对石之轩,对他,这该是最好的了结。

石青璇柔声道:“子陵啊!我们找个地方埋葬娘的玉箫好吗?青璇为娘守孝七天,以后将再无牵挂,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

春雨仍下个不休,却再没有先前凄风苦雨的况味。耳鼓里似又响起石之轩得法前的悲歌:“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连续五天,水师船载着中土的联合军队,开赴武功城西渭水北岸的前线战场,到李世勣把八弓弩箭机和大礮飞石送至,大局已定,孤军作战的颉利,已乏扭转乾坤之力。徐子陵回抵前线,寇仲正和李世勣、麻常、宣永、白文原、卜天志、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一众大将于主帐内商议军情,见徐子陵到,寇仲结束会议,与他并骑驰出垒寨外,来到可远眺敌营的一座山丘上,互道离情。无名在高空缓缓盘旋,翱翔于日没前的霞云底下。

寇仲道:“老跋和小侯刚返长安,你碰到他们吗?”

徐子陵摇头道:“渭河战船往来频繁,应是失之交臂。颉利方面情况如何?听说他仍按兵不动,怎会变得这么乖的,小心他另有计划。”

寇仲微笑道:“颉利失去平反败局的机会,在他后方的三座城池,正大幅增强兵力,且由薛万彻和冯立本率领一支三万人的精锐部队,驻扎于岐山城外,假若颉利敢分兵西袭,保证他吃不完兜着走。”

徐子陵皱眉道:“薛万彻和冯立本?”

寇仲道:“这招够绝吧?没有任何话和行动比委他们以重任更可显示我们对以往敌对派系的信任;不但可以安投诚者的心,兼可稳定一众军心民心。现在突利一众兄弟安然撤走,即使老薛和老冯蠢得向颉利投诚,下面的将士肯跟随他们吗?颉利更会不敢接受,因怕招来我们的攻击。现在颉利阵脚大乱,士气低落,进退维谷,要求的是一个体面下台的机会。”接着道:“石之轩有没有出现?”

徐子陵把事情说出来,叹道:“他老人家只此一个破绽,而恰好是这个破绽,令他最后得悟正道,离苦得乐,青璇也因此原谅他。”

寇仲陪他欷歔不已。仰望晴空,心中浮现尚秀芳的玉容娇姿,徐徐道:“还记得当年在洛阳,我们偷进皇宫,旁听秀芳为王世充和世民兄献曲,其时我生出奇异的感受,秀芳人虽在那里以她的曲艺颠倒众生,我却像瞧到她整理好行装,准备开始另一段漂泊江湖的旅程。唉!她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属于某一个人!她是属于曲艺和歌道、艺术的追求,使她不住寻觅内心深处的某一目标。”

徐子陵一呆道:“她不肯嫁你吗?”

寇仲道:“可以这么说。那晚在武功别馆,我一边听着一队又一队水师战船驶经渭水的破浪声,一边享受着她全心全意的奉献和温柔,切身体会最难消受的美人恩宠,心中既哀伤又快乐!肯定毕生难忘。她清晨离我而去时,我故意装睡,却没漏过她下床穿衣梳妆的每一点每一滴的声音。唉!我的娘,当时真怕忍不住像个孩子般痛哭流涕求她不要离开我。”

徐子陵为他心中一阵惆怅,涌起难言的感慨,想起远在慈航静斋的师妃暄,说道:“终有一天,她倦了,自然会回到你的身旁来。”

寇仲遥察敌寨,说道:“致致有什么话说?”

徐子陵道:“我来前,楚楚、小陵仲和鲁叔刚抵长安,皇上亲到码头迎接鲁叔。玉致嘱我告诉你,会静心等待她的大英雄凯旋荣归。雷大哥的钱庄在朱雀大街找到理想铺位,正大兴土木,赶在几天内开张,着你滚回去参加由皇上主持的开张大典。”

寇仲哑然笑道:“他老哥终于找到在赌桌外的乐趣。照你看,青青姊是否真的对他有意思呢?”

徐子陵道:“毫无疑问,你可以放心。若你看到雷大哥见到青青姊那耗子见到猫,被管得贴贴服服却又甘之如饴的表情,包保你笑破肚皮。”

寇仲伸个懒腰道:“苦尽甘来,我们终挨到好日子。李世民的确是我们的好兄弟,全盘接受行之的提议,我方诸人各得其所。行之要在锺离开学堂的事亦有着落,他定比白老夫子出色百倍,肯定不会被官家烦扰,因为管城的是志叔。”

徐子陵心中一暖,说道:“我对战争非常厌倦,要不要主动找颉利说话,彻底把僵持不下的局面解决。否则让颉利无所着落的流窜回北塞,会造成严重的破坏。”

寇仲哈哈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把事情解决,明天我们返回长安,免得雷老哥怪我们缺席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