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烈傲然一笑,微微蹲低,丈二红枪弹向半空,一颤下化出万道枪影,似初阳透出地平线般散射往前,兵器互击交鸣。四名剑手踉跄跌退,其中两人更是退势不止,肩骨胸分别中枪,“砰”一声,胸部中枪的更仰天倒跌,当场毙命。四名女子功走阴柔,情况却好得多,刺枪相触时,借势飞开,转头又扑回来,韧力惊人,难缠非常。
持戟夹马分从两翼杀来的四名武士,这时赶到风行烈两旁,风行烈大喝一声,正要再展无坚不摧的燎原枪法,忽地脸色一变,不进反退,闪回谷倩莲身旁。谷倩莲正美目含情地看着他大展神威,气势如虹,将敌人雷霆万钧的攻势一一粉碎,虽说胜负未分,显是占尽上风,为何却会舍优势而退?往风行烈望去,骇然一震道:“你怎么了?”风行烈脸色煞白,手足轻颤。
四名戟手汇合在一起,方天戟指前,轰然马蹄声中正往他们冲来,只是其声势便足叫人心胆俱丧。风行烈一咬牙,叫道:“走!”一掌拍在谷倩莲身上,欲以余劲将她送离险地,岂知不但一点内力也吐不出,人也站不稳,向谷倩莲扑过去,但右手仍紧握红枪不放。这时他心中想到的,只是厉若海临死前的一番话。
“我已拼着耗尽真元,恢复了你的功力,只是你的劲气内仍留有一个神秘的中断,随时会将你打回原形,你要好自为之。”厉若海的警告终于发生了。这“中断”牵涉到庞斑的“种魔大法”,连厉若海也无法可施。
谷倩莲无暇多想,一手搂着风行烈的厚背,支撑着他要倒下的身体。戟风带起的劲气,扑面而至,谷倩莲反应快捷,将手中兵刃纳回怀里,手一探,已取了个圆筒出来。戟锋的四点寒芒,正劲射而来。谷倩莲娇叱一声,手一扬,机括声响,一个连着天蚕丝结成韧索的尖钩,由筒内电射而出,深陷进左方二十步外一棵大树树身里,她双足一弹,已借钩索之力,往路旁黑漆的树林投去。四名戟手立刻扑空。
剩下十九人做梦也想不到眼前的变化,反应最快是以灵巧阴柔见长的四名女刺手,众人中的轻功亦以她们最好,跃身而起,往谷倩莲追去。谷倩莲一手搂着风行烈,使了一下手法,将钩索脱出树身、收回筒内,一点脚下伸出的横支,蹿往另一棵树的树梢。
前方两声暴喝,两团人影迎面赶至,一空手一持矛,竟是投降了“人狼”卜敌的赤尊信麾下叛将,“大力神”褚期和“沙蝎”崔毒。谷倩莲看其来势,已知换了平时,也非两人敌手,何况现在还多了个风行烈,一声不响,手中圆筒弹出钩索,再横射往下方另一株树,借力移去。潜入林里,收回索钩,又再弹出,鬼魅般在幽黑的林内无声无息地移动。敌人虽拼命穷追,始终拿不着她机变百出的逃走路线。
谷倩莲转瞬间离开了刚才被截击的战场有七八里之遥,正心中庆幸,前方忽地沙沙作响,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向她围过来。谷倩莲无奈立定。
一人排众而出,生得玉树临风,只可惜一双眼凶光闪跳,躬身道:“谷姑娘能逃至此处,不愧来自双修府的高手,尊信门主卜敌这厢有礼了。”
谷倩莲心中恍然,难怪逃不出对方的罗网,原来是卜敌动用了尊信门的庞大力量,娇笑道:“我走了!”钩索弹射。
弓弦声响,一时间上下左右尽是劲箭。
谷倩莲像是早知如此,动也不动,任劲箭在上下左右掠过。卜敌叫道:“燃灯!”百多盏灯在四周亮起,照得林内明如白昼。
谷倩莲叹了一口气,手一松,让一直闭目不动的风行烈和他的丈二红枪一齐躺倒地上,望向卜敌幽幽道:“我认输了,任凭门主处置。”
若换了听的是风行烈,又或是范良极和韩柏,一定知道谷倩莲另有诡计,但骄横自负的卜敌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一双贼眼在谷倩莲玲珑浮凸的娇美胴体上下巡逻,嘿嘿**笑道:“姑娘若能令本门主开开心心,我当然会为你在小魔师面前说几句好话,赦过你所做的错事。”
谷倩莲冷冷一笑,道:“我何用你为我说好话,不信便给你些东西看看。”探手怀内。
卜敌虽是色迷心窍,兼之对谷倩莲颇为轻视,但终是走惯江湖的凶人,一怔下喝道:“不准动!”
谷倩莲娇笑声中,双手连扬,掷出十多个圆球,投往四面八方。其中一个向着卜敌迎头打过来。卜敌大喝一声,腾身而起,避过圆球,凌空往谷倩莲扑来。“噗噗噗……”圆球在四面八方的林里爆开,化成一团团色彩不同,但均鲜艳夺目的浓雾,迅速往四周扩散,遮蔽视线。谷倩莲大叫道:“没有毒的,吸入也不打紧呀!”可惜却没有人愿信她,纷纷往后退开。
卜敌运功闭气,飞到谷倩莲上空,手化为抓,往她抓来,指尖射出嗤嗤劲气,显是动了杀机。他的武功虽比不上师兄赤尊信,但亦绝不是好惹的高手,且曾得方夜羽亲自指点,否则也坐不上尊信门主之位。谷倩莲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一团红色的烟雾在手上爆开,刹那间已将她吞噬包藏。卜敌怕烟雾有毒,立往后仰,双掌卷起劲风,直到将红雾劈散,谷倩莲和风行烈已踪影杳然,穷目四望,所见的只是随风扩散的彩雾。
韩柏在房舍间左穿右插,想起范良极的大盗夜行法,童心大动,将身法展至极限,鬼魅般穿房过舍。今午他离开范良极时,这老而弥坚的黑榜高手曾追赶了他一会,不知为何忽又放弃。以范良极的追踪术,他即使再苦练三年轻功,也绝逃不掉,不知范良极为什么肯放他一人去应付危险?其中必有因由。不一会他抵达城东,四周不见敌踪,心下稍定,停了下来。
这时他俯伏在一幢平房的瓦面上,禁不住纵目四顾,只见附近的房舍高墙围绕,林木亭台,显是财雄势大的富户人家。在东面远处一座特别幽深的府第,在这等时分,仍有灯火亮着,分外触目。四周静悄悄的,韩柏心中奇怪,难道从范良极处学来的夜行法竟如此厉害,随便就把花解语甩掉,若是如此,范良极在这方面可算自己的师父,但他为何对花解语还如此忌惮。百思不得其解间,心中警兆忽现。事实上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异象,只是心中一动,升起了危险的感觉,像是魔种在向他发出警告。韩柏冷哼一声,往前飘飞,落在对面房舍的梁脊时,转过身来。一个人从屋后钻出来,夜风下白发飘舞,正是花解语的好拍档,“白发”柳摇枝。
柳摇枝手持他的独门兵刃“迎风箫”,微微一笑道:“难怪解语留你不住,连我接近也瞒不过你。”
韩柏哈哈一笑道:“那算什么一回事?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他暗恨柳摇枝想偷袭他,故出言毫不客气,又兼和范良极斗惯了口,故言辞难听。
柳摇枝身为魔宫两大护法之一,地位何等尊崇,所到之处真是人人敬畏,脸色一寒道:“若非小魔师吩咐了要将你实时处死,我定要叫你痛号百日后始得一死。”
韩柏笑得按着肚子坐了下来,指着对面屋顶上迎风卓立的柳摇枝道:“你难道未听过有一招叫做‘自断心脉’的吗?定是你不懂,便以为别人也不懂。就算我那么倒霉,给你捉着,最多是自断心脉,哪会痛好百日?”顿了一顿道:“你连自杀也不会,看来你还是回家哄孩子好了!”
柳摇枝不怒反笑道:“在下有数种独门手法,可把你变成白痴,到时看你还怎能自断心脉?”
岂知韩柏笑得更厉害,但又不敢放声大笑,以致惊扰了下面的人的好梦,喘着气道:“若真的变了白痴,那就连痛苦也不知道了。”
柳摇枝一时语窒,不禁动了真火,手中长四尺四寸的迎风箫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发出倏高忽低,几个飘忽无定的鸣音,听上去极不舒服。
韩柏喝道:“且慢!方夜羽说过只对付我三次,刚才你的老相好已捉迷藏捉输了我,现在你又要动手,算是第几次?”
柳摇枝心道,这小子表面粗豪放肆,其实极有计谋,我绝不能给他在言语上套死,正要答话,花解语娇甜**的声音在韩柏背后响起道:“谁说我捉输了?”
韩柏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只见衣服恢复整齐端庄的花解语,脸泛桃红,笑盈盈地立在后方隔了两间屋外的瓦面,因相隔这么远,难怪自己感应不到她的接近。
柳摇枝狠声道:“小子!听到了没有?你若能在我们两人手下逃生,便算你躲过了第一次攻击。”
韩柏嘻嘻一笑道:“我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你白发红颜两位这样的大人物哪犯得着来伺候我?”他依然大剌剌坐着,好像对方才真是无名小卒。
花解语啐道:“你或者是小人物,但你体内的魔种却不是。”她桃目含春,俏脸**情,确能使柳下惠也要动心。
柳摇枝不耐烦地道:“解语!快天亮了,我们干掉了他好回去交差。”他看见韩柏的模样便有气。
韩柏哈哈一笑道:“我不奉陪了!”弹了起来,身形一闪,落入屋下的横巷,往左端掠去。红颜白发两人轻喝一声,飞身追去。
韩柏奔到巷尾,刚跃上一堵矮墙,背后风声已至,心中暗凛,柳摇枝的速度为何竟如此惊人,难道他的轻功比范良极还要好吗?箫音由低鸣转为高亢,敌人应已逼至五尺之内,无奈下扭身一掌回劈。他一转身便知不妙,原来柳摇枝仍在三丈之外,向他追来,但这时耳中贯满使人神经绷紧的箫音。至此方知道柳摇枝竟能以内力催发箫音来“追”人,但已失了先势,眼前满是箫影。
韩柏左右两掌连环劈出,硬挡了对方三箫,到第四箫时,虽仍未给他劈中,岂知箫管一转,两个转了过来向着他面门的箫孔,劲射出两道气箭,直取他双眼。韩柏猝不及防,一声惊呼,施了个千斤坠,硬生生翻落墙头。
人还未着地,眼角一道黑影飞来,认得那是花解语的彩云带时,连忙一掌拍在墙上,运功生出吸力,贴墙横移。彩云像有眼睛般,一拂拂空,立时旋了一圈,往韩柏追去。韩柏双脚一弹,炮弹般由墙角弹出,往二丈外的花解语扑去,刚好避过了像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般的彩云带。花解语一声娇笑,彩云带倒飞回身,化作一圈又一圈的彩云,像鲜花般盛放着,等待韩柏撞上去。
韩柏想不到长达三丈的彩云带如此迅速灵活,打消强攻之意,刚要闪往一侧,伺机逃走,背后箫声又起。他暗叹一声,这两人不但武功强横,最可怕处还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其中一人,或者还勉强可以应付,但若是两人联手,自己不要说取胜,逃跑也有问题。
自离黄州府的大牢后,无论和八派种子高手云清、又或黑榜高手范良极动手,他也从未有过这种不能力敌的感觉,难怪当日范良极一听到两人出现,赶快避开,原来他们联手之威,竟是如此厉害。想归想,他的手脚却没有慢下来,这次他学乖了,并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箫音,反将精神集中在皮肤的感觉上,立刻感到一点尖锐的劲气,直点自己的脊椎大穴,心中暗笑,手伸背后,抓着三八戟,看也不看,往下劈落。“叮!”正中箫头。
这一着大出背后攻来的柳摇枝意料之外,三八戟的重量配合着韩柏全力施为,打得他几乎兵器脱手,闷哼一声,往后退去,整条手臂酸麻发痛。韩柏正欲乘胜追击,彩云带又至。韩柏暗想,管你怎样厉害,还不是一条软布,而且长达三丈,任你功力高绝,内力传了这么远的距离,不免减弱,只要不是给你拂个正着,我不信堂堂一个男子汉,竟受不了你这娇**艳妇的一拂,主意打定,低喝一声,身形一闪,避开彩云带,转身往疾退向后的柳摇枝追去,险中求胜,正是赤尊信的本色。
三八戟如影随形,往柳摇枝攻去,彩云带又在身后追来。韩柏早有准备,猛提一口真气,身法加速,倏忽间已逼至柳摇枝六尺之内,三八戟横扫敌人,颤震间,封死了敌人的逃路,彩云带亦往他背心拂至。柳摇枝想不到韩柏如此拼死攻来,冷哼一声,使出了一记精妙绝伦的手法,迎向有力压千军之势的三八戟。
“锵!”戟箫交击,柳摇枝全身一震,吃亏在臂力未复,踉跄跌退。彩云带拂上韩柏背心,韩柏厚背一弓一弹,想要将彩云带的劲力化去,岂知彩云带轻柔地拂拭背上,像是一点力道也没有。韩柏心中大奇,若非花解语真是如此不济,便是她在手下留情。这时不暇多想,正要对柳摇枝续下杀手,刚跨出一步,一丝奇寒无比的劲气,由背后的督脉逆冲上头,越过头顶的泥丸宫,顺着任脉直冲往心。
韩柏大叫不妙,若给这丝寒气攻入心脉,保证立刻一命呜呼,到这时他始知道花解语的内功别走蹊径,阴柔至极,而长达三丈柔韧非常的彩云带,恰好将这种阴劲发挥得恰到好处。不过知道得太迟了,他已顾不得惊动附近好梦正酣的人,大叫一声,激起全身功力,护着心脉。“砰!”心头一阵巨震,体内两气相交,到第三波真气,勉强止住了那丝阴寒。韩柏立足不稳,翻倒地上,想顺势缠身的彩云带卷了个空,收了回去。
柳摇枝见状重组攻势,又扑了回来。这时韩柏全身冰冷,一口真气怎样也提不起来,散而不聚,幸好他不需顾及面子,就地翻滚,避往一旁,那情景说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柳摇枝的迎风箫呼啸中水银泻地般往他攻去,招招夺命。韩柏借着那点缓冲,真气回顺,弹了起来,慌忙下连挡蓄势而来的柳摇枝十多击。柳摇枝见他在如此劣势下,仍能不露败象,心中暗惊,不过他眼力高明,看出花解语那一拂伤了韩柏经脉,此刻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柳摇枝身经百战,毫不急躁冒进,将迎风箫的威力发挥至极限,若长江大河,绵绵不绝地攻向韩柏,务求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只要韩柏一个错失,便是落败身亡之局。
最奇怪的是花解语,她将彩云带收回后,竟静立一旁,没有再出招,一双俏目盯着韩柏雄伟魁梧,充满男性魅力的虎躯,眼神忽晴忽暗,忽忧忽喜,也不知她想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韩柏的三八戟忽地窒了一窒。此消彼长下,柳摇枝的迎风箫寒光暴涨,狂风扫落叶般向韩柏卷去。韩柏连声怒吼,可是这种高手过招,败势一成,便非常难以逆转,更何况他经脉的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有半炷香光景调息,便可复原,偏是没有那个机会。
“当啷!”韩柏一声惨哼,三八戟离手坠地,踉跄跌退,右臂给迎风箫划出一道血痕,衣袖破碎,鲜血激溅。柳摇枝哈哈一笑,箫势一变,转为大开大合,逼得空手招架的韩柏连连后退,眼看落败身亡,便在眼前。
远处的花解语一跺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彩云带脱手而出,笔直前伸两丈半,纤手轻回,转了个小圈,绕往韩柏后方,再兜了回来,点向韩柏脑后。韩柏刚劈开了柳摇枝点往咽喉的一箫,脑后风声响起,连忙矮身避过。彩云带在头上拂过,变成往柳摇枝扫去,柳摇枝一呆下,连忙后退。彩云带又兜转过来,拂向韩柏胸口。韩柏也是一呆,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柳摇枝一直紧压着他的气势,被花解语这一拂,拂得冰消瓦解,全身一松,而后方首次露出逃走的大空隙。韩柏尖啸一声,倒跃而起,避过花解语的彩云带,乘势一个倒翻,投往后方漆黑的房舍,转瞬不见。
柳摇枝想追去,可是彩云带在前方转了个圈,才再被花解语收回去,硬生生阻止了他的追路。花解语垂头不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柳摇枝脸色阴沉至极,静立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解语!你可知若让少主知道你蓄意放走这小子,会有何结果?”
花解语道:“我不想这么快杀死他!”
柳摇枝苦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玩火,一个不好会给火烧伤。这小子潜力惊人,若给他体内的魔种壮大成长,将来恐怕要主人才有能力杀死他,天下这么多俊俏男儿,为何你偏要挑上他?”
花解语跺脚道:“我不管!”飘飞而起,像只美丽的彩蝶,投往韩柏消失的方向。
柳摇枝静立一会,将迎风箫插回背上,拾起地上的三八戟,揣了一揣,心中想到的却是三十年前,与花解语结成夫妇后,本是非常恩爱,花解语对他也千依百顺,可恨自己见不得漂亮女人,在外拈花惹草,激得花解语以牙还牙,四处勾引男人,致三十年来,夫妻关系名实俱亡。但说到底,自己对花解语仍有一份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对任何人施展心狠手辣的手段,但在花解语身上却全用不上来。他再叹一口气,收拾情怀,朝韩柏和花解语消失的相反方向,缓步而去。
快三更了。浪翻云坐在怒蛟岛西南那小石滩的一块大石上,静待朝日的来临,伴着他的只有一个空酒壶。以他这等练气之士,等闲可以连续七八天不睡,只要中间坐上一刻钟,精神便可饱满如熟睡一夜的人。浪翻云自爱妻惜惜死后,养成了夜眠早起的习惯,从不多睡过一个时辰,腾出来的时间,便用来怀念、思索、喝酒。今午听到厉若海败亡的消息后,直到此刻,他一直都断断续续地想起这英雄盖世的一代武学宗匠,忆起七年前和他有缘一会的情景。初时他还以为厉若海是来找他试枪,看看丈二红枪是否比他的覆雨剑更好?
那天天气极佳,阳光普照,大地春回,他正赶回怒蛟岛的途中,厉若海背上装载着分成了三截的丈二红枪的革囊,一身白衣,笔直地立在路中,负手望着由远而近的浪翻云,冷冷道:“浪翻云!”
浪翻云来到他身前丈许处立定,眼中精光爆起,讶道:“邪灵厉若海?”
厉若海棱角分明,予人骄傲孤独的唇角露出一丝罕有的笑意,道:“只是看浪兄龙行虎步之姿,纵使不知浪兄乃天下第一好剑,也该知浪兄乃风流之士。”
浪翻云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厉若海俊伟无匹的容颜,无懈可击的体形姿态,叹道:“厉兄过奖了,但你可知我直至今天此刻,见到厉兄后,才相信世间有厉兄这等人物的存在。”
厉若海面容恢复无浪无波,淡淡道:“浪兄好说了,厉某人今天到此相候,是想看看浪兄的覆雨剑。”
浪翻云一愕道:“厉兄此话,若听进别人耳里,定以为是向我挑战,但我却知道厉兄全无战意,难道只是真想看看小弟的烂剑吗?”
厉若海哈哈一笑道:“又有何不可?浪兄若不介意,我们可否并肩走上一程?”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厉兄竟有如此兴致,浪翻云怎敢不奉陪!”跨步上前,和扭身前行的厉若海并肩而进。
厉若海眼光定在前方,道:“浪兄成名时,庞斑早已退隐不出,想来仍未见过此人。”
浪翻云悠闲地跟着厉若海宽阔的脚步,感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望着对方有若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完美侧脸问道:“难道厉兄竟见过庞斑?这可是从未见传于江湖的秘闻。”要知江湖上黑白两道的高手,除非逼不得已,又或庞斑找上门来,否则谁肯主动去见庞斑?故此假设厉若海真的见过庞斑,江湖上早应传得无人不知。
厉若海平静地道:“我只见过他一眼。”
浪翻云奇道:“一眼?”
厉若海停了下来,侧身望着浪翻云道:“那是庞斑退隐前的事了,我摸上魔师宫,蒙他接见,和他对望一眼后,立即便走,他也没有拦阻我,事后两方面也没有人说出来,所以江湖上无人知道。”
浪翻云失笑道:“厉兄是眼力够,庞斑则是心胸阔。”
厉若海微微一笑,继续和浪翻云并肩漫步,道:“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还要等。当时本来我想挑战的人还有干罗、赤尊信、言静庵、了尽禅主、鬼王虚若无等人,但在见过庞斑之后,余子已引不起我丝毫兴趣。”
浪翻云默然不语,咀嚼着厉若海傲然说出的壮语。厉若海续道:“到浪兄的覆雨剑一出,艺惊天下,我才再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忍不住来找浪兄,希望能作出决定。”
浪翻云微笑道:“看来厉兄决定仍挑庞斑为对手,可是觉得浪翻云比不起庞斑?”
厉若海淡然自若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是这么说。刚才我见浪兄由远而近,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使我战意全消,至于浪兄是否比得上庞斑,则连我也难以说得上来。因为庞斑这次退隐,据我秘密得来的消息,乃是要修炼一种古往今来从没有人练得成的魔门大法,再出世时厉害到何等程度,确实无从猜估,故亦难以将你和他加以比较。”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厉兄这么说,已点明了眼前的浪翻云至少仍比不上当年你所见的庞斑。庞斑呵!你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人物,使厉兄这样的人,也要对你念念不忘。”
厉若海停下脚步,俊伟无匹的面容掠过一丝艳红,声调转冷道:“浪兄家有娇妻,生有所恋,剑虽好,却仍是入世之剑,浪兄可知此乃致败的因由?”
这番厉若海七年前说的话,就像在昨天才说,但现在惜惜已死了,厉若海也死了。一个是他最心爱的人儿,一个是他最敬重的武学天才。海浪温柔地打上岸边,浪花涌上岸旁的石岩间隙,发出“啪啪”的响声。微响传来。
干罗大喝一声,长矛连闪,将左右攻来的一斧、一棍、一刀挑开,破中而入,和方夜羽的三八戟绞击在一起,发出一下清响传往老远。方夜羽闷哼一声,往后连退三步,始能化去干罗借长矛送过来可断经脉的先天气劲,他知道若非干罗要分出真劲去应付其他的攻击,自己能否全无损伤,实属未知之数。干罗矛影暴涨,两名高手仰天飞跌,命丧当场,方夜羽的一众高手骇然大惊,攻势登时一挫。没有人想到受了重伤的干罗,仍可发挥如此可怕的杀伤力。
干罗再挑开绝天灭地的兵器,回矛挑断另一从后攻来那人的咽喉后,仰天一声悲啸,叫道:“方夜羽,看矛!”长矛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强劲的气旋,龙卷风般卷起,使人口鼻难以呼吸,心跳加速,气浮身颤。
方夜羽眼光落到干罗的小腹处,见到匕首旁已有血水渗出,大喜喝道:“小心他临死前的反击。”往后疾退,以免成为干罗死前反扑的目标。岂知其他人亦无不打着同样心思,往后退去,一时间合围之势松缓下来。
干罗哈哈一笑道:“干某失陪了。”一改沉凝缓慢,闪电般往后退去。
守在他后方的高手猝不及防下一斧劈出。“嗖!”干罗矛尾由胁下飞出,破入斧势中,戳在那人眉心处。
方夜羽喝道:“小心他逃走!”这句话还未完,干罗一声长笑,快无可快的身法蓦地增速,再“嗖”一声已掠上近处一棵树的横枝上,一闪,消失在黑夜里。
众人呆在当场。在这种伤势下,干罗竟仍能突围而逃,确是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
方夜羽俊秀的面容露出一丝冷笑,沉声道:“好一个毒手干罗,我看他能够走多远。”
谷倩莲一手提着风行烈,一手提着他的丈二红枪,穿过一个茂密的树林后,来到流水滚滚的长江旁,再也支持不住,和风行烈一齐滚倒草地上。风行烈在地上滚了两滚,仰天躺着,若非胸口还有些微起伏,真叫人以为他已死了。谷倩莲伏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勉力往风行烈爬过去,她体力透支得非常厉害,全身筋骨像要散开来那样,不要说再带风行烈逃亡,自己一个人独自逃走也成问题。
她来到闭目仰卧的风行烈旁边,伸出纤手,爱怜地轻抚风行烈英俊的脸庞,娇喘道:“冤家呵冤家,你可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还说要保护我,岂知现在却是我保护你。”
风行烈的眼睑动了一动,像是听到了她的话。谷倩莲大喜,忘了男女之嫌,撑起娇躯,伏在他身上,将香唇凑到他耳边叫道:“求求你,风少爷风大爷风公子,快醒来,卜敌那瘟神正追着我们呢。”
风行烈全身一震,竟缓缓张开眼来。谷倩莲便像在一个孤苦无依的世界里,发觉自己仍有亲人那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风行烈扶起来坐着。风行烈睁开眼来,起始时目光涣散,不一会凝聚起来。
谷倩莲搂着他的肩头,关切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风行烈徐徐吐出一口气,眼睛四处搜索,当看到丈二红枪就在左侧不远处时,始松弛下来,道:“好多了!但若此刻再与人动手,极可能会走火入魔,成为终生瘫痪的废人。”
谷倩莲道:“只要你能自己走路,我便喜出望外,谢天谢地。”
风行烈深深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向谷倩莲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谷倩莲娇躯轻震,俏脸飞过红云,借风行烈手拉之力,站了起来。风行烈心中一阵感动,谷倩莲的姿容或者稍逊于靳冰云,但她对自己的情意和关切,却是无可置疑的。谷倩莲最引人的地方,就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仍能保持不屈不挠的斗志,仍对生命充满渴望和热情。
风行烈问道:“你把我带到长江之旁,难道你有办法利用水路逃走吗?”
谷倩莲垂头道:“为了应付危急的情况,我们双修府在长江沿岸不同地点,布下了特制快艇,好让我府中人能迅速由水路回到双修府,由我们这里往下游再走上三里许,便有一个藏舟点。”
风行烈对谷倩莲的狡猾多智始终不放心,警觉地道:“你原来是趁我受伤,想弄我回双修府去。”
谷倩莲出奇地没有大发娇嗔,委婉地道:“相信我吧!我谷倩莲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弄你到双修府去。”双眼一红,幽幽道:“你总要错怪倩莲。”
风行烈一愕望向谷倩莲,为何之前谷倩莲千方百计想诱他到双修府去?现在却刚刚相反?
谷倩莲美目深情地往他望来,轻轻道:“我早知命运会作弄人,但总想不到会至如此地步,天下间只有双修心法,又或‘毒医’烈震北,才可以使你完全复原,可恨这两样东西,现都全在双修府内,你说我们还可以去别处地方吗?”
风行烈刚想说话,忽地哑口无言。难道命运真的注定了他要往双修府去吗?
韩柏亡命飞逃,奔过了三条小巷,一段大街,跨过了十多间屋,来到一堵高墙前,墙后就是刚才仍有灯火透出的华宅。
韩柏松了一口气,定下神来,发觉整只右手痛得麻痹起来,显示柳摇枝那一划,暗藏伤人真气,严重地伤了他右手的经脉,自己刚才顾着逃命,忘了运功疗伤,现在情况转坏,若再不找个地方调养,可能连手臂也要废掉。想到这里,哪敢迟疑,跃入墙里,拣了主楼后粮仓模样的建筑物掠去。
到了粮仓正门,他扑上瓦面,滑往屋脊后的另一边,找到了个气窗,轻易打开,往漆黑的仓底跳下去,心中苦笑,前一阵子自己躲在韩家的粮仓,现在又要再窝粮仓,不知是否前世是个躲了懒的粮仓守卫,想到这里,忽觉不妥,为何丝毫没有粮食的气味,双脚已踏在一幅软绵而有弹力的布帛类东西上,滑溜溜的,令得他一个倒翻,顺着那胀鼓鼓的东西滑开去。
“砰!”韩柏掉在地上,压着伤处,痛得他呻吟出来。
他跃了起来,功聚双目,漆黑的室内立时明亮起来,只见仓中竖起了一个华丽的大帐幕,占了仓内几乎三分之二的空间,情景怪异得无以复加。究竟是谁将一个帐幕藏在这里?
秦梦瑶在寂静无人的长街盈盈而行,看似缓慢,但刹那间已跨过了三个街口,忽然停了下来,道:“请问是何方高人跟着秦梦瑶?”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贫僧少林不舍,向秦姑娘请罪。”
秦梦瑶转过身来,平静地打量眼前深具出尘之姿的高秀白衣僧,淡淡道:“大师之名,梦瑶闻之久矣,可惜梦瑶有约在身,不能和大师深谈。”
不舍微微一笑道:“长话短说,姑娘来自慈航静斋,应知道我们八派联盟有一个‘浅水行动’。”
“浅水行动”是八派联盟一个专用来对付庞斑的计划,他们相信蛟龙也有落难的时刻,庞斑也有游上浅水的时候,只要这机会一出现,他们会出动十八种子高手,不择手段将庞斑除掉。
秦梦瑶面容转冷道:“秦梦瑶对这类仇杀并不感兴趣。”
不舍仰天一笑道:“秦姑娘乃慈航静斋的代表,我们见到姑娘,便如见着言斋主,所谓正邪不两立,怎只是一般仇杀?”
他这番话语气极重,将秦梦瑶和慈航静斋绑在一起,使秦梦瑶在任何行动前,先要为慈航静斋的荣辱想上一想。秦梦瑶这时更明白言静庵在送别她时,要她放手而为所说的一番鼓励的话,更感到言静庵对人间险恶那超然的洞悉力和智慧。
秦梦瑶叹道:“庞斑每次和人动手决战,从来都是明刀明枪、光明正大,八派以此手段对付庞斑,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不舍面容一正道:“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区区小节?为了除魔卫道,不舍早放开了个人的荣辱得失了。庞斑六十年来首次负伤,若我们不利用此机会,放过了势将永不会回来,秦姑娘请以大局为重。”
秦梦瑶面容恢复平静,背转了身,淡然自若道:“快三更了!我没有时间和大师说话了,也没有兴趣知道水深水浅。”举步去了。
不舍望着她远去的美丽背影,眼中闪过茫然之色,却没有出言留人,也没有追去。“当当当!”报更声在远处响起。三更了!
响声传入浪翻云耳内时,已非常微弱,但浪翻云仍可认出那是兵刃交击的声音,来自没有房舍的南岸,若非刚巧他正在下风处,尽管是他浪翻云的灵耳,也休想在浪涛拍岸的巨响里,捕捉到这么微弱的声音。
他心中一凛,暗忖南岸观潮石处,只有一座望楼哨岗,地势险要,谁可在哨岗示警前闯了上岸,并和己方的人动起手来。再没有半点声音传来,浪翻云心知不妙,腾身而起,往南岸掠去。不费片刻工夫,浪翻云来到南岸,高达三丈的望楼静悄孤独,不闻半点声息,四周也不觉有任何动静。浪翻云提气跃起,大鸟般落在望楼里。
入目的情景,令他平静的心也不由涌起怒火。守楼的三名怒蛟帮徒,东歪西跌地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望台,全遭了敌人辣手。在望台中的桌上,四平八稳放了一封信,其中一角给一条雕铸着精细风云纹的铜镇纸压着。信封面以朱砂写着“上官帮主大鉴”几个字,左一旁角下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大明御封大统领楞严谨具”。浪翻云目光扫向漆黑的洞庭湖面,浪潮更急了。“嗦嗦!”风帆颤动的声音在海平线的尽处传来,是起帆开航的声音。
浪翻云神色恢复平静,眼光回到横死地上的三位怒蛟帮弟兄,闪过哀痛。“锵!”覆雨剑离鞘而出,化出一朵朵剑花。回鞘时,信旁的石桌面已多了一行字,写着“敌人要的是浪翻云,我便让他们如愿以偿。”
“当!”浪翻云伸指弹响了示警的铜钟,怒鹰般冲天飞起,投往观潮石旁一艘泊在岸旁的怒蛟帮特制快艇里。脚下用力,将快艇绑紧岸旁的粗绳立即绷断。快艇往外驶去,便像有十多名力士在艇下托艇急行般,转眼融入了漆黑的洞庭湖。
韩柏见到竖在仓内的大帐幕,帐身绣满纹饰,又缀着各式各样模仿动植物形态的饰物,不是镶嵌着宝石,便是以真金打制而成,真是华丽非常,但亦颇为艳俗。心中暗凛:这怪帐透着一股邪气,其主人恐亦非善类,应是不宜久留。正欲离去,脑际间一阵晕眩,几乎跌在地上,韩柏苦苦支撑。要知练武之士,最重心志毅力,若他任由自己晕倒,他日即使复原过来,功力也将大为减退。
好一会后,神志恢复过来,只觉身体一阵虚弱无力。想不到柳摇枝的箫轻轻一划,竟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现在半边身子的经脉痛楚不堪不在话下,最令他担忧的是痛楚有扩展的迹象,倘若不立即运功疗伤,让真气再次畅流经脉无阻,可能半边身子要就此作废。
环目四顾,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仓足有六七百尺见方,但这超巨型帐幕足足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其他地方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连一只粮仓常客的小老鼠也藏不了。
轻微细碎的足音在仓外响起,韩柏大吃一惊,欲要提气跃起,岂知体内真气虚飘无力,散而不聚。“咿呀!”门关拉开。韩柏再无选择,绕着帐幕转了个圈,来到入口处,不顾一切,钻了进去。
尽管他现在陷于水尽山穷的地步,也不由心中赞叹。阔落的帐内,铺满了柔厚温软的羊毛地毡,图案华丽,帐中放了一张长几,几盘新鲜果点,发出诱人的香气,帐的四角整齐地叠着重重被褥,方形和圆形的软枕像士兵般排列着,予人既温暖又舒适的感觉。
门开,灯火的光芒透帐而入,韩柏下意识地俯伏厚软的地毡上,回头望去,只见灯火映照下,两个提着灯笼、玲珑修长的女子身影投在帐上。两女正要入帐,韩柏吓得找了堆在一角的被子,钻了进去。背枕着软柔的地毡,上面压着厚厚的被子,鼻嗅着被铺香洁的气味,那种舒服的感觉,令韩柏也要自夸选对了避难疗伤的地方,只不过可要祈祷这两名身材惹火的女子,不要选中他这一角藏身的被子,来做今夜的睡铺,那就好了!
秦梦瑶走进星光覆盖下的柳林。在她献与剑道的生命里,能令她心动的事物并不多,生和死对她来说只是不同的站头,生死之间只是一次短促的旅程,任何事物都会过去,任何事物也终会云散烟消,了无痕迹,只有剑道才是永恒的。
但“剑”并非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达至勘破生死和存在之谜的手段。她知道每一代的武林顶尖人物,无论走了多远和多么迂回曲折的生命旅途,最终都无可避免回归到这条追寻永恒的路上,否则何能超越众生,成为千古流传的超卓人物?那是武道的涅槃。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会在何时发生?是否会发生?和发生了之后会怎样?
百年前的蒙古绝代大家八师巴,在布达拉宫的禅室内一指触地,含笑而去;无上宗师令东来,十绝关密室内飘然不见;天纵之才的大侠传鹰,于孤悬百丈之上的高崖跃空而去。哲人已杳!她多么希望他们能重回尘世,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知”正是生命的铁律,不知生,不知死!
庞斑也在这条路上摸索着。二十年前的庞斑,早看破了人世的虚幻,否则也不会退隐二十年,潜修道心种魔大法,甚至放弃了言静庵,放弃了使人颠倒迷醉的爱和恨。谁能真的明白他在做什么?或者只有浪翻云可以了解他。世间只有这两位超卓的人,可以使她心动。
她的速度逐渐加快,柳林在两旁倒退,林路已尽,柳林旁最著名的“柳心湖”,展现眼前。一只小艇,由远处缓缓驶至,一个雄伟如山的男子,稳如磐石地坐在船尾,两手有节奏地划着艇子,木桨打入水里时,发出轻柔的响声。星空小湖,是那样平和宁静,秦梦瑶心灵澄明如镜,不带半丝尘念,目注这六十年来高据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魔师,逐渐接近。
庞斑看着静立岸旁的美女,衣袂飘飞,秀发轻拂,似欲仙去,想起了初会言静庵时的情景,心中掠过一阵惘然。
秦梦瑶微微一福,道:“梦瑶谨代家师向魔师问好!”
庞斑深深望着秦梦瑶,柔声道:“深夜游湖,不亦乐乎,梦瑶,请!”
秦梦瑶微微福了一笑,身形微动,已稳坐在船头。庞斑欣然一笑,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运桨,小艇速度骤增,箭般射往湖中。秦梦瑶侧靠一旁,将手伸入湖水里,一阵清凉柔软的感觉,传入手里。不知为何,她忽地想起了洞庭湖,当浪翻云伸手入湖水里时,是否也有着她同样的感受。
庞斑收回双桨,任由小艇在湖中随水飘**,仰首望着嵌在漆黑夜空中的点点星光,叹道:“静庵是否仍那么爱听雨?”
秦梦瑶娇躯轻颤,将手从水里抽出来,看着顺着指尖滴下的水珠,由密变疏,轻轻道:“每逢山中夜雨,梦瑶都陪师父一夜不睡,在后山的‘赏雨亭’听雨。”
庞斑一愕,收回目光,望向垂首望着自己指尖的秦梦瑶,担忧地道:“夜雨湿寒,兼之后山风大,沾湿了衣襟,静庵不怕染了寒气吗?”接着又哑然失笑,道:“我看自己真是糊涂透顶,静庵乃天下有数的高手,些微寒气,对她又哪会有影响……”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讶道:“但为何我总挥不掉她体弱多病的印象?”
秦梦瑶将手举起,移到唇边,伸出舌尖,尝了剩下的一小滴水珠,眼中掠过一丝缅怀的神色,淡淡道:“我很明白魔师的想法,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来,当是因师父的天生丽质,多愁善感,温柔婉约,以致分外惹人爱怜,而对她产生弱质纤纤的感觉,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健康,从没有半点病痛。”
庞斑闭上眼睛,默然不语,像是已沉醉迷失在另一世界里。秦梦瑶打量庞斑英伟的面容,充满了男性魅力的轮廓,心湖涌起一阵强烈的涟漪。她终于见到了庞斑。
庞斑缓缓张开眼睛,电芒四射,闪过慑人心魄的精光后,目光离开了秦梦瑶灵气逼人的俏脸,扫向左边岸旁的柳林,闷哼了一声。
秦梦瑶心内暗叹一声,问道:“魔师今天为何来了又去?”
温柔之色再闪耀于庞斑看破了世情的双目内,他微微一笑,露出回忆的神情,淡然道:“二十三年前,我与静庵在慈航静斋朝夕相对十日之后,回宫再苦思了两年零一百七十二天,终于向静庵开出了退隐二十年的条件!……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仰望星空,眼中掠过痛苦莫名的神色,使人感到当时他下那决定时,曾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欠下了一笔对言静庵的心债。
秦梦瑶平静的心翻起了汹涌的波浪,言静庵虽从不隐瞒心中之事,但在与庞斑这场退隐二十年的“交易”上,却始终守口如瓶,其中自有难言之隐,现在庞斑似要透露出内里的玄虚,怎叫她不心弦颤动?
庞斑恢复平静,以使人战栗的平静语气道:“静庵回信给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是‘我会送你一个徒儿,但也会培养一个徒儿来克制你。’所以当夜羽告知我你出现在附近时,我虽着他约你三更柳林之会,但最后仍忍不住想提早看看静庵一手栽培出来的秦梦瑶,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接着摇头苦笑道:“天下间,怕亦只有静庵能使我失去了耐性。”
秦梦瑶讶道:“原来师父竟有这样的心意,可是我却从不知道。”
庞斑赞叹道:“这正是静庵高明的地方,如此才无迹可寻。事实上慈航静斋的最高心法,就在一个‘静’字上,假若心有障碍,还如何能尽‘静的极致’?”眼中精光闪起,深深地望进秦梦瑶的眼里道:“今天我抵达时,本以为韩柏应是第一个感应到我来到的人,因为他身具赤尊信的魔种,对我特别敏感,岂知梦瑶竟是第一个知道我到达的人,可见梦瑶的剑道已臻《慈航剑典》上‘剑心通明’的境界,静庵呵静庵!庞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梦瑶借低头的动作,掩饰自己难以遮盖的震骇。她并不是为庞斑看破了她的深浅而震惊,令她骇然的是庞斑能故意放出某一超乎常人理解的心灵讯息,来使他们三人生出感应,而更使人惊心的是,他竟能纯以一种精神遥感的方式,以测知他们内心反应,这才是最足骇人的功力。由此可见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实是深不可测,秘异难明,超乎了一般常规,也使人感到无从应付。照庞斑所言,言静庵收她为徒那一天,早决定了培养她出来对付庞斑。
庞斑哈哈一笑,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道:“想不到范良极这厮也居然如此灵锐,真不愧盗中之王。”
秦梦瑶莞尔笑道:“若他不是生有灵敏的贼根,早给人捉去坐牢。”
庞斑淡淡望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梦瑶当不会不知‘独行盗’范良极的师尊乃百年前与传鹰共闯‘惊雁宫’的‘气王’凌渡虚,当时重伤他的思汉飞还以为他命不久矣,岂知凌渡虚的先天气功已臻化境,竟能使破裂了的五脏六腑重新愈合,只是从此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秦梦瑶俏脸平静无波,但心中却再次翻起了惊涛巨浪。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是少数几个知道范良极师门渊源的人之一,而她和言静庵能知道这秘密,却是全因着她们和“净念禅宗”的亲密关系。凌渡虚的晚年就是在净念禅宗内度过,他的尸骨破例地被供奉在从不供奉外人的净念禅宗“先贤阁”内。庞斑随口说出了这样一个大秘密,可知庞斑势力确是无孔不入,连净念禅宗这样与世隔绝的武林净土也不能幸免,更使她心神颤动的是,他竟知道她也曾与闻此事。在她十六岁那年,言静庵着她独赴远在青海的净念禅宗,往见了尽禅主,递上言静庵的亲笔信,自那天起后的三年,了尽禅主不但亲身指点她武功,还让她尽阅禅宗内的武学藏书和历代祖师的笔记心得,所以她虽名为慈航静斋的传人,却身具两大武林圣地最超然武学之长。岂知庞斑聊聊数句话,点破了她和净念禅宗的关系,由此可知他对言静庵绝不掉以轻心。
秦梦瑶迎上庞斑灼灼的目光,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庞斑一呆道:“天!为何你们两人都和静庵的气质这么近似?一动一静,假若将你们合而为一,便活脱脱是一个言静庵。”
秦梦瑶美目亮了起来,道:“我的师姊究竟在哪里?”
靳冰云赤着的纤足,踏在通往帝踏峰的蜿蜒山路上,刚经过了左右石柱雕着“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石牌匾,慈航静斋内最高“藏典塔”的尖顶,在山峰尽处的丛林里,冒了出来。家已在望。星夜下的慈航静斋,更具出尘仙姿。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她离开了这里足有十年,但却一点也没有对这阔别多年的“家”,有任何陌生的感觉。慈航静斋一如往昔,就像梦里常见到那样子。
靳冰云脚下加速,转眼来到慈航静斋的大门前。两个挂在大门上的灯笼,闪耀着颤震的金黄色烛光,像在欢迎她的归来。靳冰云举起雪白纤美的手,正要拉起铸上莲花纹饰的门环,叩响山门,忽地一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复杂至难以形容的神色,悲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师父!你的小冰云回来了!”
慈航静斋名闻天下的“七重门”第一重最外的门打了开来,接着是第二重,第三重……节节深进的山门一重一重地在靳冰云俏目前张开来,好像是为她打开了通往另世之门,又若避开这冷酷现实的桃源的秘径终于显露出来。当最后第七重门打开时,靳冰云看到平时只偶有鸟儿盘桓的大广场上,站满了慈航静斋内静修的女尼。她们每个人都持着一个灯笼,神情肃穆,照得门里门外一片通红,情景诡异莫名。靳冰云曾设想过千百种回到静斋会遇见的情景,但却从未想过眼前这种可能性。
一团火热在靳冰云胸臆间凝聚,她大声唤道:“师父!小冰云回来了!”赤足急奔,箭般射进七重门里。当她仙女般飘飞过第七门时,众尼分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人墙筑成的道路,直伸往慈航静斋的主殿“慈航殿”的大门去。大门紧紧闭着。门旁有位貌似中年、面容清正的女尼,她就是慈航静斋内,地位身份仅次于言静庵的“问天尼”,在靳冰云十二岁时便闭关修道,想不到今天仍是入关时那样子,十多年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孔留下任何痕迹。靳冰云娇躯一震,却没有停留,继续迈开脚步,赤足踏上以麻石铺成的广场上,冰冷的感觉透足而上。问天尼神情平淡地看着她,无喜亦无悲。靳冰云在问天尼前停了下来,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问天尼低喧一声佛号,道:“小冰云你进去吧!不要让你师父久等了。”
靳冰云美目升起一层云雾,茫然望着紧闭的门,轻轻道:“师父……”伸手推门。
“咿唉!”门开了一线缝隙,蜡烛跳动的温暖色光透出来。靳冰云俏脸贴上木门,熟悉的气味涌入鼻内,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言静庵捉迷藏时,她曾躲在这扇门后,嗅着同样熟悉的木材气味。她娇躯轻轻前挨,用身体的力量再将大木门顶开了少许,挤了进去。
宽广的长方大殿延展眼前,殿尽处是个盘膝而坐,手作莲花法印,高达两丈的大石佛。殿中处放了一张石床,言静庵白衣如雪,寂然默然地躺在石**,头向着石佛。
靳冰云全身一阵剧烈的抖颤,好一会才能重新控制自己,两眼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一步一步往躺在石**的言静庵走过去。不!师父你竟已死了,为何你不多等你的小冰云一会?
她终于来到石床旁。言静庵凤目悠然紧闭,面容平静清丽如昔,但生命已离开了她。靳冰云一阵软弱,两腿一软,跪倒地上,言静庵竟已死了。师父!你可知道,冰云并没有半点责怪你。只有你的小冰云才明白你的伟大,明白你为武林和天下众生所作出的牺牲,只有你才可将大祸推迟了二十年,现在至少有了个浪翻云。
问天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言斋主在七天前过世,死前她坚信你会在十天内回来,所以下令等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然后火化撒灰于后山‘赏雨亭’的四周,现在你终于到了。”
靳冰云神情出奇的平静,眼神丝毫不乱,缓缓抬头,望向问天尼了无尘痕的脸孔。问天尼从怀里掏出封信,道:“言斋主有三封遗书,一封给你,一封给你从未见过的师妹,最后一封是给庞斑的。”信递过去。靳冰云接过信,按在胸前,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问天尼向后退三步,躬身道:“靳斋主,请受问天代斋内各人一礼。”
靳冰云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完全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两大圣地之一的领袖,幽灵般从地上移动起来,移到言静庵只像安睡了的遗体前,细审言静庵清白的遗容。言静庵出奇地从容安详,唇角犹似挂着一丝笑意。她怎会死了!但这却是眼前残酷的现实。
问天尼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斋主你为何不拆信一看,难道不想知道先斋主临终的遗言吗?”
靳冰云望向问天尼,犹挂泪珠的俏脸绽出一个凄美至使人心碎的笑容,轻轻道:“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