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刻漏傳三殿,甲第歌鍾樂五侯。”
不知是因宇文朔的關係,還是因曾以“天竺奇技”治好李顯,宇文破對“範輕舟”頗友善,有說有笑的,領他走龍尾道,登殿階,繞過含元殿,朝太液池的方向走。
以宇文破現時飛騎禦衛大統領的地位,絕不會守著丹鳳門,又或踫巧遇上他,而是特意恭候。
走不到十步,宇文破欣然道:“範兄確是硬漢子,以前不怕二張,現在無懼翟、京、褚、石,不賣賬就是不賣賬。”
翟、京、褚、石,該取自翟無念、京涼、褚允和石清流四人的姓氏,可知四人連成一氣,互相呼應,故四姓並列。
龍鷹訝道:“大統領與他們同為關中世族,為何說起他們時,口氣卻像說的是外人?”
宇文破以帶點不屑的語氣,道:“我們和他們,有著根本的差異,像我們宇文氏,如獨孤氏般,大唐開國時已是顯姓,他們那時仍籍籍無名。我們秉持家風族統,他們則沾手江湖買賣、爭財逐利,且視入仕為畏途,大半隻腳踩入江湖去,亦因此成黨成派。近年來,財大了,氣也變粗,自視為關內族群之首,像與皇甫長雄的勾結,便是欺獨孤家聲勢轉弱,擺明不放獨孤家在眼內,還暗助皇甫長雄與獨孤家爭產。今次範兄將皇甫長雄關進牢內,是對翟、京、褚、石的迎頭痛擊,打亂了他們的長期部署。哼!他們竟以為我們不知他們的狼子野心?”
龍鷹恍然大悟。
事實上,宇文破說一半,不說一半,語焉不詳。
即使關中世族,亦分不同等級。
如宇文家、獨孤家,位列隋唐時期天下四大門閥,與當時的李閥、宋閥齊名,均有能爭天下的力量。最後勝出的是李閥的李淵,但因世族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加上李淵重情重義,並沒排斥宇文和獨孤兩姓,還進一步以君臣的方式結合,自此宇文、獨孤兩大世族,成為李氏皇朝的支持者。
隻從到飛馬牧場作賽的成員組合,可知關內的傳統大族,仍以宇文氏和獨孤氏為首,講究家風傳承,對新時代的變化采取漠視的態度,作風保守。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以宇文朔的襟懷識見,仍提醒“範輕舟”勿去惹獨孤倩然,便是來自高門對高門一類根深蒂固的狹隘思想。飛馬牧場那批老家夥,亦因同樣的緣故不接受“範輕舟”。
然而,大時代的嬗變,關起門也擋不住外麵吹進來的風風雨雨。女帝大幅起用寒士,打破了關中大族在政治上的壟斷,嚴重地打擊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中的有為之士,如獨孤善明,奮而進軍“世俗”,沾手生意買賣,還發了大財,成為關內保守世族中興的希望,隻恨被田上淵在一夜間摧毀,還留下爭產的尾巴。
“爭產”兩字,不足以涵蓋事情本質上的嚴重和廣泛。
獨孤善明的生意做得愈大,愈成功,餘波愈烈。
向被排斥在保守的老牌望族之外的其他諸姓,其中又以翟、京、褚、石四姓為代表,與皇甫長雄互相勾結,各為倚仗,力圖瓜分獨孤善明遺留下來的龐大利益。
皇甫長雄借獨孤家快婿的身份明搶,在背後撐他的翟、京、褚、石則是暗奪。
在錯綜複雜的形勢裏,隱含路線的鬥爭。就是唐室正統和韋氏的權力爭奪,也是皇帝和皇後間矛盾的體現。
在正常的情況下,皇帝和皇後間不會出問題,問題在有女帝武曌的前車之鑒,韋後對帝座的野心又不在武曌之下,由李顯登位的第一天,已開始垂簾聽政,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關內世族,遂分裂為兩派。
一為以宇文、獨孤兩家為首,曆史悠久的望族;另一為新冒起的翟、京、褚、石。前者對李唐正統,忠心不二;後者則支持韋後,亦因而與韋氏一族狼狽為奸。
微妙處,是一日皇帝和皇後融洽無間,兩大派係仍維持表麵的和諧,鬥而不破。
故此,福聚樓的午會,季承恩暗助“範輕舟”,正因“範輕舟”已成世族兩大派係,角力較勁的重要棋子。
皇甫長雄並不隻是香安莊的大老板,而是牽連到兩大派係明爭暗鬥的軸心人物。
龍鷹現在等於搗破了蜂巢,群蜂盡起,狂襲來搗亂的人。
如果純為兩條路線的鬥爭,情況未至如此複雜,可是再加上武氏子弟、宗楚客和田上淵、大江聯、皇太子、皇太女,任龍鷹如何精明,仍想個一塌糊塗。
宇文破隨便一席話,有如破迷解誤的當頭棒喝。
說話間,從含元殿東的觀象門,再經含元殿北的宣政門,朝宣政殿舉步。
禦道東、西兩邊開門,為左、右月華門,右月華門內是門下省、弘文館、史館;左月華門為中書省、禦史台等重要官署。
宣政殿矗立前方,麵闊九開間,重簷廡殿頂,雖及不上含元殿高台建築的得地得勢,仍雄渾宏大。其左右為殿中、內盛集賢殿、書院,以及待製院、少陽院等機構。
宣政殿後為紫宸門、紫宸殿。
紫宸殿後就是廣闊如湖,大明宮最著名的勝景太液池。
龍鷹歎道:“可是娘娘忽然召小弟去見,情況非常不妙,大統領可否指點一二?”
宇文破微笑道:“以範兄的才智,對此該早有定策。對吧。”
從這句話,可看出宇文破和宇文朔在皇甫長雄事件上聯係緊密,互通消息,進一步證實皇甫長雄牽涉到關中世家的內部暗戰。
龍鷹苦笑道:“本來確有部署,不過娘娘這般忽然召見,打亂了小弟的方寸。”
宇文破壓低聲音道:“有很多事,不方便由我說出來,希望範兄諒解。”
龍鷹笑道:“大統領根本沒說過任何東西,何須顧忌?”
宇文破欣然點頭,道:“差點忘了範兄是明白人,有一事忘了告訴範兄,就是太醫王庭經王大人,吩咐末將說他會來見你,原來你們在天一園碰過頭,他對範兄的‘天竺神咒’很感興趣,詳細問過我當日的情況。”
龍鷹心忖此事已在意料之內,因是今早說好的,隻是奇怪宇文破為何轉到此事去。唯唯諾諾地應著。
出紫宸門。
龍鷹定神一看,立即心中喚娘,因從沒想過,眼前竟出現如斯美景。
縱目看去,殿閣樓台無數,約略一數,至少十多座建築組群,環繞廣闊的太液池而建,其龐大複雜的組合方式,肯定空前,更極可能絕後,除非後代能有大唐當時的人力物力。
最宏偉的當然是主殿麟德,由前、中、後三座殿組成,進深達十七間,位於太液池西南,圍以院牆,四麵開門。
宇文破見他看得目瞪口呆,道:“不瞞範兄,在下首次立在紫宸殿的後殿台,從這裏眺望太液池園區的景色,也像範兄般看呆了眼,因沒想過世間竟有如此景象,明白什麽叫歎為觀止。”
在湖岸林殿環繞下,突出了似漂浮在池水中央人工小島蓬萊上的太液亭。亭的平麵為五柱梅花形,柱間圍以弧形坐凳式欄杆,亭頂重簷鑽尖,亭台亦為仿五瓣的梅花座,蓋以琉璃瓦,僅是此亭,已巧奪天工。
龍鷹歎道:“怎可能的!”
洛陽的上陽宮,同為離宮,已極盡奢華,可是比起眼前的景況,實瞠乎其後。
宇文破道:“範兄當作閑話來聽,在高宗皇帝擴建前,大明宮已頗具規模,但仍和眼前相差甚遠。當年朝廷為擴建大明宮,須征收隴、雍、同、華等十五州的財物,扣京官一月俸祿,還要求朝廷公卿出資捐款,隻是眼前的太液池區,有殿堂二十一座。”
龍鷹道:“如果沒有大統領帶路,任我橫衝直闖,恐怕到日落仍尋不到娘娘在處。”
宇文破遙指太液池之東的一組殿落院群,道:“那是珠鏡殿,是娘娘居停在處。”
龍鷹順口問道:“太醫居處又在哪裏?”
宇文破答道:“是位於太液池西北方的長閣,除含涼、珠鏡、承香、紫蘭四殿外,以長閣的景觀最佳。”
龍鷹差些兒驚叫,這小子不單在興慶宮有住所,還在大明宮的太液池區占得席位,做太醫做到這樣子,確屬異數。
宇文破語重心長地說道:“王太醫地位超然,他誰都可不給麵子,卻無人敢不給他麵子。在來此途上,王太醫大展身手,船過船的,純憑灸針戳刺耳穴,針到病消,神奇至極,娘娘也坦承若沒有王太醫,不知如何捱至西京。”
龍鷹心忖這就是“血手”用之於善的奇效,通經活血,尤勝魔氣。現在則是血手加魔氣,妙手回春,乃必然之事。
宇文破沒舉步的意思,續道:“太醫罕有與人結交,肯主動來會範兄,對範兄該是及時雨,範兄明白末將的意思嗎?”
龍鷹歎道:“可是遠水難救近火,見多一次麵起不到什麽作用。”
宇文破壓低聲音道:“勿妄自菲薄,娘娘怎都要看八公主的情麵,不會過分為難範兄。”
又以更細的聲音道:“末將已安排好,在範兄等待娘娘召見期間,太醫先來見範兄,又或在見娘娘之後,須瞧情況。”
龍鷹不解道:“其中有何巧妙?”
宇文破道:“那就要看太醫逗留多久?太醫若談得興起,連娘娘也不願打擾你們,若真能拖到入黑,那範兄的三天之期,怎都該實現吧。”
龍鷹大喜道:“原來大統領是自家人,何不早說,累得小弟瞎擔心。”
又訝道:“大統領似曉得王太醫定肯出手幫忙般。”
宇文破道:“事緣太醫問起娘娘何故召見範兄,末將遂說出皇甫長雄的事,王太醫聽罷連說三聲‘好家夥’,又問可有需他幫忙的地方,末將遂說出此拖延之策。”
龍鷹一怔道:“現在我們站在這裏,是否拖延之計的部分?”
宇文破道:“正是如此。”
稍止,續道:“今午宇文朔大哥親來見末將,囑末將無論如何,均要助範兄完成此三天之期,並提出此延兵之計。範兄肯定鴻運當頭,竟得太醫另眼相看。唉!太醫還是首次將末將的話聽進耳內去。”
龍鷹瞧太陽的位置,隻要捱多個許時辰,日轉夜,那縱然立即放人,出來時再被不用賣任何人帳的符小子截著,拖拖拉拉,加上到延平門獄需時,又怎都有多少手續須辦的,撐到三更才放人,等於完成向翟無念誇口的三天之期。故此,看來非常笨的辦法,恰是對症良方,以四兩撥韋後的千斤。虧宇文朔想得出來。
從這個方向看,韋後理該立即見他,不會蹉跎時間,但再不成問題。
龍鷹心情轉佳,眼前亭台傲立、林殿輝映、曲廊幽徑、花香景美的太液池環岸,頓然格外迷人。還留心到太液池周圍有回廊,即使下雨天,仍無阻遊賞之樂。
問道:“是大相說娘娘要見我,大相又到哪裏去了?”
宇文破低聲道:“大相到麟德殿見皇上,沒法分身,也不願分身,希望範兄明白。”
龍鷹暗罵奸鬼沒道義,既不願和韋後抬杠,亦不願自己看到他不敢和韋後抬杠。
龍鷹道:“醜婦終須見公婆,在這裏呆站太惹人注目,何不漫步太液池,順道欣賞眼前美景。”
宇文破欣然道:“範兄是貴賓,當然以範兄的心意為尊。範兄請。”
兩人相視而笑,走下紫宸殿後台台階。
太液池區共二十一座殿宇群,正南為含涼、蓬萊、紫宸三殿,正北為玄武殿,殿北就是玄武門。承香殿居正西,珠鏡殿居東。加上位於池西南的麟德殿,均屬規模體製宏大的宮廷式建築。
變化出現在散布各方的殿院,形式不拘一格,有百花齊放之盛,也令環池的建築多彩多姿,活潑熱鬧。
然而,即使主體屬殿宇式架構,配院仍可變化多端,韋後的珠鏡殿便是一個示範。
珠鏡殿最大的特色,是濱池構榭,將太液池、園林和殿宇渾然為一,成為景區裏的景區。
水榭名臨池,以粉牆與主殿群相隔,自成一國,太液池中央蓬萊山上的太液亭為對景,水光瀲灩、煙雨空蒙,確是晴方好,雨亦奇,風、晴、雨、露,四時變化,可盡現一榭之內。加上最接近的大角觀和清思殿,全在半裏之外,令珠鏡殿在池區內地位獨特。
果如龍鷹所料,甫抵珠鏡殿正大門,在等候的侍臣從宇文破手上接收龍鷹,領他立即去見“苦候多時”的韋後。
韋後接見他處,正是臨池榭,這位天下間最有權勢的女人,背著太液池安坐臥椅,後麵是水榭邊緣的矮雕欄,高髻雲鬢,華衣麗服,似融入背後的池景裏去,乍看下還以為她仍然年輕,尤其夕陽斜照下,她的發飾綢衣,邊緣處熠熠生輝,更添她尊貴的氣派。
妲瑪靜坐一角,故意不看他。
龍鷹於離她後座丈半外屈膝敬禮,同時獻上“七色彩夢”,還感應到她的波動,知她非是對他的香品無動於衷。
陪他來的侍臣慌忙接過,送往韋後座旁的小幾上。
兩個年輕宮娥,立在韋後身後為她推拿肩背。
後方入門處,立著四個韋後的近衛,均屬高手,非是一般衛士的水平。
韋後冷冷道:“範先生坐!”
龍鷹坐入為他特設,位於韋後左下首的位子去,剛好與坐於一角的妲瑪遙遙斜對,後者神情冷漠,龍鷹無從掌握她心意。
韋後道:“聽說範先生和長雄發生糾紛,是否確有其事?”
龍鷹暗叫好險,如非想通皇甫長雄在關中高門暗鬥的作用,此刻肯定猝不及防,手足無措。
韋後一句“長雄”,其意昭然若揭,就看他“範輕舟”是否識相,如再堅持下去,與找死無異。當然,若非是“範輕舟”,韋後連和他說話的興趣也沒有。
獨孤家與皇甫長雄的斷絕關係,隻能令韋後的幹涉推遲一天,可想象再經韋溫等曉以利害關係,韋後不得不出手。
宇文朔確了不起,於掌握情況後,想出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如何回答,技巧所在。
就在此時,魔種再有直覺式的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