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一章 三天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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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生出強烈的危機感。

因著獨孤倩然的關係,韋後昨天該已決定不插手此事,今天忽然態度大變,先召武三思,當武三思將事情推到“範輕舟”身上,立即打鑼打鼓的急召“範輕舟”,其中必有新的因素,令她改變。

這新的因素,極大可能是宗楚客,他既可隨時見韋後,亦隻他比韋溫更有影響力。

不用說,也知宗楚客正密切注視“範輕舟”一舉一動,得悉“範輕舟”向翟無念許下三天之期,曉得終抓著重挫“範輕舟”的機會,可使“範輕舟”顏麵掃地,遂於今早入大明宮見韋後,痛陳利害,引發接著的連串事件。

無心插柳下,因先返七色館,延誤大半個時辰,到大明宮再花另一個時辰,龍鷹完成了宇文朔拖延之計的上半部,否則近午後即入宮見韋後,而不是像現在般看著韋後後方的太陽沉降太液池之西,那任他施盡解數,又有符小子大力幫忙,絕挨不過今夜子時。

然而,看韋後現時開門見山的話,擺明針對“範輕舟”的三天之期,來個快刀斬亂麻,一俟她開金口說出限“範輕舟”於今天內放人,那大羅金仙亦告回天乏術,龍鷹勢重摔一跤。

故絕不可讓她說出這句話。

龍鷹忙道:“娘娘明鑒,確為小糾紛,若娘娘允準,輕舟立即趕往延平門獄去,撤回供狀,讓有司立即釋放皇甫兄。小事而已!小事而已。”

龍鷹盡人事,聽天命,故意將立即放人說在前頭,讓韋後以為達到目的,不好意思特別指定放人的時限。

妲瑪朝龍鷹瞧來,雙目射出不屑之色,顯然沒想過大名鼎鼎的範輕舟,如此窩囊,也使龍鷹曉得,符小子今早見過自己後,尚未有接觸妲瑪的機會。

韋後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龍鷹猜測她心裏麵說的,當為“本娘娘出馬,哪到你不屈服”一類的話。

韋後微一頷首,道:“輕舟善解人意,我非常歡喜,此事必須在子時前辦妥,輕舟明白嗎?”

龍鷹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一如被判了刑的死囚。宇文朔的拖延之計立告泡湯,自己的顏麵,**然無存,以後在翟無念、京涼等人麵前如何抬起頭來做人?三天之期頓成不自量力的誇口之言,淪為西京茶餘飯後的笑柄。

表麵當然不動聲色,大聲答應。

韋後正要著他退下去辦事之際,侍臣唱喏:“太醫王庭經王大人到!”

龍鷹暗歎,符小子你來遲一步了。

同時心內奇怪,在《實錄》四卷《洛陽篇》裏,從未讀過符小子這麽登堂入室的來見韋後。

妲瑪的冷漠解凍了,抬起螓首,一雙秀眸射出不解和關注的神色,盯牢進入水榭平台的入門處。

韋後則眉頭大皺,不明白醜神醫何故大駕光臨。

符小子現身了,得意洋洋的,先瞥妲瑪一眼,累得美人兒垂首回避他的目光,這才向韋後施禮,道:“稟上娘娘,皇上曉得範先生入宮,非常歡喜,特派鄙人來,接範先生到麟德殿去。”

韋後的長臉立即再拉長少許,不悅道:“聖上怎知道?”

符太恭敬答道:“由鄙人稟上皇上。”

韋後用神打量符太的醜神醫,不解道:“王大人和輕舟是舊識嗎?”

龍鷹心叫妙絕,符太的厲害,教他難以相信。他之能在此時此刻,現身眼前,顯示他在各方麵均拿捏精確,與宇文朔密密串連不在話下,並想到自己的大漏洞,打出皇帝牌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時。

至於是否假傳聖意,惟他清楚。

妲瑪再不能保持此前無動於衷的樣子,美目深注地盯著醜神醫,又不時看“範輕舟”,芳心起疑。

符太好整以暇地答道:“識是新相識,大家曾在閔天女的天一園有過一麵之緣,打過招呼。”

太陽西沉,染紅天際。

稍頓,符太續道:“不過,範先生的‘天竺神咒’卻是得皇上垂告,聞之久矣,因而一見如故。”

不容韋後說話,打個哈哈,說下去道:“之所以和皇上提起範先生,因大相向皇上獻上手上僅餘的小片香膏,皇上嗅過後驚為天人,而最令皇上印象深刻的是香味清新,令皇上心寧神怡,遂下問鄙人,此香是否有奇異藥效?”

龍鷹心中好笑,符小子擺明拖時間,鍥著韋後的質問,借題發揮,換過說的是另一個人,肯定被命立即閉嘴。

韋後莫奈他何地聽著,哪教問的人是她自己,醜神醫詳細解釋,該被理解為盡心盡力的表現。

妲瑪表情古怪而可愛,是那種忍俊不住,偏又不願笑出來的神情。

雖然不曉得符小子和她抵長安後的發展,可是觀情察神,妲瑪和符小子間的關係,應是空前良好。

符太踏入榭台後,妲瑪如變成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孩。

符小子說話的技巧,與人交往的手段,大有進步,可把平凡不過的事,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即使心裏因其他因素不耐煩,仍然想聽他說下去。

符太續道:“經鄙人鑒定,範先生出品尚未命名的香膏,確具奇異療效,老少皆宜,皇上聞之立即著人去請範先生入宮見駕,這才曉得範先生入宮見娘娘。鄙人遂自告奮勇,來請範先生,順便略盡地主之誼,領範先生漫遊大明宮,欣賞沿湖美景。”

符太說話巧妙處,是先坦承由他告訴李顯有關“範輕舟”被召入宮見韋後的事,可是到了節骨眼上,卻故意模糊,變得似是李顯采取主動。

這個掩眼法是有必要的,如被慣於宮廷鬥爭的韋後,曉得符太一直密切注視“範輕舟”,至乎與宇文朔、宇文破串連合謀,便大事不妙。

在宮廷裏,事無大小,小心謹慎是保命的金科玉律。

韋後的眉頭鎖得更緊,若來的是別人而非符小子的醜神醫,例如高力士,她一句話可將他打回頭,事後李顯肯定拿她沒法子。偏偏醜神醫乃宮內外罕有幾個她不得不給麵子的人,也是敢不賣賬給她者,故此容容易易的一句話,隻能委婉道出。

韋後目光移往龍鷹,眼神轉厲,語調則輕描淡寫,道:“可是輕舟有要事待辦,不能在宮內耽擱太久。是這樣嗎?”

龍鷹心中大罵,同時心叫好險,韋後對破他的“三天之期”,是誌在必得,不容龍鷹拖延,說不定還派出手下,陪龍鷹一起到延平門獄去,若沒得符小子來援,龍鷹完蛋大吉,乃必然事。現在則有力和韋後周旋,事後仍不虞有後患。

恭謹地說道:“一切看娘娘意旨。”

妲瑪差點笑出來,垂下頭去,忍得不知多麽辛苦。她深悉符太,知兩人一唱一和,繞彎抹角的化解韋後的淩逼。雖然仍想不通兩人的關係,亦知“範輕舟”大不簡單,難怪區區一個外來人,竟可驚動皇上、皇後。

龍鷹暗忖在整件事裏,武三思雖因韋後橫加幹涉,變得被動,然亦一直發揮著能左右大局的影響力,證明他確是宮廷政治的老手。龍鷹曾央他讓自己見李顯,武三思卻指未是時機,原來武三思先打香膏牌,勾起李顯對“範輕舟”的良好印象和回憶,這才安排龍鷹入宮見駕,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著痕跡。而陰差陽錯下,武三思此著發揮各方都沒想過的妙用。

韋後被龍鷹表麵看似順從的一句話,堵死去路,差些兒語塞。

目光投往符太,後者知趣地說道:“這個可包在鄙人身上。究竟範先生有何要事急待處理?”

符太入榭台後,首次和坐在右麵的龍鷹四目交投。

“噗嗤”一聲,嬌笑響起,惹得韋後、符太和龍鷹同時朝妲瑪瞧過去。其他宮娥、近衛則像聽不見、看不到,皆因沒這個身份資格。

妲瑪自知失態,臉紅紅的垂下螓首,嬌憨處,有多動人便多動人。

符太和龍鷹齊看呆了,似不曉得正和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言語交鋒。

韋後幹咳一聲。

符太和龍鷹如夢初醒,目光回到韋後身上。

龍鷹心裏湧起奇妙的感覺。

兩代醜神醫,全告失神,各有前因。

符太不用說也知是因對妲瑪生出愛念,龍鷹卻因曾與妲瑪有車旅之情,驟然得睹她嬌態,給勾起美麗的回憶。若然異日妲瑪失守於符太與她訂立的“情約”,龍鷹當可記上一功。

今次輪到龍鷹不讓韋後有發言的機會,掌握主動,於此時刻實為成敗的關鍵。故意將事情淡化,至緊要是模糊韋後頒下的時限,由於是當著韋後麵前說出來,任韋後如何霸道,除非立即痛斥,事後也難責怪。而當然因有身負皇命的醜神醫在場,韋後縱然不滿,仍不得不客客氣氣地說出來。

有個微妙處是符太不知道的,就是龍鷹憑監察韋後內心情緒的波動,發覺妲瑪的失聲嬌笑,對她的皇姊有一定的影響,使韋後感到因皇甫長雄的事而逆李顯之意,是小題大作,而正如“範輕舟”所言,小事而已。

龍鷹恭敬地說道:“太醫大人明鑒,事情是這樣子的,前晚在北裏發生了小風波,累皇甫長雄兄被官府當場逮捕,當時小弟氣在頭上,告進官府去。不過,事過境遷,又得娘娘垂注關顧,提醒輕舟須以和為貴,輕舟遂立下決心,即刻趕往延平門獄,依足規矩辦理釋放皇甫兄的手續。”

符太一副原來是如此微不足道之事的神情,欣然向韋後道:“娘娘放心,鄙人保證皇上何時放人,鄙人親自陪範先生到延平門獄去,讓範先生可從速處理。”

又道:“鄙人還會親口稟上皇上,指出範先生因有事在身,難陪皇上喝酒直至天明。”

龍鷹忍笑不知忍得多麽辛苦。

韋後既氣結又無奈。

氣結是因李顯夜夜笙歌,刻下正是他與心腹親信們於麟德殿狂歡作樂的時候,以李顯的大情大性,不到兩杯肯定天塌下來也不管,豈會將別人有事沒事放在心上。

當年龍鷹的醜神醫,入宮見重登太子寶座的李顯,便因醜神醫的談笑風生,不肯讓醜神醫離開,須湯公公三催四請,方勉強放人去為韋後診治。由此可知“範輕舟”一入殿門深似海,如果喝個酩酊大醉,勿說今夜,怕明天午前仍沒法到延平門獄去。

無奈因說話的是醜神醫,使她不能以大欺小、蠻不講理。且表麵上符太對她的意旨照顧周到。

韋後頭痛時,符太道:“稟上娘娘,鄙人又有個好主意。”

天已黑齊,太液池中央蓬萊島上的太液亭,亮起六盞風燈,如漂浮在池麵光芒萬道的夜明珠,在四周池岸於林木掩映下透出的點點燈光襯托下,有種超乎人世的美態。

符太名副其實的由天光說至天黑,橫跨日與夜的界線。

韋後顯然感覺到光陰推移的壓力,如此磨蹭下,蹉跎時間,不用去見李顯,已過了子時。

龍鷹和符太心知肚明,時間是在他們的一方。

韋後少許不耐煩地說道:“還不快說出來?”

符太目光投往妲瑪,欣然道:“隻要妲瑪夫人肯監督情況,保證皇上與範先生閑聊幾句後,立即放人。”

韋後雙目亮起來,此確為沒辦法裏的唯一可行之策。妲瑪身份特殊,有她押解“範輕舟”,可保證連李顯亦不敢邀他共醉。某程度上,妲瑪等於韋後親臨,李顯巴不得妲瑪早走早著,免得礙眼礙麵,不論心內如何渴望留下“範輕舟”,亦要被逼放人。

妲瑪接觸到韋後央求的目光,現出個喜嗔難分的表情,狠狠瞪符太一眼。

符太趁韋後注意力移往美人兒,向她大打眼色。

妲瑪垂頭沉吟。

她正是韋後使不動的人之一,要她首肯,須與她商量。

若韋後知妲瑪乃符小子和龍鷹兩大混蛋的“自家人”,當知此一臨時決定,多麽愚蠢,但這時卻是對符太盡釋疑慮,以為醜神醫全心為她著想。

龍鷹則對符太的神來之筆、妙手偶得之著,歎為觀止,一石數鳥的解決多件事,最重要是完成他對妲瑪的承諾,讓妲瑪見到“龍鷹”。

在韋後麵前,妲瑪如若擁有“金剛不壞之體”,不論做何事,罪責仍上不了她身。

韋後柔聲道:“皇妹!”

妲瑪輕輕道:“好吧!不過,若皇上不肯放人,皇姊勿要怪我。”

馬車在珠鏡殿東外院恭候,駕車的竟是難掩興奮神色的高力士。

龍鷹一怔道:“這小子不是早升了官?”

符太笑道:“虧你仍有理閑事的心情,差點因區區一個皇甫長雄鬧個灰頭土臉,如非我知機救駕,看你如何在西京混下去。”

妲瑪跟在兩人後方,似從暗黑裏走出來的美麗精靈,眸珠像兩顆最罕貴的綠色寶石般閃動異芒,看著、聽著兩人談笑自若的朝馬車走過去。

龍鷹罵道:“你這小子懂什麽,隻知在宮內作威作福,不知外麵風大浪大。小功小勞,立即水鬼升城隍,當是建立了不世功業。”

高力士興奮地說道:“範爺你好!”

龍鷹含笑點頭,同時讓往一旁,道:“夫人請登車。”

妲瑪來到龍鷹旁,卻望往另一邊的符太,似乎對龍鷹有點害羞。

符太傳音道:“夫人猜對了,鷹爺是也。”

妲瑪嬌軀微顫,不敢瞧龍鷹,登入車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