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珠鏡殿外院門,轉右,朝南走。
兩排座椅,妲瑪、龍鷹坐後排,符太前排,半跪著,坐到小腿去,麵向兩人,方便說話。
龍鷹該是妲瑪現時最想見的人,可是真正麵對龍鷹,她出奇地害羞、緊張,咬著唇皮、垂下螓首,像個小女孩遠多於來自遠方,不屈不撓,誓要尋回五采石的超卓高手。
龍鷹腦筋一轉,明白過來。
妲瑪是信任他們,不怕在他們麵前顯露內心真實和脆弱的一麵,龍鷹乃她成敗的關鍵,患得患失,人之常情。
龍鷹心生憐惜。
符太朝龍鷹打眼色,著他說話撫慰妲瑪,口卻低喝道:“中速!”
高力士應諾。
龍鷹從容道:“眼前有個奪回五采石的機會。”
妲瑪嬌軀一顫,抬頭別過俏臉,往龍鷹瞧來,雙眸異芒爍閃。
一句五采石,將她的魂魄召回來。
符太歎道:“鷹爺就是鷹爺,總比別人有辦法。”
龍鷹向妲瑪道:“我以‘範輕舟’的身份抵西京的第一個晚上,老田那家夥於天明前來行刺小弟,當然不露本來麵目,累得我不知多麽高興,忘掉了太醫大人須親自手刃此獠,幸好功虧一簣,重創了他,卻幹不掉他。”
駕車的高力士“嘰”的一聲,笑了出來。
妲瑪沒有笑的心情,瞪大美目瞧著龍鷹。
符太罵道:“這算什麽兄弟。”
龍鷹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豈能強求。現在看來老天爺站在大人一方,故此在那樣送上門來的情況下,仍給他落荒逃掉。我已算非常夠兄弟了!沒窮追到底。”
妲瑪俏臉微紅,顯因龍鷹對她和符太的事,了如指掌,輕輕道:“田上淵傷得重嗎?”
符太精神大振,道:“那就是真的有機會了!”
龍鷹雙目魔芒大盛,向妲瑪顯露“範輕舟”的另一麵,如脫胎換骨,轉化為不可一世、縱橫塞內外的魔門邪帝,語氣仍從容自若,淡淡地說道:“答這句話,沒固定的答案,是與不是,同時存在,我確重創了他,傷其經脈髒腑,交手時更令他兩次噴血,但是由於他身具五采石,可以迅速複原,亦可以視之為傷勢不重。”
前麵傳來高力士滿足的歎息,當是感到龍鷹的話分析入微,非常精彩。
符太道:“曉得他躲在哪裏養傷?”
龍鷹道:“恐怕連樂彥都不清楚,遑論外人,不過我已請宇文朔親自出馬,務要找到田上淵的鼠窩,俾我們能進行五采石物歸原主的大計。”
妲瑪糊塗起來,道:“鷹爺嗬!找到他時,早複原了,何況他手下高手如雲,我們很難入手。”
龍鷹和符太交換個眼色,曉得翠翹夜宴後,妲瑪欲奪回五采石的行動裏,極可能尚未找到田上淵,便給對方的高手攔截,負傷逃去。因為如田上淵出手,加上武功高強的手下,妲瑪勢難脫身。“血手”比之世間任何武技,更有機會活擒對手。
同時想到田上淵怎都要見妲瑪一麵背後真正的原因,就是故意讓她探得自己身具五采石,以之為餌,引她上鉤。
唯一不明白的,是田上淵既布下陷阱,竟沒有親自對付妲瑪。
想想兩人已暗抹冷汗。
龍鷹欣然道:“外層的創傷,或許能在三、兩天內複原,但深層的創傷,沒十天半月,休想康複。”
符太道:“希望宇文朔今晚即可找到田上淵的藏處。”
龍鷹苦忍著笑道:“太醫大人,若範某人像你般,等運到,早卷鋪蓋返鄉下耕田。我說的機會,指的當然不是這樣的機會。”
符太絲毫不以為忤,佯罵道:“死小子,又在耍本大人,可以不賣關子嗎?”
妲瑪見兩人談笑自若,輕鬆起來,央求道:“鷹爺嗬!妲瑪很想知道呢!”
符太定睛審視妲瑪,道:“夫人對這家夥,似比對小弟乖多了。”
不待妲瑪回應,轉向龍鷹道:“我們有很多時間嗎?”
又喝道:“慢速。”
高力士再次應諾。
龍鷹道:“長話短說,皇甫長雄並非區區一個小人物,而是代表著關中傳統世族和新冒起世族的權力鬥爭,亦代表著娘娘和皇上兩條路線的明爭暗鬥,加上有宗楚客在後麵推波助瀾,故此今天娘娘針對範某人的‘三天之期’出手,幸好有大人和夫人聯手打救,否則小弟已陰溝裏翻船。”
駕車的高力士忍不住發聲道:“範爺真謙虛。”
龍鷹訝道:“高侍臣傳音的功夫相當不錯。”
高力士傳回來道:“多謝範爺讚賞。”
妲瑪追問道:“皇甫長雄與對付田上淵有何關聯?”
龍鷹道:“技術就在這裏,和這家夥的糾紛,令範輕舟和陸石夫的密切關係顯露無遺,也讓有心人掌握到陸石夫在西京舉足輕重的作用。田上淵既奈何不了範某人,豈肯錯過此一石二鳥的便宜。”
妲瑪道:“田上淵會將行刺的目標,從範先生轉移往少尹大人。可是……唉!恕妲瑪愚魯,人家仍不明白嗬!範先生是否準備一天十二個時辰保護少尹陸大人?”
符太皺眉道:“那隻會將田上淵駭走,何況如陸大哥左右常有生麵孔、又沒有官職的人,勢啟人疑竇。”
龍鷹欣然道:“技術就在這裏。”
符太苦笑道:“仍在賣關子,死性難改。”
妲瑪道:“範先生的話引人入勝,縱然知道,仍沒法想得通。”
符太擔心道:“希望你這家夥不會虎頭蛇尾,那第一個丟臉的,是老子。”
妲瑪看看他,瞧瞧龍鷹,摸不清楚兩人毫不客氣、嬉笑怒罵的古怪關係。
符太喝往前方,道:“駛到池邊,詐作欣賞風景,停停行行。”
高力士興奮應道:“領旨。唉!範爺真棒,隻可用有鬼神莫測之機來形容。”
符太冷冷道:“現時讚之尚早,勿捧錯了人。”
轉向龍鷹道:“還不說出來?”
龍鷹啞然笑道:“須有點耐性。所有事,是藤牽瓜,瓜牽藤,說漏任何一方麵,將無法掌握拿捏。”
籲一口氣,道:“現時在西京進行的,是一場權力的遊戲,不住重新洗牌,遷都一大變,範某人踏足西京一小變,意義同樣重大。不說廢話,簡而言之,‘三天之期’是個關鍵,今晚若能成功挨至子時放人,就是小弟勝出,權力遽增。反之,是功虧一簣,中箭下馬,黯然退出這場遊戲。”
符太道:“現在擺明‘三天之期’操在我們手上,成又如何?”
龍鷹道:“以兵陣言之,武奸鬼、陸大哥和小弟,頓成無敵的鐵三角戰陣,任對方如何人強馬壯,隻有望風而潰的份兒,即使沒這般不濟,亦難動搖鐵三角裏小弟這個‘尖角’分毫。故田上淵若要破我範輕舟,就先要破可以破的陸石夫,且須在這段時間內行動,否則如讓與皇甫長雄的風波平息下來,將難混淆耳目,混水摸魚。陸大哥曾當眾掌摑皇甫長雄,有人買凶殺人,理所當然。”
符太道:“田上淵手下高手眾多,我見過的虎堂堂主虛懷誌,是一等一的高手,有行刺陸大哥的資格,田上淵該不用負傷出手,我們豈非好夢成空?”
龍鷹道:“假若我們營造出非田上淵出手不可的形勢又如何?太醫大人明鑒,小弟已警告大相,著他派出高手追隨在陸大哥左右,輪番當值。一對一決戰,陸大哥與虛懷誌鹿死誰手,尚未可料,何況先要闖過陸大哥的親隨高手?陸大哥的情況與陶過相同,隻有田上淵,方有一試的資格,而又保證縱然失敗,仍可全身而退。可以這樣說,即使沒有諸般問題,大人和夫人能貼身保護陸大哥,也不可能把來行刺的田上淵留下來,你們將田上淵當作是我或兩大老妖便明白。”
今次連符太也糊塗了,妲瑪更不用說。
前麵的高力士讚歎聲起,透出心癢難熬、極欲聽得下文的滋味。
龍鷹灑然道:“看!不賣賣關子,怎有這種說話的情趣,更沒法把情況透徹闡明,讓大家掌握精確。”
符太向妲瑪道:“夫人終可親睹鷹爺的風采呢!”
妲瑪俏臉紅紅的,非是害羞,而是興奮,白符太一眼,像在說“知道哩”。然後道:“妲瑪首次感到,有希望取回五采石。鷹爺嗬!人家現在看到的,隻是陸大人的危機,瞧不見我們的機會。”
龍鷹微笑道:“正因夫人想不到,太醫大人想不到,高侍臣亦想不到,田上淵方會中計入彀。一般的計策,以田上淵的才智、武功,可一眼看穿,故此計必須完全絕對出乎他料外,始有成功之望。勿怪小弟賣關子,因是不容有失,必須先說清楚。”
符太首次點頭同意,不是因他對龍鷹多了以前欠奉的耐性,而是從妲瑪不住轉亮的眸神、俏臉像發光似的神情模樣,瞧出龍鷹於峰回路轉、談笑用兵式的話裏,呈現出天馬行空,令人無從揣度的智慧、氣魄,深深攫抓著美人兒的心神。
更明白龍鷹在重演當日自己與柔夫人鬧得不可開交時,全力助攻的舊況,目的就是不讓妲瑪失望,不讓她對龍鷹的期待落空。妲瑪雖未能目睹龍鷹縱橫大漠的豪情霸氣,卻可從他在西京這個權力遊戲的捭闔裏,窺見被譽為“新少帥”的龍鷹,名不虛傳。
妲瑪一直置身於與龍鷹敵對的陣營內,龍鷹威勢之盛,感受特深。
沒對龍鷹失望,就是沒對符太失望。
龍鷹道:“簡而言之,就是小弟在陸大哥身上做了手腳,保證陸大哥可硬挨老田一記‘血手’,同時禮尚往來,令老田傷上加傷,那時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妲瑪呆瞪著他。
符太道:“魔氣?”
龍鷹道:“我耗費了大量真元,花足整個時辰,在陸大哥身上暗布護身符,令他感官的靈銳度大幅提升,有應付突變的本能。田上淵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中計。”
妲瑪不解道:“可是若我們仍不曉得田上淵受傷後躲到哪裏去,情況和現在根本沒有分別。”
龍鷹欣然道:“此正為最精彩的地方,狡兔三窟,不過任他逃往天涯海角,由於被小弟的魔氣侵體,一時間又無法化掉,範某人就可憑對魔氣的感應將他挖出來。高小子說吧!我知你忍得很辛苦。”
高力士不可置信道:“範爺怎曉得的?”
馬車停在池岸。
天上繁星漫空,燦爛迷人。
符太喝道:“勿說廢話。”
高力士的聲音傳來,恭敬問道:“敢問範爺,然則範爺又何用出手,著宇文朔查探田上淵的寄身之所?”最後加一句“多謝範爺喚我作高小子”。
妲瑪抿嘴淺笑,道:“肯定又再聽到鷹爺‘技術就在這裏’一句話。嗬!真令人期待嗬!鷹爺怎解釋呢?”
符太心花怒放道:“今次饒過你這家夥賣關子之罪,因尚為首次見到夫人笑得這般燦爛,如此開懷。”
妲瑪又白他一眼,道:“太醫大人看錯了,人家不知多麽緊張。”
龍鷹向符太道:“高小子確是可造之材,想得深刻細致,因他所問的,牽涉到能否取回五采石的關鍵。”
符太訝道:“何有此言?”
龍鷹道:“在洛陽的翠翹夜宴,夫人感應到田上淵有五采石隨身,可是前幾天田上淵來行刺小弟,我可保證他身上沒有此物。”
符太一呆道:“難道在翠翹樓那晚,他是故意采石隨身,好讓夫人感應得到?”
龍鷹冷哼道:“此正為田上淵不顧避忌,仍要見上夫人一麵的理由。”
妲瑪顧盼兩人,道:“鷹爺怎可能對洛陽發生過的事,如若目睹?”
龍鷹解釋道:“因為我和太醫大人,有一套秘密通信的手法,使我能對發生在太醫大人身上的事,巨細無遺。”
見妲瑪兩邊玉頰又泛紅暈,忙補救道:“所謂巨細無遺,指的當然是對大局有影響的情報。”
話出口,方知又犯了欲蓋彌彰之弊。
符太道:“好哩!揭盅的時候到了,該怎麽辦?”
龍鷹沉聲道:“是兩手準備,如果人、石分離,我們又查得老田行動前的藏處,就兵分兩路,由小弟去取老田的狗命……”
符太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的狗命是屬於我,此事沒得妥協,不容商討。”
妲瑪雙眸一閃一閃地瞧著符太。
龍鷹道:“小弟當然尊重太醫大人的選擇,這樣吧!我雖傷他卻不取他的狗命,留待你老兄親自處決。哼!任他三頭六臂,怎飛得出我龍鷹的指隙。”
符太一副算你哩的神態,向妲瑪道:“鄙人和夫人一起去取寶。”
妲瑪擔憂道:“如他真的攜石在身又如何?刺殺肯定突然而來,我們卻各據一方,如何配合?”
龍鷹笑道:“夫人放心,陷阱就是陷阱,由我們操控,小弟早為老田擇下行刺的吉日良辰,就是北裏因如坊在後天開張的大日子,故此大家配合上絕無問題,且可定下諸般應變的手法,保證五采石可物歸夫人。”
接著道:“咦!一隊人馬正從麟德殿的方向馳來,帶頭的是宇文破。高小子立即開車,和他們碰頭打招呼。”
妲瑪大訝道:“尚未聽到蹄聲嗬?”
高力士驅馬調頭,朝麟德殿方向馳去。
不到片刻,蹄聲在前方半裏外響起,接著是高力士的失聲驚呼。
符太道:“是否宇文破?”
高力士應道:“範爺是否能預見未來?”
龍鷹道:“哪有預見未來這回事,連占卜也模模糊糊的。”
符太道:“他該是奉皇上之命,來催我們範先生的大駕。”
又向妲瑪道:“夫人想好應付娘娘的說詞了嗎?”
妲瑪撇撇嘴兒,漫不經意地道:“我又不是娘娘,怎管得皇上那麽多。”
龍鷹淡淡地說道:“小弟又有一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