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三章 妙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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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符太和妲瑪奔馬長街,馬不停蹄馳出宮城、皇城,過朱雀門,直入朱雀大街,到與興平大街交叉處,轉右直奔延平門,於子時前小半刻鍾,抵達延平門獄。

陸石夫早得宇文破派出飛騎禦衛知會,在門外恭候三人。

大門敞開,獄內廣場燈光大亮,明如白晝,值勤的獄卒人人精神抖擻,緊守崗位,等待釋放犯人的一刻。

三人馳進廣場,甩鐙下馬。

施禮後,陸石夫伴著三人,朝牢房方向舉步,龍鷹和陸石夫在前,符太和妲瑪居後,由於有韋後的義妹親臨,兼之有醜神醫,氣氛異樣至極。

龍鷹問道:“京涼來了嗎?”

陸石夫沉聲道:“他在牢堂等候,好接皇甫長雄出獄,算給他麵子了。”

又向龍鷹打個詢問的眼色。

龍鷹道:“不用顧忌,是自家人。”

陸石夫大訝,卻沒追問。

龍鷹的自家人,指的當然是妲瑪。

表麵上,妲瑪做足本分,向皇姊韋後盡責,依韋後吩咐稟告李顯,明言皇後有急事須“範輕舟”親自去處理,言罷退往李顯飲酒作樂的殿外等候。

當時在座者,尚有武三思、宗楚客和一眾酒肉心腹近臣,人人目睹其事,也心知肚明什麽事情在發生著,除了昏君李顯。

此時李顯剛兩杯下肚,哪來閑情理會酒色外的任何事,見到“範輕舟”,更是歡喜,兼且醜神醫尚是首次參加他的夜宴,轉頭忘掉了在殿門外等候的妲瑪。

談起香經,一發不可收拾,直至符太“冒死進諫”,李顯方肯放人,踏出殿門的時間,剛好是亥時中,離明天開始的子時,僅剩半個時辰。

龍鷹道:“不管是什麽時候,放人的時間必須填‘亥子之交’。”

陸石夫豎起拇指叫絕,道:“範爺了得,此招教誰都不能說誰。”

龍鷹報以微笑,隨他踏階登門,進入牢堂。

此正為龍鷹最後想出來的妙計,就是將放人的時刻模糊化,選在兩日交替的界線,既是前一天,也是後一天,沒人丟臉。其中自有種玄之又玄的意味。

與同來的兩個關中劍派的資深弟子,正等得不耐煩的京涼,見“範輕舟”入堂,雖聽到四個人的步音,還以為是獄佐一類的人物,黑著臉站起來,不客氣地說道:“範兄是故意遲來。”

妲瑪的聲音在陸石夫、龍鷹後方響起,冷如寒霜的直斥道:“不管你是誰,勿說廢話。”

京涼終見到妲瑪,雖認不出是何方神聖,卻被她的美麗和氣質所懾,又認出伴在她旁是“醜神醫”王庭經,立知妲瑪大有身份名堂,雖然是自出道以來,當麵被不留餘地的頂撞,也不得不立即閉口,尷尬至極。

龍鷹卻做好做醜,忙道:“夫人息怒,這位是關中劍派的當家師兄京涼京當家。”

又向發呆的京涼道:“夫人乃娘娘的皇妹妲瑪夫人,娘娘請她來監督小弟放人之事。”

京涼聽得倒抽一口涼氣。

陸石夫客氣道:“京兄請坐。”

京涼乖乖地坐回椅子去,他的兩個同門更連大氣不敢透一口,三人氣焰全消。

陸石夫朝守牢房的兩個獄卒下令,道:“將犯人皇甫長雄提出來。”

接著向龍鷹、妲瑪和符太道:“夫人、太醫大人、範先生,這邊請。”

領三人到牢堂另一端,獄長早預備好撤回告狀的文書,擺在長方木桌上,等待“苦主”龍鷹畫押。

京涼等隻有看的份兒,噤若寒蟬。

龍鷹從容不迫地坐到椅子去,毫不猶豫畫押簽署。

陸石夫、符太和妲瑪,分立兩旁。

皇甫長雄給押出來了,手銬、腳鐐、蓬頭散發,不過被關了兩天,卻像別人給關了兩年的模樣,萎靡憔悴,眼布血絲,見到“範輕舟”,雙目噴火。

京涼怕他不知就裏,胡亂說話,沉聲喝道:“勿說話!”

皇甫長雄方發覺京涼來了,知有轉機,頓然精神大振。

陸石夫喝道:“解鐐!”

獄卒照辦。

不片晌,皇甫長雄恢複自由身。

陸石夫斜眼兜著他道:“得範先生不追究,今次對你是從寬發落。不過!若你再糾眾犯事,我陸石夫第一個不放過你。”

皇甫長雄正要反唇相稽,放幾句狠話,京涼已知機的著左右搶過去,連推帶挾地將皇甫長雄架往門外去,自己則向眾人施禮告辭,匆匆離開。

陸石夫和龍鷹,送妲瑪和符太一程,以符禮節。

今次是妲瑪、符太策馬在前,龍鷹、陸石夫在後,在夜靜人稀的興平大街,望東麵的朱雀大街緩騎而走。

蹄起蹄落,兩旁隱傳回響,頗有漫遊夜京城的興味,特別是經過驚濤駭浪的一天後,風波暫平,諸事告一段落。

龍鷹“亥子之交”之計,是必須的,否則將成畫龍欠睛,因關係到權力的鬥爭。所謂權力,簡而言之,就是可令別人做本來不會做的事,如主子之於奴仆,上級之於下級,於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來說,是不得有違。韋後正是運用她的權力,硬逼“範輕舟”做他不情願的事,如若不從,不論理由有多充足,韋後仍認為威權受到挑戰,必報此恨,那時“收之桑榆,失之東隅”,定是得不償失。可是來個“亥子之交”的雙贏之局,加上妲瑪陳述情況,雖未臻理想,韋後總算對己方人馬有交代,故可勉強收貨。一來一回,乃截然不同的局麵。

今天的遭遇跌宕起伏,峰回路轉,處處意外,變化之速,使人難以留神。

入宮見韋後前,於如何對付田上淵,仍模模糊糊的,可是情況忽然逼至眼前,必須向妲瑪表現出鷹爺的功架,以免她再一次失望,際此緊要關口,靈思如泉湧出,同時大耍賣關子的能耐,連自己也感精彩紛呈,說畢意猶未盡。

尚未轉入朱雀大街,龍鷹已將布阱對付田上淵一事,向陸石夫解說清楚。

陸石夫道:“這個容易,不外兩天的時間,我可留在少尹府,足不出戶,然後裝作因因如坊開張,權貴雲集北裏,依例不得不親身出來打點,好予田上淵可乘之機,錯過了,便不知何時再有這麽的好日子。”

前麵的符太鬆一口氣道:“最關鍵的難題解決哩!”

陸石夫道:“我卻認為最大的難題,是一旦你們現身追殺落難的田上淵,等若公開你們的身份和關係,對我們未來的發展,弊大於利。”

符太打出個斬首的手勢,道:“殺人滅口便成。”

妲瑪默默聽著,一直沒插話。

四騎轉入朱雀大街。

龍鷹道:“太醫大人說的,是最理想的結果,假設田上淵落單,又傷上加傷,說不定太醫大人所言成真。可是不怕一萬,卻怕萬一,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一個不好,陰溝可以翻船。幸好小弟早擬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計,不論事情朝哪個方向發展,肯定萬無一失。”

妲瑪說話了,帶點央求、撒嬌的意味,道:“鷹爺嗬!快到朱雀門哩!還天一半、地一半的。”

符太別過頭來和兩人交換個眼色,三人心有同感,就是妲瑪不單深信龍鷹能解決任何事的本領,且對他有種對長輩的孺慕和尊敬。

龍鷹讓步道:“精確點說,就是由小弟和太醫大人做捕蟬的螳螂,夫人做在旁邊等待便宜出現的黃雀。”

妲瑪道:“仍未解決暴露身份的問題。”

龍鷹悠然道:“當這雙螳螂,化為兩大老妖,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符太清楚來龍去脈,首先叫絕。

陸石夫第二個明白過來。

妲瑪一怔後,道:“為何扮他們?”

龍鷹解釋道:“任何人向田上淵出手,也招他懷疑,獨兩大老妖出手,他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氣後,續道:“事情牽涉到魔門和大明尊教間上代人物的關係,方閻皇、康老怪與捷頤津的交情,也隻有他們,方曉得田上淵的出身來曆。”

又道:“換過我是田上淵,兩大老妖忽然於自己最不願遇上他們的時刻,尋上門來找自己晦氣,隻能怨命苦,誤以為捷頤津請兩人為他完成未竟之願,代他清理門戶,而不會想及其他。此其一也。”

符太讚歎道:“此為無可再絕之計。其二又如何?”

龍鷹道:“若你是老田,見兩大老妖殺至,想到的是什麽?當然是奪命凶神來了,亦清楚在那樣的情況下,不論身旁有多少人,亦可能小命不保。”

陸石夫點頭同意道:“老田不可能未聽過,兩老妖於陷身東宮高手盡出的包圍內,禁衛重重下,仍可從容突圍的事。‘人的名兒,樹的影子’,加上身負嚴重內傷,不奪門而逃才怪。”

符太歎道:“所以不論對方有多少人,在兩大老妖先聲奪人下,老田一方肯定立告崩潰,省去我和範爺兩大老妖不少工夫。最妙是老田除非有采石隨身,否則就是空手遠遁,留下五采石讓我們美若天仙的夫人,不費吹灰之力的去撿便宜。但如察覺采石在他身上,便可暗綴在後。確萬無一失。”

妲瑪佯嗔道:“太醫大人嗬!現在是談正事呢。”

鶯聲燕語,透出掩不住的喜意。

陸石夫道:“夫人得寶後,萬事莫理,徑自回宮便成。”

轉向龍鷹問道:“機會有多大?”

前麵的符太代答道:“機會是十之八、九。首先,像老田這類人,隻相信自己,故此五采石永伴身旁。據夫人所言,五采石之所以如此被重視,如此珍貴,是因其為唯一可令‘明玉功’和‘血手’,兩種處於明暗極端的功法,渾而為一的瑰寶。”

稍頓,續下去道:“五采石的妙用,亦可分為‘光明’、‘黑暗’兩途,明途循序漸進,暗途強取暴奪。撇開細節,從大方向觀之,五采石對身具‘明玉功’或‘血手’者具有神奇療效,故老田采石隨身,乃必然的事,沒有絲毫懸念。”

陸石夫恍然大悟,道:“所以即使因不便攜帶,在刺殺行動前卸下五采石,受傷後定會遁返放五采石之地,若我們的兩大老妖時間拿捏準確,於他來不及取得五采石前出手,那就十拿九穩。唉!如此絕計,怎能是人可想出來的?”

朱雀門在望。

妲瑪喜滋滋道:“那時在神都,曉得鷹爺到,東宮內雖群集宮廷和白道最頂級的人才,涵蓋叱吒一時的智士謀臣、高手宗師,卻沒有人敢說有把握,懼意籠罩。現在人家終明白哩。妲瑪很感激嗬。”

龍鷹笑道:“到哩!記著,夫人這兩天須養精蓄銳,與太醫保持緊密聯係。”

與陸石夫勒馬立定,目送兩人消沒在朱雀門的另一邊。

送陸石夫返少尹府後,龍鷹單騎回七色館,鄭居中撐著眼皮等待他,得龍鷹告知皇甫長雄之事圓滿解決,方放下心頭大石,歎道:“這樣進退兩難的狀況,惟範爺可以解決。”

又道:“都鳳大家的小婢青玉,黃昏時來找範爺,留下便條。”

龍鷹接過他遞來的信函,問道:“她有別的話嗎?”

鄭居中陶醉的搖頭,道:“她長得真美,聲音又好聽。”

龍鷹心忖若她向你施媚術,你才真的曉得是怎麽一回事。警告道:“想也勿要想,主人和婢子都不簡單,絕對惹不得。和青玉說話,打醒十二分精神,勿被她套取我們的秘密。”

鄭居中驚醒過來。

龍鷹怕他尷尬,岔到別的事去,扯東扯西後,鄭居中回房去了。

龍鷹打開封函,抽出便箋,似嗅到無瑕纖手的芳香。

“今夜三更,東大寺主殿之巔。”

龍鷹立叫頭痛。

禍是自己惹出來的,與人無尤。

究竟可以拿什麽秘密,去向她顯示“誠意”。

心神又回到她體香奇異的波動,若真的隻有秘族的女人,才這般的天生異稟,那無瑕的真正來曆,便耐人尋味。

萬俟姬純是他唯一有親密接觸的秘族女性,對她香氣的波動,感受和印象均非常深刻,絕不含糊,可鐵定無瑕有著同樣的獨特波動方式。

又假設萬俟姬純之所以能如此出類拔萃,皆因她正是秘族千辛萬苦栽培出來的“種女”,那無瑕便大有可能屬這級別的秘女。

依稀記得,秘女萬俟姬純提及有關秘族的奇恥大辱,不知是否與無瑕有關,真想立即到塞外找萬俟姬純問清楚。

可以從無瑕處旁敲側擊嗎?

自己該是天生勞碌命,至少走著勞碌運,回來前立定主意,洗澡更衣後,躺著看幾頁符太的《西京篇》,然後睡個不省人事。豈知事與願違,今晚還不知有否機會睡覺。

匆匆梳洗後,龍鷹換上夜行衣,將符太的《西京篇》首卷貼身藏好,不由又想到五采石。

《西京篇》對自己的重要性,等於五采石之於田上淵,所以必是永遠隨身攜帶,隻有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方有例外。

例如剛才入宮前,他須找地方收藏,以免入宮過城門時被搜出來。

兩次見田上淵,第一次在洛陽,今次他來行刺自己,都沒攜石在身。

刺殺不用說,會礙手礙腳,更怕一時不慎,被對方錯手擊成碎粉,可是在洛陽見他,沒采石伴身,卻另具指示,顯示當日他已存殺他的“範輕舟”之心,隻是最後沒動手。

以自己的靈銳,他身上有沒有五采石,像清神珠般,瞞不過他。

下一刻他拋開諸般念頭,穿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