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榻子上,才知累成怎樣子。
龍鷹知這樣下去,遲早忙壞,遂高掛“免戰牌”,謝絕訪客。連晚膳也不吃,和衣倒往床去,睡個不省人事,到三更天方醒轉過來,精滿神足,心忖田上淵有難了。
任他如何體質過人,魔種潛力無窮,道心種魔不住蛻變突破,始終不是鐵打銅鑄,體力腦力在過度損耗下,支撐不起。所以在今夜行動前,養精蓄銳是必須的。
神龍政變時,在龐大的壓力下,加上“天師”席遙的啟發,魔種做出關鍵性的突破,使他初窺“小三合”的堂奧,憑此在校場力壓七大高手,創出震懾天下的驕績。
然而“小三合”絕不可由“範輕舟”使出來,否則立即露底,所以無論如何想殺田上淵,仍須克製。
現時他的魔氣、道氣,已臻分分合合、收發由心之境,故能在應對宇文朔時,蛻變為另一個人,使精明如宇文朔,仍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龍鷹”的影子。
工場一方靜悄悄的,所有人均登榻就寢,七色館安詳寧和。
龍鷹泛起滿足的感覺,最動人處,是頗有白手興家的滋味,感覺是屬於七色館的所有兄弟,從無到有。也有點兒像遠征打仗,不過打的是做生意的創業仗,頂著逆境與對手爭競,遠攻近搏,終告初步站穩。
龍鷹取來《實錄》,翻開首頁。
終抵西京。
西京長安,不愧帝皇之都,乃有唐一代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位處關中平原中部,四塞以為固,南有秦嶺,北依梁山、黃龍山、岐山。沃野千裏。
長安曆史悠久,經西周、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代經營開發,至唐已是第十個朝代,逾千年的歲月。
隻是都城的南大門明德,已使人歎為觀止,有五個門洞,比其他城門多上兩個,每個門洞各有門樓,巍峨壯觀。
京城北麵皇城、宮城的規模,比之洛陽,有過之無不及,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皇城與宮城間,隔著一條三百多步、橫貫東西的大橫街,實際上就是個龐大無匹的廣場。
沒想過的,符太本以為理所當然隨李顯入住宮城太極宮,豈知竟是位於城外,太極宮東北的大明宮。
以規模論,大明宮不在太極宮之下。有大三殿,含元、宣政和紫宸。含元殿更是建在龍首原的高地、高台之上,乃西京最宏偉的建築,立在殿台,可俯瞰全城景色。
符太立在殿前,瞧足一刻鍾。
現時他的心態是隨遇而安,獲配置入住紫宸殿北,以太液池為中心的園林風景區,殿宇名長閣,位於太液池西北方,由遍布池區的遊廊連接,極盡奢華。
長閣比以前的紫雲軒大上三倍,堂分主副,前後三進,後院還有樓閣。以他的官職身份,確為殊寵。
煩惱來了。
韋後借著偌大地方,須足夠人手打理的理由,派來四個宮娥、兩個仆婦和一個侍臣,在小敏兒外負責符太的飯食起居。
其中肯定有韋後的探子,又或全為探子,豈非一舉一動,盡在監視下,還如何動筆寫《實錄》?
隔牆有耳,令人難受。
太液池畔的第一個清晨,時值深秋,吹進殿堂的風頗帶寒意。
長閣主建築為閣殿,主堂外,尚有左右偏廳,回廊環繞。以此推之,李顯居住的麟德殿和韋後的後宮珠鏡殿,其規模可以想象。
小敏兒伺候他吃早膳時,高力士來了,在符太指示下,坐到符太對麵。
符太很想著所有閑雜人等避開,獨留下小敏兒,卻知這般做等於害高力士,令韋後以為他和高力士間有不可告人之秘,而事實確是如此。
故兩人隻能避重就輕,調節說話的音浪,閑話裏夾雜密話。幸好不用吩咐,宮娥、侍臣們亦知避忌,不敢到主堂打擾主子和客人說話。
待最後一個宮娥離開後,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夫人住的是大角觀,僻處宮內東北角,離珠鏡殿最近,依然一人獨居。如以前般,婢仆打掃後,便要離開。”
符太羨慕道:“老子要爭取同樣待遇。”
高力士恭敬道:“稟上經爺,硬碰不如軟避,以柔克剛,小子早為經爺想好哩。”
立在符太身後的小敏兒,雙目閃亮。
符太歎道:“隻是揣摩上意一項,沒多少人及得上你這個小子,快說出來。”
高力士約束聲音,道:“逃離大明宮!”
符太一怔道:“逃到哪裏去?”
高力士道:“今早伺候皇上時,皇上問起大人的情況。”
小敏兒訝道:“皇上怎會這麽早起來?”
高力士道:“舟車勞頓,昨夜又無歡宴,皇上昨天未入黑登龍榻安眠,故此天未亮已起床。”
符太道:“你如何答皇上?”
高力士道:“此正為今天小子可來見大人的原因,在這裏,再不像洛陽東宮的方便,沒有路經這回事。”
符太讚道:“小子確有一套,盡量說得嚴重些。”
小敏兒明白過來,獻計道:“隻要令皇上認為現在的環境,會影響太醫大人的醫術,皇上肯定著緊。”
高力士道:“基本上是這個方向。可是為投皇上所好,何不說經爺因昨夜造了個噩夢,知犯了地忌,不宜在此長居,須另覓去處,方能化解。”
符太叫絕道:“不枉我栽培你,確是人老精,鬼老靈,然則該避往哪裏去?”
高力士欣然道:“最佳選擇,莫如興慶宮,既在宮外,位處鬧市,又景物怡人,於其龍池東北,名為金花落的園林內,有座叫‘聽雨’的二重樓,隻長閣五分一的大小,比紫雲軒小上一半,住多個人都不成。”
符太大喜道:“果然伺候周到。就這麽辦,若你沒法說服皇上,老子親自出馬。”
高力士道:“經爺放心,小子會給你老人家辦得妥妥帖帖。”
小敏兒擔心道:“但若你想見經爺,豈非很不方便?”
高力士笑言道:“關係到終身大事,我像小敏兒般緊張。”
又降低聲音道:“小子剛升職,興慶宮屬小子管事的範圍。”
小敏兒喜道:“恭賀高大哥升官發財。”
高力士苦笑道:“以前有官升,確該還神作福,現在則隻是人有我有,聊勝於無。”
符太不解道:“為何這般說?”
高力士頹然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這句話給傳出去,小子肯定人頭落地,卻是不吐不快。”
符太道:“說下去。”
高力士約束聲音,道:“現在根本沒朝廷製度可言,全憑皇上和娘娘好惡,東宮舊臣,不問賢愚,全得重用,連皇上以前的酒肉玩伴如鄭普思和葉靜能,不過江湖術士,隻懂裝神弄鬼,前者竟坐上秘書監的要職,後者為國子祭酒,任命是從宮中直接頒發,不經中書、門下兩省。剛到西京,坐未暖席,又把假和尚慧範、妖道史崇恩等人授五品官階,賜爵郡公、縣公。唉!自己說自己,僅是我們曾伺候過皇上、娘娘的侍臣,升官超過七品的,從皇上登位後算起,到現在超過五百人,升得這麽容易、這麽泛濫,還有何意義可言?”
小敏兒完全不關心這方麵的事,提醒高力士道:“高大哥稟告皇上時,說話須小心,有人會將說話轉告娘娘。”
她自幼伺候韋後,對此知之甚詳。
高力士欣然道:“這兩天娘娘自顧不暇,沒閑理會這等小事。”
符太好奇問道:“發生何事?”
高力士道:“就是與剛說過的鄭普思有關,他在雍州不知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該與騙人的妖術有關,竟給當地官府現場逮個正著,累得鄭普思之妻立即到洛陽求援,娘娘通過皇上令立即放人。此事本已告一段落,豈知竟有人看不過眼,上奏皇上,指娘娘亂政,成為遷都後第一個奏章。娘娘知情後勃然震怒,恨不得將這個叫燕欽融的官兒碎屍萬段,哪還有暇去理其他事?”
符太道:“這家夥死定了。既然如此,還不給本太醫立即去辦?”
說話時,站起來。
高力士連忙肅立。
小敏兒道:“大人要到哪裏去?”
符太道:“當然須去看看這裏的尚藥局,我不回來吃午膳哩!”
說畢與高力士並肩出門。
走了幾步,問高力士道:“大角觀怎麽走?”
高力士答道:“沿著太液池北的遊廊,望東行,當見到大片的梅花林時,折往東北,就是大角觀在處。”
又道:“大人真的很愛惜小敏兒。”
符太道:“不過是說多句或是說少句吧!算得什麽。是哩,尚未問你現居何職,是否大宮監之位?”
高力士道:“沒這般容易,或許是因以前胖公公的關係,大宮監成了要職肥缺,娘娘和大相不在話下,長公主、昭容和宗楚客都想插上一腳,各有人選,競爭前所未有的激烈。現在鹿死誰手,尚未可言,唯一清楚的,是湯公公的心腹親信,全被排斥。”
符太一呆道:“昭容是什麽東西?”
高力士止步道:“昭容是上官婉兒現時的官銜,先授捷妤,後加昭容。”
符太不解道:“那你升的是什麽官?”
高力士道:“副宮監是也,等於大宮監的副手,正確點,該說是四個副宮監其中之一,大宮監仍是虛位以待,在未來的一年,論功行賞,看誰最有坐上大宮監的資格。”
符太問道:“誰推薦你?”
高力士道:“沒人曉得,上官昭容故意在這方麵模糊,當然得皇上同意,所以娘娘沒有意見,其他人更不敢泄露。”
符太頭痛道:“你定要坐上大宮監之位,可是卻沒法為你出主意,因根本不清楚。小子有何定計?”
高力士聳肩灑然道:“我的定計就是沒有定計。當人人竭盡全力,做好他們的職份時,小子就活學活用經爺教的‘忘拳’,什麽勞什子都不幹。不瞞經爺,在宮內幹活,幹得多錯得多,遊手好閑一切事還不是照常運作,其他人還巴不得小子這個態度,將小子該負責的搶過去做,小子落得兩袖清風,隔岸觀火。全賴經爺提點。”
符太歎道:“你這小子,虧你想得出來,又可扯到老子身上。”
隨口問道:“李重俊的太子宮在哪裏?”
高力士歎道:“對非親生子女,娘娘打壓不遺餘力,要他留在太極宮旁的東宮,無事不準踏足大明宮半步。又著皇上任命長寧公主駙馬楊璬、安樂公主駙馬武崇訓為太子賓客,兩個都是娘娘的人,等於貼身監視李重俊。”
符太罵道:“這小子不肯聽老子的金石良言,看他如何收場。”
又問道:“李重俊之上不是還有兄長嗎?為何沒人提起過?”
高力士道:“當然沒人敢提他,不怕犯娘娘大忌嗎?經爺說的是譙王李重福,也非娘娘親生,兼且其妃為張易之的外甥女,娘娘遂誣陷李重福勾結二張,一貶再貶,要教他永遠回不了京師。說他可憐嗎?或許是,卻不用像李重俊般活在刀鋒刃口上,首當其衝。”
符太道:“給百般淩辱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唉!聽聽已心煩,快給老子去辦正事。”
高力士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