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六章 命運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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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宇文朔分手後,龍鷹沒返七色館,而是續朝南走,然後施展身法,直至肯定沒有人在後跟蹤,方到約定的地點會符太。

忽然記起來俊臣的名言,“在江湖是身不由己,在朝廷則為同流合汙”兩句話,實乃今天情況的最佳寫照。

身不由己就是事情非由你去主導,而是被事情推著走,不得不因應變化。像宇文朔般,絕不到你去操控,有他的想法和主張,若仍頑固堅持,朋友可變成敵人。

又如無瑕,以為可突破她穩如鐵桶的愛情防線,豈知竟給她反算一著,套去了秘密,雖說是將計就計,總是不自在,後果難料。也肯定令台勒虛雲改變對“範輕舟”的態度。

在朝廷,不到你不暫時和最討厭的武奸鬼同流合汙,否則根本沒法在西京混下去,不得已下為之。

龍鷹進入大慈恩寺西麵的園林區,剛下過大雨,遊人絕跡,提供他們秘密會麵的方便,等了半晌,脫掉醜神醫麵具的符太到。

兩人在一座竹林內說話。

符太欣然道:“算你這小子有點辦法,憑空構想出‘兩大老妖奪石之計’,大有瘋狂嬉玩的味兒,又切實可行。”

龍鷹先說出宇文朔提供的田上淵藏處,又講清楚為此付出的代價和與宇文朔關係上的變化,然後道:“配合上必須天衣無縫,不容失誤,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你的心上人有沒有向大人主動獻吻。”

符太道:“我看她心裏也有這個意思,卻因臉嫩。唉!可以停止這類令我自我陶醉的話嗎?依我看,到今天她仍沒嫁我的想法。”

龍鷹罵道:“你這小子真沒用,如學得小弟一成本領,何用這般惆悵?你是當局者迷,小弟旁觀者清,昨日當大人踏足水榭的一刻,本冷冷淡淡的她,立即像變成另外一個人,活潑而充滿生機,一雙眼睛奇芒爆閃。聽著,所謂的情不自禁,就是這麽一回事。”

符太精神一振,道:“你想得很美,老子比任何人更樂意相信你。是龍是蛇,明天揭曉。”

龍鷹問道:“若姑娘她肯點頭,你真的娶她?”

符太沒好氣道:“你當是孩童的戲言嗎?從開始本太醫就是認真的,得她下嫁,又能手刃田上淵,天下間豈還有更爽的事。”

龍鷹順口問道:“你和小敏兒情況如何?”

符太道:“是相依為命,明白嗎?我在興慶宮霸得地盤,就是為了她,讓她可呼吸深宮外自由的空氣。勿再問這方麵的事,自己去讀。”

龍鷹心癢癢地說道:“小弟是關心大人你。昨夜分手後,妲瑪有何心事話兒和大人說?”

符太決絕地說道:“說出來和寫出來是兩回事。今早我見過李隆基。”

見龍鷹期待著,續下去道:“主要是告訴他有關範爺的最新情況,皇甫長雄那個倒黴家夥的事,奪石的事一字不提,愈少人知道愈好,對嗎?”

龍鷹道:“他有什麽話說?”

符太道:“他著我告訴你,不可以疏忽太平,不隻與楊清仁愈走愈近,且在不動聲息下,勢力膨脹。”

龍鷹皺眉道:“怎可以不動聲息?”

符太道:“太平就是楊清仁,楊清仁就是太平,故而太平可做到以前辦不到的事。據臨淄王的分析,張柬之等五人給罷相後,權力集中到韋、武手上,似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卻隻是表象,內裏充滿暗湧急流。可以這麽說,在極度黑暗的政治裏,以前站在張柬之一方的臣將,在太平身上看到希望。唉!朝廷現在烏煙瘴氣,怎都說不清,請範爺你用心去讀本太醫的曠世巨著,勝過我向你說足三天三夜。”

龍鷹投降道:“一定拜讀。小弟不知多少晚沒好好睡覺,非不願也,是不能也。李重俊那小子又如何?”

符太罵道:“還敢問。我今天來,是要談妥明天的安排,然後去享受與碧目美人兒前所未有的融洽關係,而不是來回答你沒完沒了的問題。”

龍鷹賠笑道:“太醫息怒,剛才一路走來,已擬定好所有步驟細節,再加上兩大老妖老至不能再老的江湖經驗、隨機應變的能耐,隻要老天爺再稍微照拂,該如探囊取物。”

符太苦笑道:“事關重大,我希望可像你般輕鬆,最怕令美人兒失望,因她對你信心十足。勿說我患得患失,當你提到老天爺,我擔心田上淵根本不出現。”

龍鷹道:“待會去見妲瑪,告訴她明天向韋後辭行,說為了師門的事,須離開一段日子,或許一年,或許兩年。”

符太失聲道:“這麽有把握!若她後天便回大明宮,否則無家可歸,肯定找我來出氣,你在她眼裏從此不值一文。”

龍鷹道:“大家兄弟,告訴你小弟一項特殊本領,就是沒由來,忽然出現的想法,往往與魔種有關係,更是非常靈驗,氣候如是,人事亦然。田上淵行刺陸大哥的念頭,來得全無征兆,卻愈想愈真實,到此刻再沒絲毫懸念。為何如此?若你要小弟勉強解釋,我會說是因魔種收到田上淵發出的訊息,魔種他老人家則通過小弟的腦袋傳達,所以我的想法,是來自他老人家,並非空想,是最牢靠的機密情報。”

符太道:“你現在有何感覺?”

龍鷹道:“靈覺天機,已被對現實的考慮取代。要殲滅範某人,須趁範某人陣腳未穩之時,殺小弟既此路不通,退而求其次,就是向陸大哥下手。陸大哥是宗楚客和田上淵的眼中釘,武奸鬼的利爪,皇甫長雄事件更令陸大哥所掌權力的重要性顯現無遺,就算田上淵不在意,宗楚客亦提醒他。你道殺陸大哥容易嗎?以前在洛陽,不知多麽多人想這樣做,卻沒人辦得到,刺殺難度不在行刺陶過之下。”

符太道:“有點道理!”

龍鷹道:“其次是行刺的時間,現在是最佳時機,陸大哥遇刺身亡,可將各大勢力全拖下水,包括範某人在內,在這樣的亂局裏,對誰最有利?”

符太兩眼放光地說道:“開始有信心哩!”

龍鷹探手抓他肩膊,道:“回去告訴美人兒,這是個她和命運的約會。”

回到七色館,給鄭居中等架了去再次為牌匾提字,書的當然是“七色館”而非“尋一閣”,不是“七色春夢”而是“七色彩夢”,還順手寫了“紅袖”和“洛神”兩個合香的名字,一邊聽眾人七嘴八舌描述今早清韻偕紀夢來訪的動人情況。反是香怪默默工作,沒有說話,與其他人的興奮莫名,成強烈對比。

鄭居中問起鋪子開張的事,龍鷹頭痛起來,忽又靈機一動,道:“求人不如求己,鬥裝潢,定鬥不過香安莊,時間亦不容許,所以來個以拙勝巧,以實力勝花俏,以新勝舊。”

鄭居中一頭霧水,道:“我不明白。”

龍鷹指示道:“兩個大鋪堂,隻開一間半來做鋪麵生意,一間專賣作主力的‘七色彩夢’,於兩邊設高上鋪梁的壁櫃,大格小格的,放滿大小不同、包裝各異、式式俱備的彩夢合香。彩瓶、木盒,本身就是最好的裝飾,當成千上百地陳列出來,將營造出七彩繽紛的空間效果,令人如置身彩虹中,勝過我們說上千言萬語。”

香怪的聲音傳過來道:“好計。”

龍鷹恭敬應道:“謝老板點頭首肯。”

鄭居中興奮地說道:“我立即去選木料。”

香怪道:“琳琅滿目,有利有弊。好處是可令人目不暇給,壞處是無所適從,所以我們須再分類,香膏、香餅、香粉、香脂、香丸、香油、香炷依類分櫃,還要列明使用的方法,例如塗敷、內服、佩帶、焚燒,又或作為菜肴、酒釀的佐料,如此方可令貴客們買得安心。”

眾人歎服。

香怪道:“壁櫃的材料更不能輕疏隨便,須選沉香木,敷以紅粉,才襯得起我們七色館的派勢。在西京,不能不講門麵。”

龍鷹稱善,謙虛問道:“另外的鋪子,我大致的想法,是前鋪後室。鋪是用來賣‘紅袖’和‘洛神’兩香,室是會客室,專用來招呼如青樓大少或八公主一類貴客,老板有何好點子?”

香怪道:“這個可遲一步再說,待我好好想一想。”

兄弟來報,有客到。

龍鷹離開工場,到前鋪堂去。

來的是楊清仁,在大圓桌兩邊坐下後,楊清仁讚歎道:“範兄到哪裏去,都是萬眾矚目。來西京不過六天,已打響名堂,群小退避。”

龍鷹道:“全托賴河間王之福,不知今次來找小弟,所為何事?”

楊清仁道:“本想明晚見到範兄才說,剛好路經此地,順道來看能否見著範兄。”

龍鷹心中嘀咕,不知他因何事登上三寶殿,口上應道:“小弟不是那麽難找吧。”

不知如何,今次見到楊清仁,總感到他對自己的態度與前有別,或許因他較前客氣,令雙方間的關係拉遠,不像上次見他時,至少在表麵上推心置腹。

細思其由,一顆心立往下沉。

若所料無誤,無瑕已將昨夜自己顯示誠意的“秘密”,轉告予他,間接看出無瑕對自己不但毫無誠意可言,且視他們間的“秘密協定”如無物,遑論對“範輕舟”生出愛念。

暗裏,龍鷹恨得牙癢癢,又是無可奈何。

此恨必報。

楊清仁微笑道:“是否難找,見仁見智,昨天娘娘晨早發出尋人的口諭,可是直至午時,方找得著你老哥。”

龍鷹約束聲音,含糊地說道:“河間王知否小可汗來找小弟說話?”

楊清仁一怔道:“竟有此事?”

略一試探,立知自己的“秘密”,非是由台勒虛雲轉告之,大可能是由霜蕎通傳,因霜蕎是大江聯掌管訊息往來的最高負責人。

無瑕回獨孤府後,立即報予霜蕎,可知她對“範輕舟”多麽無情。

幸好有得有失,雖被逼泄出秘密,卻有兩得。

首先,是可繼續和無瑕玩虛情假意的愛的遊戲;另一得是令台勒虛雲不敢對大江的江舟隆和竹花幫輕舉妄動。

龍鷹欣然道:“這還不是托河間王的鴻福嗎?”

他的話可圈可點,別人肯定聽不明白,楊清仁則有會於心。

龍鷹指的,是茫不可測的天命,而楊清仁敢圖謀大唐的江山,當然深信自己乃天命屬意的真龍。龍鷹這句話,等於暗示自己站在他的一方。

情況一如當日楊清仁趕來證實自己是“龍鷹”還是“範輕舟”,他和台勒虛雲、無瑕心態上的分別,乃台勒虛雲和無瑕一意證實“範輕舟”為“龍鷹”,楊清仁則渴望“範輕舟”非“龍鷹”,故此敷衍了事。

這是龍鷹對無瑕的反擊,驅使楊清仁為他多說好話,希望台勒虛雲不認為“範輕舟”的威脅性,比田上淵更大。

楊清仁若有所思,微一沉吟,道:“長公主想見你。”

龍鷹恨不得立即將符小子《實錄》的《西京篇》拿出來從頭看至尾,因沒法掌握太平現時的位置、她和楊清仁的關係,致無從猜估太平為何要見自己。

問道:“她為何要見小弟?”

楊清仁道:“是我的提議,現時形勢清楚分明,一山不能藏二虎,你和田上淵公開決裂,明眼人都瞧出是個或遲或早的問題。沒有你,田上淵的日子好過多了。”

龍鷹道:“長公主如何說?”

楊清仁道:“她既沒同意,也不否定,認為仍有待觀察,原因在你與武三思不清不楚的關係。本王卻告訴他,若非你與武三思有這個關係,早被掃出西京。她沒說什麽,卻同意與你見個麵。”

他描述的太平,再不是龍鷹認識的太平,變得很有城府,即使對楊清仁,亦有保留,不隨便讓楊清仁看穿她心意。

太平變得愈來愈像另一個聖神皇帝。

上官婉兒又如何?

龍鷹很想問楊清仁,又知絕不可問,更感讀錄的必要。

道:“一切由河間王安排。”

楊清仁長身而起,笑語道:“約好後,立即通知範兄。”

又道:“但有件事很清楚,長公主對你製的合香有很大的興趣,記得在成品麵世前,先送她一套,若疏忽了,她會不高興。”

龍鷹心忖須列一張送香名單,以免出現漏失。開罪人易,討好人難。

不迭點頭,道:“這個是一定的,多謝河間王提點。”

送客出門。

楊清仁停下來,道:“範兄見過閔天女,對嗎?”

龍鷹心裏一動,忖想難道這才是楊清仁神態異樣的原因,而非因從無瑕處曉得自己的“秘密”,自己錯怪無瑕。

可肯定閔玄清見過自己後,對楊清仁的態度或多或少有改變,令楊清仁心裏不舒服、懷疑。

若無其事地答道:“那晚糊裏糊塗的,送了她一盒敝館的香膏,她卻很感興趣,詳問製香的過程。”

楊清仁沒再詰難,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