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天地明環·第四冊 卷七 第一章 道魔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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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龍鷹多麽想讀下去,仍不得不把符太的《實錄》闔起來,撥熄油燈,就那麽捧卷閉目,趁天明前,修煉他或許已具雛形,卻遠未成氣候的“至陰無極”,因至關緊要,直接影響今夜“奪石之計”的成敗。

讀得妲瑪對從老田身上取回五采石,想法灰黯悲觀,符小子為安慰佳人,竭力吹噓自己,尤感不容有失。

龍鷹天然醒覺,睜開眼睛,吃了一驚。天已大白,這一闔眼,起碼有一個時辰。

他奶奶的!

怎麽一回事?

幾是練功備戰的念頭剛起,樂觀點說是立即物我兩忘,直至睜開眼睛;也可以懷疑是靈神立被魔種攫抓,故此不省人事,就像當年在南詔,與裸形族四女在風城前線營帳內,荒唐一夜後不知自己幹過什麽。似乎是在一些關鍵時刻,例如心力交瘁之際,魔種冒出來奪去主事權。

究竟該害怕?還是歡喜?

龍鷹弄不清楚,知的是自己仍未臻至“魔即道,道即魔”的至境。在整個“道心種魔”的修行過程裏,魔道分分合合,現時是處於何種情況,模模糊糊的,隻可斷言未達圓滿之境,如與仙子合體**,後果難測。

內視一遍後,又放下心來,有信心解決喬扮康老怪的最大難題。

工場傳來眾兄弟辛勤作業的各式聲音,要趕貨給秦淮樓,辛苦點是必須的。

前鋪亦傳來搬東西的響聲,心忖難道這麽快找到並買得香怪提議的木料,那效率確非常高。

趁尚未有人來打擾,匆匆梳洗後,就在房內一邊的幾椅坐下,急啃符小子的《西京篇》。

在妲瑪雙眸逼視下,符太搖頭苦笑,歎道:“對著心上人,總是沒法保持戒心,不時露破綻。說便說,嘻嘻!夫人沒猜錯,鄙人確曾隨鷹爺去打仗,但限於在沙陀磧那一場,其他時間安分守己,在塞外懸壺濟世。”

妲瑪瞪他一眼,半信半疑,道:“鷹爺是否以他本身的身份到西京?”

符太道:“若他這樣做,立即天下大亂,至於他現在用的是怎樣的身份,恕鄙人無可奉告。唉!真不明白,夫人該是非常有耐性的人,為何知道五采石在田上淵處後,似失去耐性,幾個月都等不了。”

妲瑪垂下螓首,黯然道:“因人家不想目睹皇姊,循著武則天的舊路走,未來的結果尚未曉得,但眼前的每一天卻沒片刻的安寧,心煩氣躁。”

接著抬頭朝他瞧來,道:“昨天甫抵西京,我便聽到一件令人家為皇姊擔心的事,使我恨不得可離開西京,永遠不回來。”

符太訝道:“何事?”

心忖人非草木,長期相處下,誰可無情?自己正是例子,何況韋後對這個妹子百般嗬護,不理她用心,表麵好得沒話說,妲瑪這個做妹子的,是不忍看著她沉淪下去。沒說出來的,是韋後欲走聖神皇帝奪位的老路,卻沒那樣的謀略才幹,結果自是天淵之別。

妲瑪雙目蒙上憂色,心灰意冷地說道:“昨天韋溫來見皇姊,提議春節南郊大典時,皇姊為亞獻,他韋溫為終獻,讓天下臣民,清楚他們韋家在唐室的地位。”

符太問道:“韋溫是誰?”

妲瑪道:“是皇姊的堂兄,當上禮部尚書,專管祭祀。他還提議皇姊,須營造一些吉兆祥瑞,肆應皇姊之運。”

符太不解道:“他們竟當著夫人說這些話?”

妲瑪道:“人家剛巧在隔壁,韋溫對我又沒避忌,被人家聽入耳內。唉!試問今天何來心情向皇姊請安?皇姊本偷偷地想的東西,很快便成路人皆見的事了。”

符太諒解地說道:“原來夫人是受不祝……”

妲瑪說開了頭,不吐不快地說道:“那個武三思更是麵目可憎,行為卑鄙,逼走了張柬之仍心有不甘,非把神龍政變功臣誅殺殆盡,不肯罷休,將他們一貶再貶,幸好任皇姊和武三思怎麽遊說,皇上仍堅持他們罪不至死。”

符太冷然道:“可捱得多久?他們五人死定了。”

妲瑪微怔道:“大人毫不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心上?”

符太道:“鷹爺善意相勸,說盡好話,他們偏聽不入金石良言,現時的苦況是自招的,若非鷹爺了得,早被他們分屍,那時誰來可憐鷹爺?中土的事,夫人是理不了,亦不該理會。總言之,隻要那小子抵達西京,鄙人會著他以夫人取回五采石一事為首要之務,其他全撇到一旁去。”

妲瑪半信半疑,道:“太醫大人對鷹爺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符太道:“夫人告訴鄙人,天下誰鬥得過‘新少帥’,就像以前誰鬥得過寇仲?如非不能明刀明槍,幹掉田上淵如用劏牛刀去殺雞。故而今次隻和田上淵算五采石的帳,好讓夫人盡早離此是非之地。其他帳,慢慢和他算。一刀宰掉,太便宜他。咦!為何這麽看著鄙人?”妲瑪淡淡地說道:“太醫大人和他有何深仇大恨?”

符太頭痛道:“仍是這個老問題。唉!此為鄙人不可告人之秘,除非夫人答應鄙人的婚約,否則隻可永遠維持這個樣子。”

妲瑪皺眉道:“太醫既要妲瑪嫁你,又著妲瑪盡早離開,不覺自己說話前後矛盾嗎?”

符太心花怒放道:“鄙人尚是首次聽夫人吐出‘妲瑪嫁你’的四字仙咒,親口證實這個可能性。說出口就收不回來,當然!夫人並未真的應允,仍顯示鄙人提出的‘三年之期’,在夫人心裏有一定分量。淑女嫁人,三年未晚,夫人離開可以回來,又或索性在家鄉待鄙人去迎娶。那時中土的天下,肯定再非現在令夫人不忍目睹的天下。”

妲瑪氣結道:“你最懂自說自話。但說話前後不符,一會兒前剛說要從田上淵的屍身處取回五采石,一會兒後又說舍不得這麽快殺他,可知你滿口胡言。”

符太心懸遷宮的事,道:“什麽都好!一切待龍鷹那家夥來西京後再說,夫人不信任鄙人沒問題,信那家夥便成。”

告辭離去。

龍鷹有個奇怪的感覺。

今次的“失神”,與以前發生過的,有根本上的不同,並非突然而來,發生時像失去常性,事後忘得幹幹淨淨。

精確點說,今次的“失神”,介乎風城的帳內荒唐和千裏奔赴飛馬牧場之間,他龍鷹至少有一半的主導權,當他想練“至陰無極”的一刻,立告物我兩忘地練功,直至醒來,頗有魔種與他“配合無間”的滋味。

醒來後,“至陰無極”確有精進,不再那麽陰沉難測,本來沒有把握的事,變得有信心。

事實上,整個“道心種魔大法”的修行,就是道心與魔種融合的過程,最高境界為“魔即道,道即魔”,生死兩極渾而為一,生是死,死是生,至陽至陰,本為一物。每一次的死而複生,與魔種又接近了一些,否則早命喪大校常

這是沒法傳授的心法,師父向雨田也沒有法子,故在《道心種魔大法》卷末,寫上“破碎虛空”四字,由有緣人去領悟體會。

想到這裏,心情大佳,收起《實錄》,到工場去見眾兄弟。

未到工場,聽到清韻銀鈴般的笑聲,差些兒以為昨天並沒有過去。怎可能的,清韻不是過著日出而睡,夜來而作的生活?竟然連續兩天到工場來探班。

如沒猜錯,該是延遲了睡覺的時間,先來七色館,然後回家睡覺。

然而仍解釋不了豔女今早出現工場內的因由。昨天是來談交易,今天是來幹什麽?

豎起耳朵,立即收聽到連龍鷹也曾為她怦然心動的美女,微喘著道:“原來範爺像奴家般,天亮才登榻休息,奴家定要等他起來。”

香怪的聲音道:“怎可讓妹子久等。居中!你去喚醒範爺。”

龍鷹正踏進工場,聞言嗬嗬笑道:“請韻大姐恕罪,雖然沒在七色館大門恭候,罪不可饒,仍請韻大姐大人大量,原諒小弟有失禮數。”

豔光四射的清韻巧笑倩兮的俏立工場中央長桌之旁,比站在她身前的香怪高上一、二寸,偏是兩人出奇地合襯,或許是因她對香怪親切的態度,又或許因香怪前所未見地神氣,腰板挺直,雙目閃閃有神。

眼前的香怪,再見不到落泊時的絲毫痕跡,沒法聯想到從牢內剛釋出來,瘦如餓猴、蓬頭垢麵者,與眼前的香怪是同一個人。

鄭居中立在長桌子的另一邊,垂手恭立,一副伺候老板的模樣。

其他兄弟雖不時偷看清韻,仍算埋首工作,好完成香怪對秦淮樓準時送貨的承諾。空氣裏充盈各種香料的氣味。

清韻聞聲轉過嬌軀,略退一步,變得與香怪並肩而立,施禮道:“範爺折煞清韻了!擾範爺清夢,該由奴家賠罪才對!”

以她迷人的體態,做出施禮的動作,格外具**性。香怪卻視如無睹,淡然自若道:“範爺終於起床了。”

龍鷹來到鄭居中旁,後者乘機告罪脫身,剩下龍鷹,隔桌和兩人說話,道:“到西京後,沒一刻歇下來,累至剩下半條人命,故此昨天未入黑已倒頭大睡。大姐不單沒吵醒小弟,還令小弟晨早起來,萬分驚喜,今天肯定時來運到。”

清韻先瞄香怪一眼,喜滋滋地說道:“範爺真懂說話,令人聽得開心,今次奴家來七色館,負有特別任務。”

龍鷹欣然道:“大姐有何事,盡管吩咐。隻要和敝館的大老板談妥,我們這些當小夥計的,自會依令執行。”

昨天怕奪香怪的風采,今天亦然。

清韻笑臉如花,展現歡顏,又以香肩輕碰香怪一記,撒嗲地說道:“大哥給清韻說。”

香怪現出古怪神色,極可能是首度和清韻有身體的接觸,且由她采主動。微妙的是清韻的親暱發乎自然,不著痕跡,似和香怪從天地初開,一直是這個關係。

龍鷹心內升起異感,難道……唉!該沒可能,雖說清韻有憐才之意,可是以她見盡天下人物的胸懷,理該對剛從“頹垣敗瓦”中站起來的香怪看不入眼。不過,正如龍鷹相信的,姻緣是最不講常規的事,妲瑪“看上”醜神醫,在外人眼裏,事前肯定沒人相信。目光移到香怪身上。

香怪和龍鷹交換個眼神,表示對清韻的親暱不明所以,徐徐道:“事緣紀夢小姐,因病缺席,未能親睹範爺儆惡懲奸的風采,深以為憾,為補償此恨,專誠請駕,範爺哪晚有空,知會一聲,紀夢小姐竭誠以待。”

清韻“哎呦”嬌呼,嗔道:“香大哥也是小夢邀請的主賓嗬!如此邀約,對小夢來說,是破題兒第一趟呢。當然!不會漏掉淮陽公,由大少通知他。”

香怪啞然笑道:“不講其他,隻是妹子要求,我們已無從拒絕。”

清韻橫香怪一眼,歡喜地說道:“香大哥像範爺般懂哄人家。”

龍鷹頭皮發麻,瞧呆了眼,不可能發生的事,似正在眼前上演。

希望不是一場誤會。

香怪的表現遠勝平常,舉手投足,均帶著平時所不見的風範神采。談笑風生,揮灑自如,愈來愈顯示出大師的本色。

初遇清韻,她在親切裏保持老練、距離,令對她嬌容美姿起心者清楚界線。不過,那晚的秦淮樓之宴,她對香怪的態度,比之對龍鷹,有著明顯的分別,維護他,關懷他。到今天此刻,她毫不隱瞞她對香怪的好感,秋波頻送,毫不吝嗇。

龍鷹有個直覺,因清韻,香怪再一次重生,一如龍鷹的二次死亡。現時的香怪,不但異於潦倒街頭的香怪,也與以前全盛期的香怪截然不同。

經二度浴火重生的香怪,再不是同樣的人。那種深刻的經驗,使香怪所擁有的,絕對異乎尋常。

這是香怪打動曾閱人千萬的清韻的深層原因嗎?恐怕連她自己仍弄不清楚。

在清韻期待的目光下,龍鷹暗自沉吟。

今晚當然不行,但為了香怪,不可拖太久,明晚最理想,卻須冒上一個風險,就是他不湯不水的“至陰無極”失效。然而“破釜沉舟”,恰為致勝手段。

微笑道:“稟告老板,明晚如何?由老板定奪。”

清韻再拋香怪一個媚眼,歡欣雀躍。

看著最懂得隱藏情緒、成熟老練的美女,展現她真實的一麵,感覺難以言表。

與香怪送清韻出門,看著她登上在市門外等候的馬車,兩人並肩返七色館。龍鷹順口問道:“臨急臨忙,從何處買得大批檀香木?”

香怪悠然舉步,出奇地輕鬆,答道:“樂意幫忙者沒想過的那麽多,這邊放消息,那邊有人回應。木材來自鹹陽的木材商,聽說他和西京的長安幫向有嫌隙,所以在曉得皇甫長雄的事後,大感義不容辭,漏夜用船運木來。”

龍鷹難以置信地說道:“消息傳播得這麽快。”

香怪笑道:“以前沒那麽快,可是自七色館作業後,一舉一動,備受注目,變得謠言滿天飛。”

又壓低聲音道:“依範爺看,妹子是否對我有意思?”

龍鷹道:“絕無懸念。像她般的女子,可以不假辭色,絕不會以投懷送抱的態度招呼你老人家,怕自招煩惱也。”

香怪不解道:“怎可能呢?她芳華正茂、青春少艾,豈會看上我這麽一個糟老頭?”

龍鷹問道:“老板今年貴庚?”

香怪歎道:“早忘掉了,或許是三十七、八歲吧!”

龍鷹笑道:“你的韻妹怕也該二十三、四歲了,與老板相差不遠,何況年紀從來不是個問題,問題在有否足夠的權勢、本領和魅力。”

香怪自嘲道:“我有什麽?”

龍鷹道:“能創造出人人夢寐以求的合香,頓令老板成為香料行的新權威,權威就是權力。依我看,清韻大姐的芳心,是給老板先以合香攻破缺口,然後再被老板特殊的風采攻陷。老板若感到她合你心意,萬勿錯過機會。打鐵趁熱嗬。”

香怪一雙眼睛更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