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二章 調候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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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武欲去張柬之等五人而後快,表麵上的原因,是出於政治的考慮,有必要將反對勢力,連根拔起。

可是,龍鷹清楚,深層的原因,是武三思對他龍鷹的恐懼,情況與武三思拒絕與吐蕃和親如出一轍,禁絕任何壯大龍鷹威勢的可能性。

武三思對龍鷹有深到的了解,明白若對李顯有異動,危及唐室存亡,龍鷹東山複出,幾為必然的事。一旦被武三思排斥的、以張柬之為首的文臣武將,投向龍鷹一方,龍鷹將聲威大振,故武三思絕不容許這個情況出現。

以武三思的卑鄙狠辣,當務之急,是鞏固權力,將所有在某情況下傾向龍鷹的臣將,逐一根除,在武三思心中,這等同剪除龍鷹的羽翼。幹掉張柬之等人後,將輪到李多祚和其係下的武將,然後是郭元振,殺戮不會停下來。

不由記起第一次到武三思的相府,偷聽到武三思和宗楚客的秘密對話,後者表示有辦法對付張柬之等五人,可惜卻聽不到內容,真的令人擔心。

對張柬之等五人,他有心無力,亦不到他幹涉,因唯一打救他們的方法,是立即揭竿而起。在時機未成熟下,這般做無異於找死,其後果更非中土負擔得來。際此突厥人虎視眈眈之時,唐室陷入大亂,默啜定揮兵南下,全麵犯境。

龍鷹心情沉重的離開七色館,朝北裏的方向走。忽然間,他生出感覺,就是不論他做什麽,如何努力,到頭來仍於事無補。這個令人沮喪的想法如潮汐般在心內起伏、漲落,須賴意誌去對抗和克服。

隱隱裏,他掌握到原因。

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除今夜的行動外,沒一件是清楚分明的,最頭痛的是發生在西京之外,逸出他力所能及的範圍,甚或在中土之外的事故,亦可打亂他大局的部署,使他的心血付諸流水。

不可測的因素,遠比可測的因素多,即使清楚分明,近者如張柬之等五人的命運,遠者如黃河幫和洛陽幫的敗亡,他隻能無奈坐看。那已非分身不暇,又或顧此失彼,而是超出他的能力,不得不為目標而作出犧牲,亦不得不承受因之而來的打擊和挫折。

任他有鋼鐵意誌,仍隻是一個人,是人便會受突如其來的情緒左右。他的情況卻更複雜,說不定是因魔種感受到某事,以他不明白的方式向他傳遞某訊息,他卻沒法具體掌握,遂化為解不開的愁緒。

此事是否與五王有關,且在短期內發生?由武三思和宗楚客一手炮製?

愁思糾結下,他步出市門,一輛馬車在旁駛過,停下。

龍鷹坐到“天女”閔玄清身旁,後者問道:“範先生到哪裏去?”

龍鷹說出目的地,閔玄清吩咐道人禦者,馬車朝北裏駛去。

龍鷹不知是因心情欠佳,還是與她關係不再,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換過以前,她早投懷送抱,任他放肆。

閔天女望著前方,話卻是向他說的,淡淡地說道:“明惠希望在後天離開西京前,範爺能見她一麵。”

龍鷹一直想去見明惠、明心這雙曾與他共患難的師姊妹,然沒法分身,聞言訝道:“為何天女隻提明惠?明心呢?”

閔玄清神色冷漠地道:“明心於上個月,返回道山,重建師門。明惠留下來結束俗務,故得此見範爺的機緣。對她們師姊妹,西京再非可久留之地。”

龍鷹知她意指成為道尊的洞玄子,以洞玄子的為人和野心,又具意圖,在官方支持下,不用猜也知他力圖統一道門各大小門派,故曾代統道門諸係的明心,首當其衝,被逼離開西京。

在他心裏,明心永遠是那個不懂世事的天真小女孩,隻因家門遭劫,避遁道門,又因稟賦奇特,天然結得道丹,實沒法將人世間的險惡,與她連結。

龍鷹道:“我今天設法找個時間見她,明惠仍在老地方嗎?”

閔玄清道:“明惠遷離上清觀,現寄居於佛門的玉鶴庵。”

玉鶴庵位於東大寺附近,乃當年端木菱入住的庵堂,明惠不住道觀,似須托庇佛門,可知道門因洞玄子而來的激烈鬥爭。

天上雲層厚疊,天色暗沉,如龍鷹此刻的心情。沉重的現實,難以負荷。

閔玄清道:“去見明惠,範爺不用遮掩,因人人曉得你和她的關係。明惠一向對範爺特別依戀,超越了師門禁戒,玄清今天為此來通知範爺,是因不忍她塵緣未了,因而永不能上窺至道。”

她的話,若如在黑暗裏擦著了火熠子,照亮了本模糊一片的環境。

就在此刻,他感應到明惠,便如他感應到仙子,雖一瞬即逝,足令他曉得魔種早接收到明惠道心的訊息,隻是自己的“識神”仍掌握不到,也解釋了突如其來的情緒部分因由。想起明惠,想起她拋開一切現實枷鎖、毫不保留的愛戀,就像在渾濁的水裏湧出界線分明的清泉,驅走煩惱。

現在他是“至陽無極”強之又強,“至陰無極”弱無可弱,至陰不敵至陽。然過猶不及,今早的用功,雖令體內至陰之氣稍有振作,卻激起至陽的反撲,導致陽盛陰衰,不但令他的道心沉進穀底,更直接影響今夜行動的成敗。

這是魔種“調候”的大問題,在《道心種魔大法》裏述之甚詳,向雨田的批注在這方麵著墨甚濃。自己的“遠程狂奔”,正是調候其中一種方式。從揚州到西京,晚晚捧《實錄》狂啃,魔種不耐煩了。

想通此點,龍鷹鬱結立解。

問道:“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對天女有影響嗎?”

閔玄清平靜地說道:“玄清早不過問道門的事,一切與我無幹。”

她語調荒寒,有哀莫大於心死的放棄和失落。顯然對新朝這個安排,非常失望。幸好她尚未清楚洞玄子的真正身份,隻因洞玄子對明惠、明心的排斥,生出警惕。

李顯皇朝,充斥愚蠢、荒唐、欺詐、謊言、仇恨、凶殘諸般惡行,凡正直之士,均無法忍受。

見他沒出聲,輕輕問道:“範爺還可以幹什麽?”

龍鷹心忖可幹的事多著了,隻是不可以告訴她,此非是信任的問題,而是有必要將“長遠之計”的秘密,局限在愈少人曉得,愈是穩妥的情況下。人事的變遷,令與龍鷹密切如天女者,仍欠十足的把握。特別是到此刻,仍沒法弄清楚她和楊清仁的關係。昨天楊清仁的神態曆曆在目,可知天女的任何變化,瞞不過他。

閔玄清對楊清仁青睞有加,大有可能因她對楊清仁這個假唐室貴胄的寄望,是她內心的“長遠之計”。

對此符太在《實錄》肯定有評說,否則不會在天一園巧遇符太的醜神醫。

躲在玉鶴庵直至“時辰到”,是個很不錯的主意。

馬車橫過朱雀大街,離北裏兩個裏坊。

政治或許是永不可說出心底話,隻可說出對方愛聽的話。

龍鷹自問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不住說謊,令他不安,且越說越煩。像過去的幾天,無時無刻不在爾虞我詐、偽裝蒙騙、以暴易暴的泥淖裏打滾。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時可了結?想到這裏,暗吃一驚,更感調候的迫切。

壓下心內諸般情緒,沉聲道:“玄清現在仍信任小弟嗎?”

天女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輕柔地說道:“已不是信任與否的一回事,而是可否找到另一個玄清可以信任的人?卻感到,範爺再不像以前般信任玄清。玄清有說錯嗎?”

龍鷹昧著心說道:“對天女,小弟從沒改變。對我來說,之所以到西京來,是與默啜鬥爭的延續,幹掉默啜,我將袖手不理世間任何事。於此我隻有模模糊糊的念頭,沒有具體的計劃,是先找尋一個龍鷹身份以外的立足點,然後隨機應變。”

閔玄清默然片晌,輕輕道:“今晚可以來見玄清嗎?”

龍鷹曉得絕不可說不,道:“試試看,可是若小弟真的來不了,玄清勿怪小弟,因我會奉上最有說服力的解釋,包保玄清接受。”

閔玄清朝他望來。

龍鷹探手拍拍她臉蛋,道:“小弟下車了!”

北裏的晝和夜,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步過裏門,幾疑來錯了地方。

入黑後的北裏,大街小巷,擠滿來尋歡作樂的人,車水馬龍,各種光色的燈籠,將青樓、賭館林立的廣闊區域,化為夢幻般的天地,喧鬧震天。裏坊內的鋪子,不論是青樓,還是食館,至乎押店,都在門麵上下足工夫,美輪美奐,各有特色,就像風姿各異的美女,扮得花枝招展,以招徠顧客,其況之盛,可以想見。

街上的騷客遊人、男士淑女,無不衣裝講究,華衣盛服,與裏坊外西京城,迥然有別,更烘托起這片醉生夢死般的煙花勝地。

白天的北裏,卻是褪掉顏色,卸下錦袍,還其本來麵目的尋常街巷,加上人流稀疏,雖然樓房建築極盡豪華、宏偉壯觀,表麵上卻與福聚樓一渠之隔的布政、頒政等權貴聚居諸坊,沒明顯的分別。

走在北裏的主大街上,龍鷹心裏充滿感歎,想今晚即使可以分身,至乎完成行動後尚有時間,大概不會夜會閔天女,因此情難再。這不單是他的問題,也是天女的情況。

自閔天女和楊清仁打得火熱後,他們的關係永遠不能恢複到以前兩情相悅的樣子。

剛才他有個感覺,閔玄清是不得不問,他則不得不答,可是大家均口不對心。

世情一向如此,任何事物總會成為過去,任何事物都在改變。

不用找地方,隔遠便曉得因如坊在哪裏。

闊別百年,香家在長安重新建立起他們的賭博王國。

香霸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躊躇滿誌,還是感慨萬千,或是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該為因如坊在處,騾馬車進進出出,人頭攢動,有路過駐足旁觀的,更多正忙碌工作的,兩座開張典禮用的爆竹塔在趕工搭建中,其中一座大致完成,高達三丈,占去半邊行人道,可想象點燃後“劈劈啪啪”,煙火激濺、光焰漫空的情景。剩此一項,已須大批城衛到來控製人流,維持秩序。

陸石夫身為負責治安的少尹,其上司京兆尹武攸宜更大有可能是其中一個嘉賓,因如坊內權貴富商雲集,稍懂事的也知陸石夫必親臨主持大局。爆竹燃燒之際,情況熱鬧,當所有人全被盛況吸引,正是最佳刺殺時刻的來臨。

在對街有多個城衛,神態悠閑,隔著車馬道監察著。

離因如坊尚有十多步,正指揮搭建工作的弓謀抽身迎來,大訝道:“範爺這麽早。”

龍鷹傳音道:“今晚要招呼田上淵,不能來了,故提早來說幾句。”

到兩人並肩踏入大開的中門,弓謀方回過神來,道:“範爺總令人意外。”

龍鷹探手抓著他肩頭,笑道:“遲些再告訴你是怎麽回事,你的大老板在嗎?咦!很像以前的因如閣。”

又道:“不怕下大雨嗎?”

弓謀不屑道:“愈大愈好,有人起了課天氣卦,希望他不靈光。”

接著回答龍鷹前一個問題,道:“是照搬過來,但大了一倍,再外加車馬廣場,就是範爺現時眼所見的。”

兩人正橫過寬達百步、長六十步的大廣場,停滿騾車,兩邊設馬廄,還有避雨亭,設備完善。

幾個短褂長褌的妙齡少女,在階台上點收送來的花牌一類的賀禮。

龍鷹望過去,沒一個曾在總壇內見過。

弓謀道:“主要起用經千挑萬選和嚴格訓練出來的新人,小部分為舊人,如範爺熟絡的秋靈和紫芝,她們成了湘夫人的左右手,負起整個因如坊的接待。荷官亦是全女班,由‘鄧胖子’鄧叔方一手培訓,這胖子的賭術比香霸更了得,平時卻深藏不露。”

龍鷹訝道:“何來這麽多綺年玉貌的年輕女子?”

弓謀沉聲道:“這個要問香霸方清楚。”

到了此時行人止步的內院門,把門的和眾女均訝然朝龍鷹瞧來,不過有弓謀帶路,沒一人敢吭半聲。

登階入堂,感覺如重返洞庭湖總壇內因如閣的迎客廳,光陰永恒地停留在那一刻。

廣闊的廳堂,放了六組紅木桌椅,仍沒絲毫擠迫之感,裝修布置,古意盎然,充滿書卷氣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另一邊的落地漏窗,令賓客可直接欣賞外麵的湖庭美景。就像以前的因如閣,這個集青樓和賭館於一身的風月場所,等若人工築成的仙殿樓台,依隨不規則的湖岸,看似漫不經心的立水榭、置廊橋,實則暗含法度,比規規矩矩地布置,難度大增,更具巧思。

沈香雪不愧當代建築大家。

想起與她有歡好之緣,實足自豪,但亦已成明日黃花。

三個仆婦,埋首工作,拂拭塵埃。

開張前的四、五個時辰,乃最緊張的時刻,預備的工作,密鑼緊鼓。

龍鷹歎道:“此坊不同彼閣,從中可見二姑娘大有長進,設計布局較以前揮灑自如,將湖局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前如等若吹一口氣,現在則是在呼吸,且輕重緩急有異,該為二姑娘汲取以前的經驗,推陳出新的巔峰之作。”

弓謀道:“大了這麽多,該有點變化。全坊共有三大賭廳,豐儉由人。賭廳外有九個貴賓廂廳,七座可供宴飲的水榭,亭台樓閣點綴其中,論規模,尤在北裏最大的秦淮樓之上,若非秦淮樓擁有無敵名妓紀夢,肯定會重演洛陽翠翹樓搶去所有青樓生意的情況。”

龍鷹問道:“湘夫人會公開為香霸打點業務嗎?”

弓謀正領他走上連接迎客廳和內湖庭園的長廊橋,聞言道:“這個當然,今次是不容有失,故擺出最強大的陣容。現在不但湘夫人在場,柔夫人也在這裏。”

龍鷹怎想過,今天竟可見到玉女宗的兩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