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
地下室。
龍鷹為脫掉麵具、搖身化為方閻皇的符太做最後階段的整裝,處理他的頭發,一絲不苟。
符太不耐煩地說道:“花了大半個時辰仍在老子的嫩臉摸摸捏捏的,我可不習慣給男人摸。”
龍鷹罵道:“你給小敏兒寵壞了,多點耐性。”
符太道:“不是耐性的問題,而是有否這個需要,有七、八分像懸賞上的塗鴉畫像便成,誰曉得兩大老妖的真麵目?”
龍鷹道:“這叫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今次不容有失,正如太少所言,誰曉得老田少時沒隨捷頤津見過兩大老妖,或其中之一,甚至給你方閻皇指點過武功?你奶奶,再嘮嘮叨叨,我連你的口都封起來。”
符太仍不服氣,道:“我包保老田未看清楚我是閻皇還是老怪,已被打得落荒而逃。”
龍鷹收手,欣賞傑作般對符太左看右瞧,讚歎道:“肯定法明若遇上你,還以為厲鬼來向他討命。”
符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點!錯過時機我就將你斬開幾塊。”
龍鷹探手取來刮刀,道:“記著將老子刮下來的胡須,毀屍滅跡。”
今回輪到符太擔心起來,道:“有把握嗎?”
龍鷹開始刮胡子,應道:“是十足十。昨夜有少許把握,今早連那丁點兒把握都失掉,可是現在嘛!像刮掉胡須般容易。”
符太擔心的,龍鷹的答話,正是整個“奪石行動”關鍵裏的關鍵,如若成功,沒人可懷疑“範輕舟”是兩大老妖的其中之一。
關鍵就在“範輕舟”的胡須。
扮康老怪時,“範輕舟”剃掉胡須,第二天“範輕舟”亮相若仍是滿臉胡須,落入北幫的人眼中,傳回田上淵耳裏,可釋去他任何懷疑。
兩個可能的情況,一來一回,有著天淵之別。若長不回胡子,不單是明告老田康老怪是他扮的,還連“範輕舟”的身份也失掉。
龍鷹開始對銅鏡易容,動作熟練迅捷,如施法術。
符太道:“有可能順手幹掉田上淵?”
龍鷹道:“想也勿想,徒亂陣腳,先不說能否辦到,這樣做有趣嗎?”
符太道:“確快了些兒,有點便宜了他,隻好可傷他多重便多重,泄點恨意。”
龍鷹道:“太少告訴我,人生最慘痛的事是什麽?”
符太愕然道:“怎可能有肯定的答案,答案太多了!”
龍鷹道:“那讓老子告訴你,就是‘飛來橫禍’,事前沒想過的,忽然發生,例如最親近的人出事、自己給逮捕送入牢獄受酷刑、皇帝一聲令下誅三族諸如此類。唉!你奶奶的,說說都感毛骨悚然。”
符太沉吟道:“你這小子不時有些歪道理。”
龍鷹沉聲道:“老田今晚的遭遇,可以‘飛來橫禍’四字來形容,本以為可手到拿來,一招擊潰範某人,哪想過結果樂極生悲,上得山多終遇虎,此正為橫禍的本質。忽然間,千辛萬苦偷回來,改變了他人生的瑰寶,不翼而飛,那種打擊、失落、空虛,老田更堅強都受不起。不是老子誇大,是生不如死,懊悔至想自荊這是你報複他的第一擊,以後陸續而來,看他能捱至何時。此為第一個舍不得殺他的原因。”
符太皺眉道:“你說的是最理想的情況,最怕他今晚根本沒出現。”
龍鷹道:“成事在天,想不得那麽多。還有不該殺他的第二個原因。”
符太道:“不用說了,還不是沒了老田,你在台勒虛雲和武奸鬼眼裏,再不具利用價值。對嗎?”
龍鷹開始剪頭發,道:“難得太少通情達理,宮裏的生活不是白過的。第三個原因包保太少沒想過。”
符太一怔道:“是什麽?”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老田一天在生,你的大明教美人仍要回來,待你問她那句話。”
符太歎道:“你怎知她定會回來?”
龍鷹道:“一來老子旁觀者清,二來老子對女人的經驗可做太少的太師爺。女人臉嫩,特別像妲瑪般高傲的女子,又慣了拒絕你,不給她一個借口,很難令她返回中土。微妙處是不論情根種得怎樣淺,仍是種下情根,分開後,每次感覺到懷裏的五采石,不得不想起太少,想到太少的諸般好處,與太少相對時的不感寂寞,情根因而愈種愈深。次序雖然掉亂了,效果卻沒分別,那時太少用‘血手’捏死田上淵的一刻,就是太少向美人兒求婚之時,多麽爽!成了!”
轉過臉去,麵對符太,現出一個詭異冷酷的笑容,似笑卻非笑。
符太一呆道:“確有點化身的功夫,半分都認不出來。”
忽然雙目邪芒遽盛,冷笑道:“老子又如何?”
龍鷹冷哼道:“方閻皇你好,這些日子來你滾到哪裏去了?”
符太邪兜他一眼,凶芒稍現即斂,目光似不含人的半絲感情,淡然道:“恁是那麽多廢話,時辰到!”
龍鷹歎道:“時辰到?虧你說得出口,還當著老田說。”
符太道:“出城吧!沒閑情胡扯了!”
龍鷹沒好氣道:“你忘了我們是見不得光的,你我的尊容,圖文並茂的貼滿大街小巷。若兩大老怪肩並肩步往城門,走不過一個裏坊,給全城喊打。”
符太道:“攀牆又如何?”
龍鷹道:“記著!今夜是不容有失,故須做妥每一個細節。這裏是曲江池,從池底離開,神不知,鬼不覺,明白嗎?”
兩大老妖,一先一後奔上山坡,抵達可俯瞰西京的一座高山之頂,來到坐在一塊石上的妲瑪左右兩旁,目光同時投往眼下中土最宏偉的城池。
三道城門,正中的明德,兩邊的啟夏、安化,以及從城內流出的永安渠、清明渠、黃渠,盡收眼底下。
黃渠位於最東處,是從曲江流往京城東南的河道,兩大老妖就是從此渠潛出城外,運功蒸掉水氣後,趕來與苦待的妲瑪會合。
天上烏雲厚布,大雨欲來。
都城內亮著燈火,時近酉時中,離因如坊開張的吉時,不到兩刻鍾。
遠林近樹,黑壓壓一片。
妲瑪看看符太,又看看龍鷹,雙眸現出驚異之色。
符太道:“不用擔心他,這小子可在一夜間長出另一臉的胡子來。”
妲瑪深呼吸,顯示緊張的心情。
符太趁機湊到她小耳旁,道:“娘娘有何話說?”
妲瑪半點不介意他揩揩擦擦的,道:“怎舍不得都要讓人家走,唉!人家不慣你現在的老妖模樣嗬。”
又別過頭去審視他的妖容,不解道:“怎可能沒以前樣子的絲毫痕跡?”
符太聳肩道:“問他吧。”
妲瑪朝龍鷹的康老怪瞧來。
龍鷹奸笑道:“女娃子想知道嗎?在江湖上再行走一甲子的年月,或會明白。”
妲瑪“噗嗤”嬌笑,白龍鷹一眼,道:“前輩很趣怪。”
龍鷹沉聲道:“老田身邊可能有其他人。”
符太道:“收到風聲?”
龍鷹道:“是個叫尤西勒的契丹人,據說當年我行刺盡忠時,他是盡忠的近衛高手,有份在旁目睹,亦因此羞慚退隱,此後曾投靠默啜,到最近被人發現在西京現身,還和北幫的人走在一道,後從南門出城。”
符太一怔道:“難道老田是默啜的人?”
龍鷹搖頭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則當年追殺我的人裏,就有老田。像老田般的人,永不臣服於任何人。若他是默啜的走狗,大江聯定曉得,因老田炮製‘獨孤血案’時,默啜仍和大江聯緊密合作,前者還派出大明尊教的人,助大江聯行刺李顯。”
符太點頭道:“有道理!”
妲瑪擔心道:“那田上淵便非單身一人,也可能還有其他高手。”
符太笑嘻嘻地說道:“夫人放心,有本閻皇和康老怪在,任他千軍萬馬,結果仍沒有分別,夫人的責任,就是去取東西,如探囊取物。”
妲瑪撒嬌不依似的怨責道:“你這人呢,人家在說正經事,你卻盡說些不著邊際的狂言瘋語。”
龍鷹暗忖妲瑪愈來愈不掩飾與符太的親密關係,是天大的好事。插言道:“竅訣在以快打慢,先發製人,在對方陣腳未穩前動手。所以發動的時機最具決定性,老田後腳入屋,我們前腳至,不讓老田有碰到五采石的機會。而不論對方有多少人,殺得一個便一個,殺一雙便一雙,絕不留手。”
符太補充道:“即使他們擺出校場之戰的陣容,亦要被殺個措手不及。”
妲瑪欣然道:“對!妲瑪差些兒忘了範爺就是鷹爺,而校場之戰的陣容,絕不可能重現。”
龍鷹輕鬆地說道:“夫人緊張嗎?”
妲瑪點頭道:“很緊張,但也很不真實,如造著夢。”
稍頓,續道:“太突然了!忽然鷹爺駕臨,然後太醫到,看著你們在娘娘前一唱一和,妲瑪心裏亂成一團,不知該驚還是喜。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鷹爺似隨口說說的話,變得無比真實,且可在短時間內有望取回五采石,不知相信好,還是不相信。”
又道:“直至此刻,仍然如此。”
符太道:“空話化為行動,行動令夢想實現,有我們兩大老妖出手,夫人可以放心。”
妲瑪籲出一口香氣,瞄符太一眼,溫柔地說道:“你這人!永遠玩世不恭的樣子。人家也擔心你們嘛!縱然扮得毫無破綻,但假設我們成功了,田上淵失掉五采石,我卻於此時離開西京,誰都猜到人家和你們兩大老妖脫不了關係。”
龍鷹微笑道:“精彩處就在這裏,這個謎團老田永遠想不通,隻能疑神疑鬼。”
妲瑪道:“如你們一時收拾不了敵人,他們苦戰不退,妲瑪該怎麽辦?”
符太道:“夫人什麽都不用理會,感應到五采石在處,立即下手,得手後什麽都不管,有多遠走多遠,直接回家。”
龍鷹道:“五采石不會是放在桌麵或枕頭下,該藏於密處,很大機會給鎖著,夫人有開鎖的把握嗎?”
妲瑪信心十足地點頭,答道:“即使藏在地底密室內,仍難不倒我。”
龍鷹現出注意的神色,目光投往城池,道:“燒爆竹了!”
妲瑪一怔道:“我聽不到。”
符太苦笑道:“我方閻皇也聽不到。”
龍鷹閉上眼睛,夢囈似地說道:“老田真的出手了。還不中計。”
符太道:“話不可亂說,勿哄夫人開心。”
龍鷹道:“老子哪來閑情?是我和陸大哥間的魔氣相應。呀!”
符太駭然道:“什麽事?”
妲瑪呼吸頓止。
龍鷹仍兩眼緊閉,道:“陸大哥側身以肩膊硬捱老田的‘血手’,飛開前一腳撐中老田的小腹,有他受的了。真沒想過老田真的踏進陷阱去。”
妲瑪失聲道:“沒想過?”
符太問道:“宇文朔出手了嗎?”
龍鷹睜開眼睛,罵道:“你當我康老怪是神仙?純是魔氣間的感覺。老田今次絕運當頭,一傷再傷,還給魔氣侵體,逃到哪裏都飛不出我康老怪的五指關。”
目光落往妲瑪,道:“目下是夫人和方閻皇說幾句密話的機會,要不要小弟避到一旁,保證不偷聽你們的傳音入密。”
符太一雙眼睛亮起來。
妲瑪變得無比冷靜,遙望西京,道:“真的不用!將五采石送回敝教供奉後,妲瑪立即動程回來,當鷹爺麾下的小卒。”
事到臨頭,美女顯露頂尖高手的風範。
龍鷹與符太交換個眼色,仰首觀天,歎道:“那家夥的卦很準。”
妲瑪不解道:“大人在說什麽?”
話猶未已,狂風忽起,吹得山頭遠近樹搖葉晃,塵土揚天。
豆大的雨點先稀稀疏疏的打下來,旋即轉密,數息間滂沱大雨“嘩啦啦”灑下來,天地的界線模糊了,被狂風暴雨征服統一,際此夜黑時分,十多步外便難見物。
龍鷹仰首張大口去接雨水,連吞幾口,歎道:“感謝老天爺!”
朝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的妲瑪道:“風大雨大,本對逃者有利,但於我們的情況,卻掉轉過來,利我而不利老田。”
符太道:“感應到了嗎?”
龍鷹雙目魔芒大盛,沉聲道:“剛進入老子的感應網內,愈來愈清晰,老田肯定傷得很重。”
妲瑪道:“陸大哥沒事嗎?”
龍鷹一直有個印象,就是妲瑪對身外人事,漠不關心,事實顯非如此。
道:“他也傷得很厲害,不過會比有五采石的老田更快複原。”
妲瑪正容道:“告訴陸大哥,妲瑪很感激。”
龍鷹嚷道:“好家夥!”
符太道:“說就說,天一半、地一半,教本閻皇提心吊膽。”
龍鷹道:“這短命鬼先沿清明渠朝安化門的方向竄逃,然後折往東南,肯定是循我們兩大老妖的老路,從曲江池底經黃渠離城,老子一雙手癢得要命。”
妲瑪大訝道:“鷹爺真厲害,有如目擊。”
符太被龍鷹的豪言壯語激得邪性大作,嘰嘰笑道:“老田肯定沒想過有我們在城外恭候他大駕,更造夢未想過有人可在此風雨飄搖的晚夜,吊靴鬼般追在他背後。”
龍鷹彈起來,道:“隨我康老怪來。”
刹那後,沒入茫茫雨夜中。
符太和妲瑪正蓄勢以待,毫不猶豫緊跟著他,三枝箭般射往山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