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在很多方麵,及不上大明宮,可是,於符太來說,卻有大明宮難以比擬之處。首先,小敏兒如獲新生,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開心至不得了。
她的情緒直接影響符太,在禁苑長期的“相依為命”,他們的關係每天都在變化著,符太從不接受到認命,不著痕跡,一切自然而然。像現在般因小敏兒變回天真爛漫的快樂小女孩,他便大有能予最親近,受他保護的女人幸福的愉悅,滿足和樂而忘憂的動人滋味。
對符太,這不能說不是徹頭徹尾的改變。
其次,是氣氛的改變。
不論大明宮如何金碧輝煌,太液池美如蓬萊仙境,但總有種敗絮其中、藏汙納垢的不良感覺,原因當然是內有李顯和韋後,奸佞當道,令人不忍卒睹。妲瑪是個例子,不忍見韋後不住沉淪,寧舍五采石而去。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皇宮如是。
興慶宮比較起來,有著大明宮欠缺的清新,人事簡單,無拘無束,且由於位處鬧市,與東市為鄰,出入方便,感染到民間生活的氣息,豈是隔絕的深宮內苑可以相比。
興慶宮因未有貴胄入住,故打理興慶宮屬閑職,最適合高力士這個“閑人”,責任落在這小子肩上。
高力士安排符太和小敏兒入住龍池東北,芳苑門內金花落的聽雨樓。
金花落自成一國,屬園林建築,靠近龍池東北岸著名的沉香亭,院牆圍起充盈林園氣息的雅致樓房聽雨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亭橋流水,一應齊備。打掃、膳食方麵,高小子處理得妥當體貼。
遷往金花落翌晨,符太起來,興致大發,偕小敏兒出宮到東市吃早膳,不知多麽閑適寫意,輕鬆自然。
小敏兒像脫籠鳥兒,吱吱喳喳地不斷說話,大部分言不及義,符太卻聽之不厭,如聆鳥兒歌唱,動心而不動腦筋。
再在東市人擠人的逛了一會兒,符太解囊讓小敏兒花錢,還鼓勵她揮霍,令她滿載而歸,如在神都北市情況的重現,那種生活的氣息,多少錢都買不到。
他們從興慶宮的金明門返宮,此門乃西麵兩門之一,位於興慶宮西南角,入門後,因“少帥”寇仲曾入住而名著天下的花萼雙輝樓,映入眼簾。
從金明門到東北的金花落,是興慶宮內最遠的路程,然而亦是賞心樂事,途經景色最美的龍池和沉香亭。
際此寒冬時節,前兩天又下過一場雪,宮內一片銀白。潔淨素美的天地,使周遭的一切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迷人風姿。
門衛接過背得符太似頭駱駝的大小包裹,代他們送往金花落,門衛的頭子道:“下次太醫大人出門,卑職可派三數人隨行。”
符太笑道:“若天天這樣子,我微薄的薪酬怎應付得起。”
門衛頭子陪笑道:“大人真隨和。”
又壓低聲音道:“太子來了。”
符太一怔道:“什麽太子?記起了!他來幹什麽?”
安樂與李重俊的“太女”、“太子”之爭,在宮內人盡皆知,後者成為太子後,兩人關係沒有緩和下來,仍勢成水火。
在韋後母女和武三思聯手下,李重俊被排斥於大明宮外,留在太極宮旁的東宮,不單被孤立,且是置身“凶地”。
李唐開國之時,李淵為皇帝,李建成的太子就是居於東宮之內,結果橫死玄武門,自此東宮被視為不利主之地。
從事實言之,後來入住的李治雖成為皇帝,結果亦好不到哪裏去,身體未好過,大權旁落武則天之手,身不由己,負上給武氏改朝換代的罪名。
可以想象,李重俊到西京後的遭遇有多慘,心情多麽惡劣。
在洛陽,榮登太子寶座後,李重俊願望成真,春風得意,忘掉了符太這個他曾訴苦的人,再沒找過符太。
現在李重俊又來了。
興慶宮空****的,欠缺人氣,來此除找他的“醜神醫”外,沒別的事情可幹。
李重俊在必經之路的沉香亭候他,遣走小敏兒後,符太入亭坐在他對麵,見李重俊仍目不轉睛地打量小敏兒朝金花落遠去的美麗背影,道:“太子現在愛怎麽美的宮娥也可以了,還要看得這般用神。”
李重俊搖頭道:“小敏兒與眾不同,沒其他宮娥可代替,就像鷹爺的人雅,很多人到今天對人雅仍念念不忘。”
又道:“以前我不敢大膽去看,是因心裏有鬼,今天敢看,因問心無愧,純是欣賞,更為太醫高興。”
符太訝道:“小子確成熟了。”
李重俊瞥一眼守在四方的從衛,苦笑道:“太醫呼重俊為小子,感覺親切。唉!我不知多久未嚐過這個滋味。即使對著最親近的人,仍不敢說出心內的想法。”
符太心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年肯聽老子勸,遠走高飛,現時不知多麽自由自在。貴為太子又如何?
道:“太子來找鄙人,有何貴幹?”
李重俊壓低聲音道:“重俊情願太醫小子前、小子後地喚我。”
符太道:“好吧!小子來找老子,為的是什麽?我早說過沒法幫得上忙。”
李重俊以蚊蚋般的聲音道:“事實卻是太醫曾為小子盡過大力,是湯公公告訴我的,重俊很感激。”
符太搜索枯腸,仍記不起在何處為李重俊出過力,但以湯公公的心智,故意這般向李重俊說,自有他的道理,或許希望搞好李重俊和自己的關係,使他的“醜神醫”站在李重俊的一方。並不揭破,道:“該隻一句半句,現時全忘掉了。”
李重俊道:“太醫從來不愛居功,誌行高潔,湯公公說,如非得太醫配合,未必能成事,著重俊珍惜太醫維護之情。”
符太明白過來。
李重俊對小敏兒再無覬覦之心,源於因感激而生出的敬意。
不由記起榮公公的分析,一天李重俊仍在,韋、武絕不敢對李顯下手,因為便宜歸名正言順的李重俊。李重俊何時大權在握,韋、武何時遭殃。
從這個方向猜測,韋武集團最大的敵人,正是眼前的皇位繼承人。
有兵權在握的李多祚撐腰,明刀明槍對付李重俊此路不通,唯有用陰謀詭計,針對李重俊缺點多多的性格設計,再多兩個李多祚仍救不了李重俊。玩政治手段,誰鬥得過武三思和宗楚客?以張柬之等人的老謀深算,仍要敗下陣來,何況李重俊和李多祚?
李重俊清清喉嚨,有點艱難地說道:“重俊想曉得符大哥會否來西京。”
符太一怔道:“太子在開玩笑嗎?”
李重俊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沉著地說道:“我是認真的。”
符太差些兒一巴掌刮過去,刮醒他。
李重俊意不在符太,而在龍鷹。
符太可以起何作用?龍鷹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龍鷹加上李重俊,明幹暗鬥,誰敢言勝。問題在龍鷹不可能像在女帝時期,以國賓的身份公然與敵對勢力周旋,隻能在某個形勢下,打著太子的旗號揭竿而起,而那正是龍鷹最不想見的情況。何況龍鷹屬意的真命天子,並非李重俊。
李重俊或許比他的父皇好些兒,但肯定是另一昏君,又或暴君。
符太搖頭道:“你想也不要朝這個方向想。”
李重俊不解道:“太醫難道著重俊坐以待斃?不瞞太醫,即使下麵的人裏,仍有人的心是向著我。”
符太聽得心中一動,很想問究竟有哪些人,但知問也是白問,亦不宜問,心裏湧起不祥的預感。
李重俊是否陷進敵人的陷阱裏去?
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小子聽著,現在我說的每一句話,關係到你的生死榮辱,絕不可當作耳邊風。”
李重俊呆了一呆,點頭表示在聆聽。
符太沉聲道:“你現在唯一的明智之舉,是‘忍’,忍到敵人沉不住氣,你就贏了,否則必死無葬身之地。”
龍鷹掩卷長歎。
李重俊正重蹈張柬之等人的覆轍,心內有了定見,再容納不下其他意見,符太如何疾言厲色,不起任何作用。
這與才智沒有關係,至乎才智愈高,愈被自己的想法囿困,深陷思想泥沼之內。此為“視野”的問題。
符太的看法等同龍鷹,清楚全局發展的可能性,不像李重俊的見樹不見林。視線被擋下,你告訴他看不見的東西,怎聽得入耳。李重俊陷身困局,當然希望有所作為,為未來的命運憑他的自以為是奮鬥向上,這個想法被敵人充分掌握,被抓著弱點,成為別人手上的棋子而不自知,迷途難返。
此人必為韋武集團有分量的人,否則難令李重俊沾沾自喜,當然非是他深惡痛絕的武奸鬼,剩下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宗楚客。宗楚客的野心比武三思更大,陰謀詭計方麵玩得更出神入化、狠辣狠毒,也更懂掌握人心人性。從“公告”可見一斑。
敲門聲響。
龍鷹早沐浴更衣,趁等待時掏出《實錄》趕讀十來頁,還以為鄭居中來喚他起行,從椅上彈起,開門。
鄭居中道:“都鳳美得滴出花蜜的婢子青玉來找範爺。”
龍鷹偕他朝前鋪舉步,笑道:“鄭兄並非第一次見她,為何忽然將她讚上了天?”
鄭居中道:“她是愈看愈美,荊釵布裙,豔色卻不在紀夢之下,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味。剛才我在門外,她驟現身眼前,感覺很震撼。”
鄭居中止步。
龍鷹略一沉吟,道:“老板準備好了嗎?”
鄭居中道:“這個很難說,他正埋首李趣的‘更香’,沒有他,趣爺想出什麽都沒用,隻有老板方能製出可燃足十二個時辰的合香。”
又道:“他還說,若要送禮,送‘更香’比送‘彩夢’更有意思,因是沒人可不動心的玩意,集享受和實用於一香。”
龍鷹心中想到的,不是安樂或閔天女,而是獨孤倩然,想象著將“更香”送她時的情景,美女如何反應。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回事,竟在去見無瑕的當兒,偏想起她?
問道:“預計須多久製出來?”
鄭居中熟門熟路地說道:“銅盤、銅珠買現成的,所以隻要老板調配‘更香’的材料,立即動手製作,明天內將有第一批‘更香’麵世。”
龍鷹喜道:“這麽快?”
鄭居中傲然道:“我們的七色館,正處於最佳狀態,別人十天才辦得到的事,我們可在一天內完成。不過,無論如何努力,開張時恐怕仍供不應求。這幾天不時有人拍門來問何時有香賣。”
龍鷹道:“能賣斷市方顯出我們的聲勢。有香安莊那邊的消息嗎?”
鄭居中道:“皇甫長雄鋃鐺入獄,雖隻關了三天,卻令他聲譽受嚴重損害,也令香安莊蒙羞。表麵上,生意並沒有大跌,但隻是指門市的情況,內裏則是另一番光景。像秦淮樓這樣的大客戶,都轉來光顧我們。”
提起秦淮樓,想到什麽似的,壓低聲音道:“依範爺看,清韻大姐是否對我們老板有點意思呢?”
龍鷹笑道:“今晚回來時,我再和你談這個問題。”
拍拍他肩頭,朝鋪堂去了。
龍鷹打醒精神,出鋪堂見無瑕,當然,絕不能嚴陣以待,欲蓋彌彰,而是盡量表現輕鬆。
某些方麵,無瑕要比台勒虛雲更難應付,與思考的高下無關,是無瑕“與生俱來”的神秘觸感,稍一不慎,立給她抓著辮子。
唉!與生俱來!
隻恨他不能問。如果可以問上兩句,觸及任何有關她童年的記憶,說不定有天大的發現。“龍鷹”可以提出,“範輕舟”卻萬萬不可。
無瑕對他的吸引力,總帶著原始野性的味兒,令他不時想到與她真箇銷魂,類似與秘女萬俟姬純的情況。
這是否因無瑕體內,流的同樣是秘族“種女”的血液有關係,激發起魔種的野性?
表麵上,無瑕或萬俟姬純,都是高傲拒人,但嚐過與萬俟姬純愛戀纏綿的滋味後,便知她們都是可迷死人的尤物。
真的太不爭氣。
尚未見著無瑕,先自亂陣腳,偏向這方麵浮想聯翩,未見官先自打三百大板。
踏入鋪堂。
發自無瑕嬌體的清新氣息,撲麵而來,花不醉人,但龍鷹已醉倒了。
美麗的倩影闖入眼簾。
從鋪子大後進的宿處,走到這裏,宛如進入尋幽探勝的秘徑,最美麗的神物深藏於密道的盡頭,等待著他去揭掉覆蓋的紗巾。
自商月令後,他久未嚐過這種滋味。
是否又再戀愛了?
可是龍鷹必須壓抑這樣的情緒,因為此正為敵不過無瑕媚力的先兆,失神等如失智,導致全麵的崩潰。
情場戰場。
他和無瑕兩軍對壘,殊異處是他不曉得何為勝?何為負?或許無瑕自己也不清楚。又或永遠不會清楚分明。
無瑕似是含情脈脈地瞧著他,不放過他一舉一動,直至龍鷹入坐桌子另一邊的椅子,方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沒半點機心,甜密親切,如從雲層破出一抹耀目的陽光,照亮了天地。
“昨夜範爺到哪裏去了?人家來找你,見不著人。”
龍鷹一怔道:“為何沒人來通知我?小弟昨晚躲在地庫挑選香料,怎會找不到小弟?”
無瑕微聳香肩,道:“人家是偷偷來的嘛。”
龍鷹聽得心中一熱,又暗呼厲害。
她根本沒來過,一詐便詐出他有問題,雖有說詞,仍露出馬腳。
我的娘!
她在懷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