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醒悟過來,問題出在昨天早晨便到因如坊去。
照他猜測,無瑕是到今天方曉得此事,心生疑惑,故順便詐他一句。幸而她絕不可能知道田上淵采石被奪的事,否則必然聯想到與他有關聯。
昨夜非是尋常的一夜,連續發生兩起大事,而龍鷹晨早去找香霸,不論缺席因如坊啟業慶典的理由如何充分,總脫不掉未卜先知的意味。
現在他“欲蓋彌彰”的解釋,怎堵得住無瑕的聯想。
見到她,沒一次不吃虧。
陸石夫遇刺,到龍鷹去少尹府探傷,中間足有個半時辰,“範輕舟”到哪裏去了?
陸石夫遇刺,台勒虛雲一方認定刺客是田上淵,是衝著武三思、範輕舟而來,偏在如此情況下,範輕舟躲在地下密室揀香,連龍鷹自己都不相信。
於台勒虛雲一方來說,處處疑雲,耐人尋味。
如嫌疑尚未夠,剛才虛懷誌和樂彥聯袂來見“範輕舟”,想不招懷疑也不成。
龍鷹頭痛起來,瞞得過這一邊,瞞不過另一方,目下西京,就是這般的形勢,蓋上便難掩下。
無瑕秀眸閃閃地打量他,輕柔地說道:“玉兒和小姐搬家了!”
龍鷹心神不屬的愕然道:“搬家?”
無瑕抿嘴淺笑,喜滋滋地說道:“終於在這裏有個家了,是閔天女的物業,位於離這裏不遠的興化坊,清明渠東岸,從這裏去,過兩道橋可達,以後範爺再沒借口不來找人家了!次次要玉兒來找你,怎成呢?玉兒始終是女兒家嗬!”
龍鷹呆瞪她,說不出半句話。
她在耍什麽手段,不但不窮追猛打,還似變回以前扮作無知的俏丫鬟青玉?
好一會兒,腦筋轉回來,道:“為祝大姐和都大家喬遷之喜,小弟有份別出心裁的賀禮,此物妙不可言,可讓貴主婢掌握光陰。”
無瑕欣然道:“每次見範爺,總有令玉兒意想不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龍鷹道:“請恕小弟賣個關子,以免屆時不能予你們一個驚喜,更勿費神猜測,因沒可能猜中。”
無瑕不依道:“還要加油添醋,弄得玉兒心癢癢的。”
龍鷹心中大叫救命,無瑕現在施展的媚法,就像有千年道行的狐妖,化身為天真爛漫的少女,勾引自己的色鬼,明知是無底漩渦,仍控製不了的一頭栽進去。
龍鷹岔開道:“小弟來找玉大姐時,對都大家該持何態度?”
無瑕道:“後天小姐將出門,你愛何時來便何時來。”
說畢盈盈起立。
龍鷹忙送她出門,到此刻方發覺天氣佳絕,夜空星月爭輝,自己剛才卻沒有留意。
龍鷹和香怪並騎馳往北裏。
在西京,沒馬兒代步等於跛腳,如龍鷹就香怪的腳程,安步當車的往北裏,沒半個時辰不行。際此爭刻奪分之時,實在浪費。
香怪朝龍鷹望過來,道:“我很感激。”
龍鷹欣然道:“還要說這種話。”
香怪道:“讓我說一次吧!在以前,即使我最得意的日子,仍沒有今天的風光。”
龍鷹隨口問道:“感覺如何?”
香怪道:“沒法形容。我像活在成功和失敗的邊緣處,不敢去想明天的事。勝負並非人為,而是天定,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就在我最失意的時刻,範爺來了,這種巧合,足使人心生異樣。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忘情工作,倦極而眠,醒來繼續,隻有調香、煉香、製香的過程裏,我始感覺到有意思。因之而來的所有東西,到頭來,還不是被一抔黃土,統統埋掉。”
龍鷹心中惻然。
妻離子散的打擊對香怪深刻沉重至無法承受,沒法一下子恢複過來,更可能永遠難以複原,使他活在過去的陰影裏,眼前的成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水裏月影。他需要的,是可令他忘掉一切的某事物。
香怪的苦與樂,給套在一條韁繩裏,混淆難分,表麵風光,卻如走進遍地珠寶的秘穀,帶回來的隻是石頭。在最應愜意的時刻,偏墜進遺憾的追憶裏。
他很想鼓勵香怪去追求清韻,但找不到適當的言詞,更怕是弄巧反拙,清韻對他根本不是龍鷹和眾兄弟希望的那種情況,破壞了他們間微妙的關係。
岔開道:“想想皇甫長雄,老板便可感覺到活著的樂趣。”
香怪緩緩搖頭,陰沉地說道:“看著皇甫長雄當眾被掌摑,我魯丹心內再無恨意,人生可怕的事,是生不如死。真的沒想過,從我離開門獄,不到幾天,本不可一世的人,竟告身敗名裂,可見他不過是另一條可憐蟲,何況即使把他碎屍萬段,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永遠不能挽回來。”
接著輕聲道:“我真的不願到秦淮樓去,比以前任何時候更不想去。”
北裏燭天的燈火在前方映入眼簾,愈近這有不夜天之稱的煙花勝地,人車愈多,愈有夢域般不真實的滋味。
大大小小式式俱備,沿街高掛的燈籠,將北裏化為夢幻天地,與香怪沉重的情懷,格格不入。
煉製出心裏的合香,就是香怪目前的一切,離開了製香聖地,如魚失水。
龍鷹道:“老板害怕再一次的失敗嗎?”
香怪一怔道:“範爺很坦白。對失敗我已沒有感覺,卻害怕重陷那種生不如死的情況,並不時提醒自己,賤內臨終前的囑咐。”
龍鷹問道:“她怎麽說?”
香怪雙目滿載悲傷,近乎嗚咽地說道:“她……她著我堅持下去。唉!”
龍鷹道:“老板有堅持下去嗎?”
香怪淒然道:“不到兩天,我便崩潰,她的後事,全賴徒兒們幫忙。我對不起她,沒聽她的遺言。”
龍鷹道:“她肯定不是要你和皇甫長雄鬥下去,而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完成夢想。你快樂,便是皇甫長雄不快樂。而想好好地活著,必須從過去抽身出來,重新上路。你踏離門獄的一步,就是人生路途重新開始的第一步,現在仍朝前走著,不可畏縮,否則老板的夫人泉下有知,會非常失望。”
香怪嘶啞著道:“她真的曉得?”
龍鷹道:“當然知道。老板定須堅持下去,我們這群做夥計的,才開心。現在老板的夢想,非隻個人的夢想,而是大家的夢想。”
說話時,兩人進入北裏的範圍,人聲、車聲,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又再置身於北裏五光十色的世界。
龍鷹明白香怪今夜情緒忽然低落的原因。
踏出門獄後,支持香怪的,是複仇的意念,隻要能損害皇甫長雄,香怪不惜一切。可是,當香怪目睹皇甫長雄被掌摑、拘捕,支持他的恨火立告熄滅。說到底,香怪本身是個善良的人,不像皇甫長雄般狼心狗肺,報複到這個程度,已告一段落。香怪從自家的遭遇,聯想到皇甫長雄未來的命運,如香怪描述的,身敗名裂,以前擁有的全賠進去,由那一刻開始,不要說追求紀夢,實無顏踏足秦淮樓,於香怪來說,對皇甫長雄的報複足夠有餘。
撐著香怪的複仇恨火熄滅了,感覺不是滿足,而是失落,再沒有因之而來的樂趣。唯一可振起意誌的,就是眾兄弟、同業朋友的熱情,煉製夢想裏的合香,寄情工作。
故此,一旦離開工場,茫然若有所失,更有點不知自己在幹什麽,閑下來對香怪不是好事,是負擔。
他不想見清韻嗎?
香怪的心情異常複雜,包含著龍鷹明白或不明白的情緒。龍鷹隻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和掌握。
龍鷹的方式,就是他並不了解清韻,沒法掌握清韻的心意,推己及人,香怪在這方麵不會比他好多少。龍鷹尚有個優勢,是旁觀者清,香怪卻當局者迷,受自身的情緒蒙蔽,患得患失,最怕是一場誤會。
可以這般說,清韻對香怪的吸引力愈大,香怪愈是畏縮,情願留在工場過安樂日子,不想到秦淮樓麵對挑戰。
秦淮樓入門處的一對紅燈籠進入視野,對麵街就是緊追在秦淮樓之後的春在樓,同樣以兩個巨型、寫上“春在樓”三字的紅燈籠招徠客人,相映成趣。
入北裏後,他們勒馬緩速,四條腿隻比兩條腿快上點兒。
龍鷹道:“老板剛才說過,一切均由天定,是真的相信,還是口上說說而已?”
香怪一呆道:“有分別嗎?”
龍鷹道:“當然大有分別,任何信念,如未能身體力行,仍然是空想和白話。隻有付諸行動,才算深信不疑。”
香怪給惹起興致,雙目神采稍複,也證明他是愛思考的人,沉吟道:“這類事,如何付諸行動?”
龍鷹道:“當然可以,這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精義。既然一切由老天爺決定,還有什麽好顧慮的,隨心所喜,一往無前,置生死成敗於度外。對老板來說,還有何可損失的,最大的打擊早經曆過了,小挫小折,付諸笑談,如此方可不負老板夫人離世前的期望。對吧?”
龍鷹說的,恰是他自己之前那輩子的寫照,麵對挑戰,永不畏怯。
香怪想到什麽的,一雙眼睛亮起來。
此時離秦淮樓不到百步。
密集的蹄聲在遠方響起,一群十多騎從前麵奔來,馬速頗快,逢車過車的。雖說北裏這條主街寬達八丈,可是由於車馬道比其他地方壅塞,所以肯為他人著想的,進北裏後都放緩車速馬勢,剩此點,已知來騎何等張狂。
龍鷹眼利,一眼瞧去,立即心中一震。
其中一騎,不正是有“夜梟”之稱的契丹人尤西勒嗎?他的禿頭和體型,如招牌般容易辨認。
昨晚他才給打得抱頭鼠竄,今天竟大模廝樣現身北裏,令人想不通、看不透。
領頭的騎士一身華衣,外形俊秀,年紀不過二十歲,神態冷傲,顯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貴家公子,否則怎敢奔馬北裏。
到離龍鷹和香怪二百步許的距離,那貴家公子開始勒馬減速,使龍鷹曉得他們的目的地,不是秦淮樓,就該是另一麵的春在樓。
其中一騎趨前趕上貴公子,側身說不到兩句,貴公子的目光朝龍鷹和香怪射來,顯然有人認出他們是“範輕舟”和香怪,特意提醒。
那年輕公子哥兒的人物,目光落在龍鷹身上後,眼不眨的隔遠瞪著他,頗不友善。
北裏該為西京最易鬧出事的地方。本身既龍蛇混雜,豪強權貴,無不到這裏來尋歡作樂,加上韋、武專政,視己法為皇法,即使有陸石夫這個不偏不倚的少尹,但比之以前神都,怎都差了大截。翟無念、京涼等敢派人到工場搗亂,皇甫長雄糾黨行凶,田上淵長街行刺,非是無因。
龍鷹向香怪輕鬆地說道:“老板又有看熱鬧的機會了!”
香怪茫然道:“什麽熱鬧?”
龍鷹道:“來!我們走快點!”
拍馬加速,在來騎抵達前,先一步轉入秦淮樓的車馬廣場。
把門的大漢認得他們,歡迎不及,爭先恐後地來伺候,領他們到主堂門的一邊去。
兩人剛踏足石板地,以貴公子為首的十多騎,衝將入來。
今次把門大漢是不敢攔阻。
龍鷹踏前一步,香怪變為位於他右後側,傲然卓立。
尤西勒肯做對方的手下,此君肯定非泛泛之輩,不單有勢,更有權。
十多騎在廣場中央位置勒馬,然後散開逼過來,貴公子居前,尤西勒緊跟在側,其他十三騎如惡蟹張鉗地移來。
兩眼的工夫,龍鷹瞧穿來騎中隻尤西勒算得上一流高手,其他頂多為一般江湖好手的級數,最了得的還比不上左朝鋒。
貴公子腰佩長劍,劍是好劍,人卻沒佩帶它的資格,該曾入過關中劍派之門,學曉幾招起手式。
隻要能壓製尤西勒,龍鷹有把握在幾次呼吸間,打得對方落花流水。
龍鷹至少明白對方來尋釁鬧事的部分原因,就是經與關中劍派多次衝突後,惹起和劍派有關係的,又自問可吃得贅範輕舟”者為劍派爭回一口氣的雄心。
高門或劍派,兩者一而二,二而一,都是惹不得的,因牽連太廣,以武三思的權傾天下,仍顧忌多多,可見微知著。
宗楚客比武三思高明處,從這些地方看出來。
尤西勒給安置到此貴公子旗下,正是宗楚客比武三思更老謀深算的地方。宗楚客用盡曾在西京長期當官的優勢,將影響力滲入高門的勢力範圍,一招煽風點火,已教龍鷹應接不暇,少點能耐早被他弄得焦頭爛額。有尤西勒在其中,今夜豈能善罷。
貴公子於離龍鷹十多步處勒停馬兒,沒下馬,以馬鞭指向龍鷹喝道:“閣下就是範輕舟。對嗎?”
龍鷹從容一笑,沒答他,轉向香怪道:“老板先走到階台去,這裏由夥計應付。”
又笑道:“讓小弟示範一次何謂身體力行。”
香怪如從一個夢裏驚醒過來,記起了早前龍鷹和他說過的一番話,神情古怪的掉頭登上階台。
龍鷹肯定當十五騎來勢洶洶的衝進來時,香怪將什麽“一切均由天定”全忘掉,腦袋被眼前發生的事況主宰,到給自己提醒,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才重新進駐。
香怪神色古怪的原因,是他直覺感到今次的衝突與前有異。
龍鷹動了殺機。
早在街上第一眼瞥見尤西勒,他已下了不惜一切,當場搏殺尤西勒之心,問題隻在如何營造出殺人的形勢。
明年今日此刻,尤西勒的忌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