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一覺醒來,精滿神足。探手一摸,脅下被尤西勒短戟造成的傷口不翼而飛,皮膚光光滑滑的。
梳洗時,鄭居中來了,道:“淮陽公在前堂等候範爺。”
武延秀是昨晚秦淮樓之會龍鷹和香怪外,另一位被邀的嘉賓,卻沒出現過。龍鷹問道:“老板回來了嗎?”
鄭居中道:“四更前由清韻大姐親自送他回來,隨行的還有周傑大哥和十多個好手,非常大陣仗。”
韋捷如鬥敗公雞,收屍離去後,柳逢春偕周傑到廣場探問“範輕舟”的傷勢,那時清韻和紀夢已領香怪入樓,龍鷹與紀夢仍是緣慳一麵。
隱隱裏,龍鷹感到香怪在自己親身示範下,領略到放手而為的痛快。旁觀者裏,獨香怪一人曉得“範輕舟”有意殺人,也因此曉得“範輕舟”不像表麵般的簡單,不過,以香怪的性情,絕不泄露龍鷹的秘密。剩瞧香怪一點不擔心其傷勢,知他看穿受點傷乃幹掉尤西勒必須的手段。
龍鷹拒絕了柳逢春到樓內清理和包紮傷口,治傷後舉行宴會的提議。坦白說,柳逢春的提議很吸引人,既可親近豔蓋西京的紀夢,還能與清韻共席言歡又為賞心悅目的事,但考慮到該讓香怪把剛領略回來的,付諸實行,龍鷹打消念頭。
正如陸石夫陪他返七色館途上的分析,今趟韋捷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大大地吃了個啞巴虧。際此風頭火勢之時,以韋溫為首的外戚,肯定約束族人,不可向炙手可熱的“範輕舟”尋釁生事,偏是韋捷自恃駙馬身份,橫行霸道慣了,忽然遇上“範輕舟”,按捺不住,又憑人多勢眾,欲折辱“範輕舟”,以示他與眾不同。
現時的韋氏外戚,心態等若暴發戶,唯恐別人不曉得他們如何富有,炫耀之法,就是須顯露權勢。韋捷對近幾天發生的事,大概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弄不清楚“範輕舟”與李顯、韋後和安樂的關係,知的是“範輕舟”得武三思包庇,茫不知惹“範輕舟”的風險。
以事論事,如非尤西勒牽涉其中,龍鷹確會放韋捷一馬,忍口氣算了,隻恨機會送上門來,龍鷹沒丁點錯過的理由,隻能怪老天爺,注定韋捷遭此挫辱。
韋捷肯咽下這口惡氣嗎?一定不肯,唯一方法是回去向成安哭訴,把“範輕舟”說得有那麽不堪,便那麽不堪,煽動成安為他出頭,事情尚未完結。
道:“老板是否給抬回來的?”
鄭居中道:“奇怪!老板不知多麽精神,和衣連鞋倒在榻子上後,睡個不省人事。”
龍鷹嘖嘖稱奇,時間再不容許多聊兩句,出鋪堂見武延秀。
龍鷹在武延秀對麵坐下,問道:“淮陽公昨夜到哪裏去了?”
武延秀神采飛揚,道:“範兄請恕延秀遲來之罪,不過錯有錯著,抵達時範兄剛離開,在門外遇上周大哥,始曉得發生這麽精彩的事。”
龍鷹訝道:“淮陽公的心情很好。”
武延秀欣然道:“範兄給延秀大大出了一口氣,心情怎會不好,像韋捷這種人,叫小人得誌,不學無術,囂張狂妄,全賴有張小白臉,被娘娘看中,納之為駙馬。”
又道:“範兄幹掉的人,是韋捷重金禮聘回來的契丹高手,昨天才投靠這小子,也不知走了什麽絕運,見不到今天的太陽。”
龍鷹問道:“是誰給韋捷穿針引線?”
武延秀道:“恐怕韋捷本人方清楚,人都死了,是否知道並不打緊。”
龍鷹再問道:“淮陽公與韋捷有何嫌隙?”
武延秀道:“此人心胸狹窄,又不自量力,成為駙馬後,日益張狂,連他自己的族人對他亦頗有微詞。天才曉得在何處開罪他,總言之他對我沒什麽好說話。”
對武延秀的避而不答,言詞閃爍,使龍鷹的想象大有發揮的空間,特別是武延秀曾強調韋捷有張俊臉,又曉得武延秀等若韋後半個男寵,雖然荒謬絕倫,卻不能剔除“爭風呷醋”的可能性。在宮闈內,有乖倫常的事,不論何等荒唐,仍可以發生。
韋後雖然倚仗武三思,私通勾結,但怎麽親近,豈及同血緣的族人?武氏子弟感到外戚的威脅,乃必然之事。
武延秀沒興趣就這問題說下去,道:“延秀清楚事件始末後,立即去為範兄做工夫。這小子愚不可及,於此風頭火勢之時,竟敢惹是生非,今次看誰能護他?”
“風頭火勢”指什麽?肯定不是陸石夫的遇刺,一來因陸石夫傷勢輕微,更因李顯或韋後怎會關心陸石夫的生死。指的該是令韋後氣至發瘋的“公告”。
現時整個韋武集團卯足全力,刃鋒指向五王,特別是受害者的韋後,哪來管閑事的閑情,而韋後卻是韋捷唯一可打出、又能威脅“範輕舟”的牌。故武延秀所說的為“範輕舟”做工夫,理該是向韋後做工夫。
宮廷的烏煙瘴氣,武延秀和韋捷互告“床狀”,實不忍卒想。
武延秀壓低聲音,得意洋洋地說道:“據我今早收集回來的消息,昨夜韋捷本約了他的酒肉朋友,到春在樓遣興,最後當然去不成。這小子恃勢橫行,開罪了很多人,我們的大少是其中之一,總以為身為駙馬,該受特別款待,第一趟到秦淮樓去,竟要紀小姐為他唱曲,大少和韻姐勉強安排,讓紀夢為他唱兩首小調,竟然不準紀小姐離開。哼!他太不自量了,紀小姐怎會賣他的賬,結果鬧得很不愉快。這小子該從未照過鏡子,即使是韋溫,仍不敢如他般狂妄。”
龍鷹暗忖武延秀和韋捷的爭風呷醋,從禁中延續往秦淮樓。比較下,武延秀因曾受過到大漠迎娶凝豔,慘被默啜軟禁,生死由人的遭遇,較通人情世故,思慮更深,韋捷確非他對手。
龍鷹問道:“還有其他的消息嗎?”
武延秀意興飛揚,欣然道:“有些事,不用想可猜個八、九不離十。在範兄手下鬧個灰頭土臉、損兵折將後,這小子返芙蓉園向成安哭訴。不過這麽晚了,成安想為他出頭,不得不等到日出,才能入宮見娘娘,豈知大相令少尹大人寫的奏本,漏夜送到娘娘手上,不容韋捷扭橫折曲,非說成是。笑死人了!成安將韋捷告訴她的那一套,添油加醋地說出來,肯定給娘娘痛斥,怪她管夫不力,且不知韋捷是到春在樓鬼混。範兄說了!娘娘信少尹大人還是信韋捷?”
龍鷹訝道:“淮陽公到秦淮樓不入,竟是去了見大相。”
暗忖武三思因何忽然變得這麽勇敢,肯為自己出頭,不怕開罪韋後的外戚?
武延秀尷尬地說道:“我先去見八公主,然後才往相府,那時告本早送入宮去,幸好最近幾天,娘娘沒二更天不就寢。”
陸石夫於事情發生後,立即麵稟武三思,正常合理。不正常的是武三思反應得這般迅捷,一副打硬仗的模樣,挺身而出,不似他自私自利的作風。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理由,武延秀亦不會說出來,不過可從陸石夫處得悉背後因由。
玩手段,外戚集團所有腦袋湊起來,及不上一個武三思。唯一有資格作大奸鬼對手的,宗楚客是也。
龍鷹問道:“八公主有何說話?”
武延秀道:“她很生氣,‘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韋捷來惹範兄,等於不給她麵子。”
接著俯前低聲道:“延秀剛送八公主入宮,她去見皇上,讓皇上曉得曾在她無助之時,唯一肯為她出頭的範兄,現時在西京遭到怎麽樣的待遇。”
坐直身體,躊躇滿誌地說道:“所以我說韋捷不懂照鏡子,八公主可麵稟皇上,他的成安剩可向娘娘訴苦,差得太遠了!”
龍鷹歎道:“淮陽公厲害。”
武延秀道:“暫時這麽多。今次鬧出人命,乃必然的結果,昨夜的情況,連韋捷自己仍沒法否認範兄為自保殺人,對方人多勢眾,手持兵刃,範兄單身一人,兩手空空。即使娘娘想護短,也乏言可辯,何況娘娘根本沒理這種閑事的心情。韋捷揀了最壞的時候。”
說畢長身而起,道:“經此一事,我看還有誰敢來惹範兄?”
送走武延秀後,龍鷹吃了遲近一個時辰的早點,又到工場走了一趟,返房準備捧讀《實錄》時,香怪借口探看他的傷勢來了。除開始時的一天、半天外,香怪罕有踏足他的陋室。
坐下後,香怪伸個懶腰,道:“真爽!”
龍鷹開懷道:“老板昨夜和韻大姐該談得非常投契。”
香怪道:“剛好相反,打鬥後,來光顧的客人不減反增,門庭若市,很多是扯衫尾來的,韻妹不得不去招呼客人,大少也因來了重要人物須去招呼,離開了三次。獨有紀小姐一直陪我說話,周傑到送我回來時才出現。”
接著朝龍鷹瞧來,悠然道:“我說的爽,是睡得爽,醒也爽。唉!被皇甫長雄害得家破人亡後,我睡覺的唯一辦法,是令自己疲倦至沒法撐下去,在昨夜之前一直如此,可是昨夜我卻真的有睡意,躺下去一覺天明,太久沒這個情況了。”
龍鷹同意道:“老板明顯與平時不同。”
香怪道:“所以我說醒也爽,就是醒來後有種懶洋洋的感覺,如一直扯緊的筋繩放鬆了,首次不願立即到工場去拚命,特地來找範爺閑聊幾句。”
龍鷹喜道:“老板解開心結了。”
香怪歎道:“還有什麽看不開的,昨夜瞧著範爺謀定後動,根本不理會對方是何人,亦不讓對方有機會說出來,就那麽悍然出手。縱然我不懂技擊,仍看出範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最後一矢中的。範爺放心,即管將我斬開幾截,魯丹仍為範爺守口如瓶。”
龍鷹登時對香怪刮目相看,心想天才就是天才,有著常人所無的敏銳觸覺。
香怪續道:“當時我有非常深刻的感受。是怎麽樣的襟懷,方能深信‘成事在天’的至理,可拋開一切顧忌,麵對機緣時不肯錯過。這是否證明了虛無縹緲的命運,確實存在,一切早有前因後果?是哪些事導致範爺有這個堅毅不移的信念?”
龍鷹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確曾在我身上發生過一些毫不含糊的事,使我相信前世今生的奇異因果關係,任何事的發生,背後均有我們不曉得的道理,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唉!這種對得失的看法,其實也是命中注定。當你這麽想時,還有何顧忌,隻要問心無愧,可放手去做,更不須將成敗列為顧慮,因為是極之愚蠢的做人態度。”
香怪深有同感道:“昨晚我就是抱持這個態度,留在秦淮樓參加宴會,在對人生的看法上,暢所欲言,後果則管他的娘,頂多從此不踏足秦淮樓半步。”
龍鷹大樂道:“難得老板解開心結。達致人生的體悟,並不限於一途,老板你是從嗅覺入手,故能說出‘香氣的彩虹’一類精妙絕倫的話,發前人之所未發。小弟敢肯定你的韻妹聽得津津入味,不願離開。”
香怪兩眼放光,該是想起清韻依依離開的情景,淡淡地說道:“她對你很有興趣。”
龍鷹失聲道:“什麽?”
香怪欣然道:“範爺誤會了,我指的是紀夢。”
龍鷹這才鬆一口氣。習慣難改,香怪想到什麽說什麽,故往往後語不接前言。
香怪解釋道:“剩下我們兩個人時,她大部分說話集中在我們的關係上,例如一個向在大江活動,一個在西京,風馬牛不相關的兩個人,怎會夥在一起做生意。”
龍鷹道:“好奇是人之常情。”
香怪道:“當她曉得你是從門獄裏將我提釋,她的問題如海堤決了口,滔滔不絕,一點不像她平時的作風。”
龍鷹訝道:“老板隻見過她兩次,怎清楚她一貫的作風?”
香怪道:“是韻妹說的,她向大少指出,紀小姐昨夜說的話,比她過去十天說過的加起來還要多。”
龍鷹心忖紀夢肯定是青樓的奇女子,賣的是聲、色、藝,絕不逢迎討好客人。
香怪道:“昨夜我給範爺開了竅,說話全無顧忌,直接地問她,是否對範爺有意思。”
龍鷹好奇心起,道:“她如何答老板?”
香怪道:“她理所當然地答我,多少有一點點,否則不問半句。”
龍鷹立即被“淩空擊落”,本打定不碰紀夢的心,徹底動搖。情況一如昔日與閔天女泛舟如是園的情景,天女以手指頭顯示對龍鷹的愛得一點點,弄得他心癢難熬。任天女如何灑脫,終為女兒家,肯認有小半截指頭、丁點兒的愛意,已是情不自禁。現在西京第一名妓更直截了當,能不心動乎?
香怪仔細端詳龍鷹,道:“尚有下文。”
龍鷹仍在暗叫老天爺打救,道:“她還有什麽話?”
香怪笑道:“是我有什麽話。我接著問她,看上範爺哪一方麵?”
龍鷹苦笑道:“老板夠坦白,她竟受得了?”
香怪道:“我從未見過如紀夢般的女人,是大家閨秀和江湖女子的混合體,並不囿於一格,可是卻精致清秀至眼睜睜瞧著,仍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有點像‘七色彩夢’,可隨意調校,每一刻都可予你新的感受,不會重複,無負她能顛倒眾生之名。”
龍鷹道:“她有唱曲嗎?”
香怪道:“是我請求待範爺一起時,才領教她的歌藝。”
龍鷹忍不住說道:“老板尚未說出她的答話。”
香怪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道:“終於動心了。”
龍鷹歎道:“說不動心,是欺騙兄弟。”
香怪現出回憶的神情,緩緩道:“她說,在範爺身上,發現了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的英雄氣概,那絕非是天生的,而是有過深刻經曆的人,才能培養出來的神采風範。”
龍鷹心中喚娘,紀夢的閱人經驗,絕非白閱的。她的看法,更影響了香怪對自己的瞧法。
此時何凡康來報,高力士在鋪堂候他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