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四章 明爭暗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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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離臥室,龍鷹清醒過來,暗抹一把冷汗,自己在幹什麽了?

本立定主意,際此強敵環伺的當兒,絕不可被個人的好惡苦樂影響,以致誤了大事。故此,雖然想女人,那天仍不肯回頭去找閔天女,皆因無瑕正在天一園的廣場等候。後來閔天女在七色館外截著他,通知明惠想見他,更邀他晚上往天一園相聚,他口上答應,卻打定主意不去,為的就是怕給楊清仁感覺到閔玄清因之而來的異常處。

男女之情可將理智淹沒,徒添負累。到西京後,他所以能縱橫得意,皆因沒有這方麵的問題。

符太的“醜神醫”,作出了最佳的示範,連小敏兒也不碰,就是要保持在冰雪般冷靜的狀態下,無牽無累應付禁中瞬息萬變的形勢。

為了“長遠之計”,他的感情生活,愈簡單,愈無情,愈好。宛如在戰場上督師的統帥,不被任何情緒支配,因為若輸掉戰爭,影響的非隻是個人,而是把所有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兄弟,全賠進去。

他必須秉持開始時的信念,不可碰紀夢,心裏想想都不可以。這個決定使他感到痛苦,卻是不得不忍受,在沒有選擇下,該作出犧牲。還親口答應過霜蕎,剛才全忘掉了。

他現在唯一的目標,是無瑕,絕不可分神,如讓無瑕曉得“範輕舟”與紀夢打個火熱,一切休提。

紀夢可非普通女子,而是西京人人欲得的名花,情況一如聶芳華,若讓人知道給他獨占花魁,非常招嫉,勢對他在西京的發展有百害而無一利。其他人不說,武延秀肯定接受不了。

從任何一方麵看,他均須堅持。

唉!獨孤倩然也如是,幸好她是深明大體的女子,大家保持眼前的似有情,若無情,實為明智之舉,否則天才曉得將帶來何種不測的禍害。

踏入鋪堂。

高力士慌忙起立施禮,高聲唱喏道:“皇上有召,請範爺立即入宮見駕。”

馬車起行。

高力士坐到龍鷹身旁,約束聲音道:“那個人是誰?”

龍鷹微笑道:“高侍臣耳目很靈,宮內的事,沒多少件瞞得過你。”

高力士謙虛地說道:“不過是比別人用心點吧!這幾天是非常時期,故而特別留神。”

下了痛苦的決定後,龍鷹的腦筋不再發熱,恢複平常。沉聲道:“那人就是有份出現在田上淵賊巢內的‘夜梟’尤西勒。”

高力士色變道:“厲害!竟想到滲透韋家。”

龍鷹心忖高力士智慧之高,反應的敏捷,不在任何人之下。符太接納他是聰明的,如高力士站到韋後的一方,而他們又沒留神,等於多了個無形的大敵。

高力士歎道:“範爺更厲害,當機立斷,不過天下間惟範爺辦得到,其他人縱然有此念頭,仍難付諸實行。”

又道:“範爺無意裏,幫了大相一個忙,一家便宜兩家著。”

龍鷹正想找陸石夫問這方麵的事,興致盎然地問道:“何解?”

高力士解釋道:“須從神龍政變說起,皇上登位後,論功行賞。大輸家是飛騎禦衛副統領李鋒,被指無力駕馭禦衛,不單未能坐正,還被貶往外地。另一個輸家是武攸宜,給張柬之等連續二十多個奏本,指他立場不穩、三心兩意,皇上也架不住,亦曉得眾神龍政變的功臣,針對的是所有武氏子弟,在龐大壓力下,勉為其難的將武攸宜調離皇城。”

龍鷹心忖李顯怎會怪武攸宜,且視之為同路人,因李顯本人亦是三心兩意,事後更非常懊悔,內疚氣死母皇,想盡點孝心送至陵墓也因女帝遺令作罷。

高力士續道:“大相當然不甘心,想出武攸宜和武懿宗交換位置之計,因在神龍政變一役,武懿宗表現異常出色。當然!出色的是陸大哥,可是功勞歸諸武懿宗,確與相王配合無間,不到兩個時辰,郭城落入政變軍手上,能起作用的二張黨人,全被拘押。”

又深有感觸地說道:“到今天小子方曉得,範爺是故意放生政變軍,否則武懿宗和李旦均要人頭落地。”

龍鷹道:“說下去。”

高力士道:“大相之計,本來天衣無縫,群臣很難反對,照慣例,宮內的任命,以皇上的意旨為依歸,豈知武攸宜成為城守後,武懿宗的任命竟被娘娘卡住。”

龍鷹恍然道:“韋後想起用親族,對吧?”

高力士道:“範爺明察,正是如此。娘娘屬意的是新駙馬韋捷。平心而論,韋捷在任何一方麵,都比不上武懿宗,武懿宗至少曾出征邊塞,長期領軍,更在政變立下大功。韋捷則為新丁,對軍事一竅不通,娘娘的借口得‘年輕力壯,奮發有為’兩句話,但已打亂政變功臣們的陣腳,不知該反對武懿宗,還是反對韋捷。大相雖不敢公開和娘娘作對,暗裏卻挑撥皇上,結果左羽林軍大統領之位,一直懸空,直至今天。沒人敢推薦第三個人選,因不是開罪大相,就是開罪娘娘。”

龍鷹有感而發,道:“宮廷的事,沒一件是簡單的。”

高力士道:“現在好了!韋捷行為不檢,鬧得灰頭土臉,雖因身份特殊不用負罪責,但已失掉坐上大統領之位的資格,如何服眾?”

龍鷹終明白武奸鬼為何在此事上這麽主動積極。

高力士續道:“雖然撂倒韋捷,但武氏子弟未必能得益。”

龍鷹訝道:“為什麽?”

高力士道:“武懿宗給投閑置散,到西京後瞧著武攸宜升上京兆尹的要職,又旅途勞頓,至今一病不起,若不能在短期內康複,隻好坐看大統領之位,由別人坐上去。”

龍鷹道:“武三思理該請我們的太醫大人出馬。”

高力士道:“早請過了,大人掉下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不開方的掉頭走了,大相無可奈何。”

龍鷹道:“現時心藥從天降下,武懿宗該霍然而愈。”

高力士道:“範爺明鑒,事關重大,娘娘絕不讓步,看情況,漁翁得利的可能性最高。”

龍鷹愕然道:“宗楚客?”

高力士道:“宗楚客乃兵部尚書,為軍方最高職位,掌天下兵權,左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又不可以長期懸空,故由宗楚客代領。巧妙在這裏,宗楚客安排心腹劉景仁坐上左羽林軍副統領之位,等於把左羽林軍操縱在手,武懿宗沉痾不起,沒法任職時,宗楚客可扶正劉景仁,娘娘和大相很難說話。”

龍鷹歎道:“太複雜了。”

馬車駛進朱雀門。

龍鷹心內思量,自己的“範輕舟”,之所以能在西京叱吒風雲,純時勢造就。武三思與宗楚客麵和心不和,隻因有五王的共同目標,不得不全力互相配合。

若沒有“範輕舟”的出現,武三思勢節節敗退,不過即使有“範輕舟”撐場,若左羽林軍大統領的要職失守,宗楚客又手握兵權,武三思唯一可倚靠的,就是與韋後奸夫**婦的關係,及李顯對他的寵信。

武奸鬼會否提名武延秀?想起早前武延秀春風得意的模樣,可能性極大。假設韋後和武延秀確有傳聞中的男女關係,韋後亦難說不。

龍鷹的“太複雜了”,有感而發。

高力士的聲音傳入耳內道:“臨淄王想見範爺。”

龍鷹回到太極宮的現實環境內,官員往來禦道的熟悉情況映入眼簾,答道:“給我們安排。”

高力士提議道:“見過皇上後,範爺借口到興慶宮拜訪太醫便成。”

龍鷹點頭同意,順便問道:“皇上見我,有特別的用意嗎?”

高力士道:“範爺明鑒,依小子的揣測,是因八公主來纏皇上,說起範爺的舊事,令皇上記起範爺的諸般好處,感到忽略了範爺,也委屈了範爺,一時感觸下,召範爺入宮,好說些慰問的話兒。範爺有沒有方法弄得自己傷勢未愈,臉青唇白的模樣,可收意想不到的奇效!”

龍鷹沒神沒氣地說道:“這樣子成嗎?”

高力士難以置信地說道:“範爺神人也。”

果如高力士所料,李顯見“範輕舟”,是因關心這個曾以“天竺神咒”治好他怪症的人。不知安樂向她父皇灌了什麽藥,李顯見到“範輕舟”傷勢未愈的樣兒,忘了殺人的是“範輕舟”,在龍鷹和高力士麵前大發韋捷的脾氣,說他恃強淩弱,仗勢逼人。

龍鷹愈想愈真實,新一輪的權力鬥爭即將開展,武三思和安樂左右夾攻,正是要將武延秀捧上左羽林軍大統領的位置,這家夥至少有半邊屁股坐入此要位去。龍鷹看不到任何能阻止情況朝此方向發展的力量,確事關重大,可逆轉武三思和宗楚客間暗鬥的形勢。

馬車抵達興慶宮的金花落,在聽雨樓前停下,龍鷹下車,高力士隨馬車離開,該是去知會李隆基。

符太意態悠閑的迎出門來,揚聲道:“歡迎範兄。”

他故意大聲說出來,表明不讓小敏兒曉得龍鷹的真正身份。

龍鷹環目四顧,讚道:“好地方!”

聽雨樓分前、中、後三進,主堂位前,中間膳房、浴堂所在,後進就是聽雨樓的二重樓,不像前、中進以天井相連,而是隔開近五十步的距離,以長廊接連,藏於林樹之內,感覺獨特。

符太道:“我們到重樓前的小亭說話。”

領龍鷹繞過主堂,沿小徑往重樓舉步。

龍鷹道:“小弟幹掉了尤西勒。”

符太失聲道:“什麽?”

抵小亭坐下前,龍鷹道出詳情。

符太沉吟道:“尤西勒投靠韋捷,參師禪又投靠誰?”

龍鷹倒沒想過此點,給符太提醒,道:“連我們的遠征部隊,仍沒多少兄弟見過這家夥,隻要用個新身份,可瞞過任何人。”

符太哂道:“瞞不過我們有屁用,參師禪自尋死路。”

龍鷹道:“若他投靠武奸鬼,就是送上門來。”

小敏兒來了,以茶款客,還有精致的小點,糕香飄送。龍鷹瞧著她從花樹掩映裏,時現時隱的逐漸接近,想到她如非遇上符太的“醜神醫”,迎來了生命的春天,小敏兒還可以像現在般如獲再生的動人模樣嗎?那時唯有希望辜負了她期望的自己,永遠聽不到有關小敏兒的任何事,又不敢想象下去,暗自慶幸她的命運沒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徑。

符太欣然道:“這是鄙人的小敏兒,叫範爺!”

小敏兒乍聞符太稱她為“鄙人的小敏兒”,一雙明眸立現異采,羞喜交集的向龍鷹福身道:“請範爺用茶。”

伺候完了,小敏兒機靈地離開。

符太別頭瞥一眼她苗條修長、逐漸遠去的美麗背影,向龍鷹攤開雙手,露出個“老子已接受了”的古怪表情。

龍鷹衷心地說道:“盡量給她幸福。”

符太歎道:“我現才明白什麽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唉!”

接著問道:“李顯心情如何?”

龍鷹道:“看來不錯。”

符太大奇道:“沒可能好的,我今早入大明宮為他治失眠症,他給那毒婦煩得想死,怎睡得安穩?”

龍鷹不能相信地說道:“對‘公告’一事竟這麽快有結果,連裝模作樣的調查都省掉?”

符太道:“任負責追查的禦史李承嘉臉皮怎樣厚,仍難厚顏硬說不到兩天查個水落石出。惡婦隻是逼李顯先親口答應,一俟查出誰人指使,立即將其誅家滅族,又說對方明廢後,實則謀逆,罪無可恕。”

龍鷹稍鬆一口氣,道:“記著你要做的事。”

符太沒好氣地說道:“若依你的蠢計,待李顯降旨後才去警告他,肯定弄巧反拙。幸好我懂動腦筋,現在李顯心情轉佳,看來本太醫今早向他下的藥奏效了。”

龍鷹大喜道:“你在這時候可以說什麽?”

符太忍著笑道:“‘醫者父母心’,鄙人當然以醫心對他的龍心,把脈把出他龍體內有股凶戾的邪氣,化解之法,天和保泰,否則有不測之禍,嚇得他差點從龍椅掉下來。”

龍鷹抓頭道:“這般嚇他,有何作用?”

符太哂道:“若你是他,如何反應?當然立即垂詢本太醫,體內怎會忽然有股凶邪之氣?”

龍鷹好奇地說道:“你怎答他?”

符太道:“沒點可將任何事說得天花亂墜的本領,如何在宮裏混。我告訴李顯,凶戾之氣起自禁中,因他為禁中之主,故以身受,必須逆氣行事,以祥氣對戾氣,在另一個節氣前絕不可下有違天和的諭旨,即是十天內不可殺人。又告訴這蠢兒,隻要他在心裏立下這個願,戾氣立消。你明白了!老子不理他是否立了願,立即賞他一個‘血手功’,技術就在這裏,明白了嗎?”

龍鷹拍案叫絕,道:“虧你想得出來,當太醫大人告訴他須立願之時,他自然而然在心裏重複你的話,竟然立竿見影地渾身舒泰,怎到他不深信。你這小子,在逢迎上情方麵,遠比小弟在行。”

符太歎道:“都是你這小子累我,須學最不想學的東西。”

龍鷹哂道:“查實你心裏不知多麽感激我。少說廢話,你最好找上官婉兒下點工夫,李顯的諭旨都是經她的手。”

符太道:“你不怕本太醫墜進她的溫柔陷阱。到現在,想起與她的親熱溫存,仍很有感覺。”

龍鷹想答他時,高力士的聲音在前堂處傳過來。

李隆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