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隆基同來的還有商豫,小妮子依然神采奕奕,卻不像以前般鋒芒盡露,變得內斂收藏,修為大有精進。她作宮娥打扮,隔遠和龍鷹打個招呼後,與小敏兒說話,兩女當非首次見麵,而是早混熟了。
李隆基欣然道:“我還她心願,讓她可見鷹爺一麵。”
龍鷹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時的京城,形勢愈趨複雜危險,臨淄王必須以大局為重,不可一刻鬆懈。”
李隆基苦笑道:“我今天想見鷹爺,正是要提醒情況有多嚴峻,沒想過由鷹爺先來警告隆基。”
符太忍俊不住地笑起來,調侃龍鷹道:“你這家夥叫‘魯班麵前弄大斧’,對朝廷政治,怎可能比臨淄王了解更深。”
龍鷹道:“僅是我所知的,已非常嚇人。”
李隆基沉聲道:“宗楚客正暗中拉攏太子。”
龍鷹和符太聽得你看我,我看你。
怎可能呢?理該勢不兩立才對,兩方沒有可互信的丁點兒基礎。如宗楚客的作為讓韋、武知悉,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李隆基道:“我是憑一些蛛絲馬跡,猜出來的。”
略頓續道:“先說李重俊的情況,若我沒猜錯,楊清仁於背後弄鬼,煽動長公主和我王父支持太子,令太子威勢大增,依附者趨眾。唉!同樣是支持,長公主的手腕勝我王父百倍,她隻在關鍵處插手,無痕無跡。我王父則去當馬前卒,激動時聲淚俱下,不懂隱藏。常說若讓韋後變成另一個聖神皇帝,我們李唐子弟,沒一人能活命。”
符太皺眉道:“臨淄王有勸他嗎?”
李隆基頹然道:“給他臭罵一頓。在王父的授意下,我幾個兄弟與太子的往來多了。”
符太道:“長公主深得政治的箇中三昧,竟沒勸她王兄?”
李隆基雙目閃過複雜的神色,道:“沒就這方麵說半句話,還有點推波助瀾。”
符太拍腿道:“這叫‘笨人出手’,確是我們意料之外的天大煩惱。”
不用明言,大家清楚明白,李重俊以武力推翻韋、武之心,不住萌芽茁壯。在李重俊的位置看,乃唯一生路,沒人可變更他求存的決定,可是在他們的位置看,卻是死路一條。李重俊絕鬥不過宗楚客,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楊清仁,楊清仁背後尚有台勒虛雲。
李重俊不單不知彼,且不知己。
龍鷹歎道:“台勒虛雲厲害之處,是不動聲息下,操弄局勢於股掌之上。”
符太問道:“臨淄王又從何而知,宗楚客在拉攏李重俊?”
高力士此時來了,早前報上臨淄王到後,一直沒出現。
李隆基道:“坐!此事由副宮監說。”
高力士誠惶誠恐地坐入唯一的空凳去,問清楚要他說什麽,清清喉嚨,道:“由於左羽林軍大統領之位,一直懸空,成為了各大勢力激烈爭奪的要職,所以小子一直留神,從而發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見龍鷹和符太均聚精會神聽他說話,又畏怯起來,沉重的呼吸幾口,道:“小子怕看錯,故先稟上臨淄王。”
符太罵道:“隻要你明言是猜的,何怕說出來,我們會判斷。”
龍鷹笑道:“太醫大人放過他吧!”
轉而鼓勵高力士,道:“兩軍對壘,對方的進攻退守,哪一件事不是猜的?”
李隆基道:“讓我補充幾句,目下能左右西京政局的大小勢力,韋後高高在上,其下就是武氏子弟、外戚、宗楚客和田上淵、長公主偕我王父,還有置身幕後,通過楊清仁插手幹預的大江聯。然而,除以上諸般勢力外,還有一股勢力是兩位沒注意到的,就是受惠於神龍政變,恢複爵位,甚或被任命要職的皇族子弟。佼佼者有成王李千裏及其子天水王李禧,與嗣虢王李邕等人,均授軍職,反是楊清仁因遭武三思、宗楚客所忌,給投閑置散。”
向高力士道:“到副宮監說。”
龍鷹和符太交換個眼色,對李隆基均心裏稱許。他自己不說,高力士說,是要讓高力士在兩人麵前領功,哪還不使高力士對如此“明主”死心塌地。
高力士道:“事情發生在三天前,那時小子仍未從鷹爺處得知田上淵行刺陸大人的事,居宰相之位的魏元忠上奏皇上,促增設一個少尹的職位,簡言之就是將陸大人的職權瓜分為二。”
李隆基唯恐兩人不明白,道:“西京是一城兩縣,以朱雀大街為界,東屬萬年縣,西歸長安縣,魏元忠深悉朝政,提議不單名正言順,且合情合理。”
龍鷹歎道:“是我拖累陸大哥,雖一字不提這方麵,但明眼人都瞧出魏元忠暗指陸大哥力有未逮,故須交出半邊管轄區。”
符太道:“魏元忠的膽子很大。”
李隆基道:“此正為巧妙處。”打手勢著高力士說下去。
高力士道:“皇上在考慮時,相王竟親自見皇上說項,提議由陸大人改任西少尹,東少尹之位,可任命同為皇族的成王李千裏。”
李隆基插言道:“王父推薦李千裏,事先定和長公主商量妥當。”
龍鷹恍然道:“我明白了!假設陸大哥遇刺身亡,李千裏可立即頂上,成為新少尹。時間上配合得這般巧妙,若說沒有宗楚客在其中操弄,誰都不相信。”
符太道:“魏元忠是哪方的人,這般擺明衝著武三思而來,武三思豈肯放過他?”
李隆基道:“請副宮監說出你的猜測。”
高力士恭敬地說道:“鷹爺、經爺明鑒,小子認為這是一個秘而不宣的重大政治交易,牽涉到郭城、皇城兩大重要軍職,就是增設少尹和左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因宗楚客乃兵部尚書,在這兩個職位上最有決定權。魏元忠若沒宗楚客在背後撐他的腰,想找死嗎?而不論李千裏,又或魏元忠,均傾向太子一方。若如我們所猜的,因著韋捷事件,事情可在數天內見分明。在這兩個要職的爭奪戰裏,長公主、相王和太子在明,宗楚客在暗,將攜手合作,大削武三思的權柄。”
龍鷹歎道:“他們不但要削武三思的權,還要殺他。”
眾人點頭同意,一天城衛兵權仍在武攸宜和陸石夫之手,沒人可動武三思半根毫毛。
符太問道:“娘娘在此事上,采何立場?她對皇上的影響力,不容忽視。”
李隆基分析道:“這是最巧妙的地方,使人對宗楚客的陰謀詭計感到震駭,韋後現在給‘公告’弄得頭昏腦漲,哪來閑情理會其他的事。如果我是宗楚客,索性和韋後來個桌下交易,答允讓韋氏族人出任另一軍中要職,以補償韋捷失掉大統領一職之痛。得韋後支持,現今的左羽林軍副統領劉景仁坐正,再無懸念。”
符太咋舌道:“真複雜。”
龍鷹道:“小弟開始明白臨淄王進退兩難的處境了。”
符太道:“不用過度操心,皇上一天命在,相王和臨淄王絕無生命之險。”
龍鷹道:“希望不會發展至那個田地,若然如此,隻好揭竿起義。”
轉向李隆基道:“當務之急,是不可讓你王父或王兄、王弟,直接被卷進李重俊早晚會發生的叛亂裏去。”
李隆基目下唯一可以做、最應該做,就是韜光養晦。“棒打出頭鳥”,如被認定是個威脅,以前所有努力,盡付東流。
龍鷹拒絕了高力士相送,獨自離開興慶宮,步行返七色館。
他須靜心思索。
他腦海浮現上官婉兒的玉容。
在剛才所有關於政治鬥爭的說話內容,無一字提及上官婉兒,可知她收藏得很好,可是實際上,由於她是為聖諭執筆起草的人,先後奉仕兩代皇帝,其對李顯的影響力,難以估量。
以李顯柔弱的性格,自然在關鍵處,垂詢上官婉兒有關女帝的做法,進一步加大上官婉兒左右李顯想法的可能性。信任、倚賴,上官婉兒幹政的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
要命的是,上官婉兒和龍鷹,也是最能互相摧毀的一對。
現在“範輕舟”來了,上官婉兒想見他,早見了,卻是一直避而不見,她心裏有何盤算?
他因何忽然想起上官婉兒,是想到在五王一事上,李顯肯定猶豫難決,若在符太式的警告上,加上上官婉兒的話,或可將五王的命運扭轉過來。醜神醫的診斷,營造出攻門的形勢,欠的是上官婉兒的臨門一杖,將馬球打進球洞去。
龍鷹橫過朱雀大街,想著該否主動去見上官婉兒,又想到或許她正等待自己去見她,主客易局,自己必須透露更多她想知悉的事,想得入神時,耳鼓響起台勒虛雲的呼喚。
龍鷹落在船尾,戴上台勒虛雲遞來的竹笠,作漁夫打扮的台勒虛雲兩槳探出,打進清明渠的河水去,小船朝南緩行。
洛陽或西京,河道從來是密談的最佳處所,既不虞被竊聽,且因不住改變位置,追躡近乎不可能。
台勒虛雲以充盈深思的目光,用神打量他,歎道:“輕舟怎麽辦得到的?”
龍鷹暗自警惕,自己實鋒芒太露,如重啟台勒虛雲對他身份的懷疑,就嗚呼哀哉。輕描淡寫地說道:“可以說的,是閻王要你三更死,沒得留至五更天。除此之外,小弟想不到另一個解釋。”
台勒虛雲平靜地說道:“輕舟相信命運?”
龍鷹微一錯愕。台勒虛雲就是這麽一個經常思索的人,想的可以是與眼前實況全無關係的事,也是眼前糅合了智者、哲人和梟雄的可怕人物的一貫作風,隨時扯到生滅始終等大至無限的話題去。
不過,現在他被現實煩得要命,沒討論命運存在與否的興趣,隨口道:“‘生死有命,貧富由天’,不是常掛在人們的口邊?”
台勒虛雲笑了。
越過中天、往西下沉的太陽,從西邊灑照河渠,令台勒虛雲向陽的半邊臉孔金光閃閃,另半邊則陷進竹笠的暗影裏,使他帶點落魄意味的魁偉容顏,輪廓特別分明。
清明渠舟來舟往,從城外進來的,離城而去的,異常繁忙。
小舟靠岸,隨水緩流,頗有閑適的味兒,與清明渠忙碌的景況,相映成趣。
河水粼粼生輝。
台勒虛雲啞然笑道:“輕舟敷衍我呢!你好比命運的賭徒,每次玩命,均是拿生命作賭注,怎可能對此沒深切的體會?”
和台勒虛雲交談,即使表麵似無關痛癢的閑聊,仍不可掉以輕心,天才曉得他背後有何動機,更會像此刻般給他瞧穿。
龍鷹苦笑道:“命運虛無縹緲、若有若無的本質,令人大部分時間置其於腦後,隻有在某些時刻,怵然驚覺。像那晚在秦淮樓外,驟見尤西勒,那時湘夫人的提醒仍縈回耳際,更從他背負的雙戟確認他身份,便大有宿命的意味。冤家路窄,又可以這般巧的,似有雙無形的手,把他送至眼前。可是,當我立定主意,不惜一切務取他的狗命時,‘命運’兩字再不存於腦海裏,眼前現實有血有肉。於我來說,命運就是這麽的一回事。既是生活的部分,也可以完全沒關係。想則有,不想則無。”
台勒虛雲欣然道:“輕舟對命運的深思,已是我曾聽過最具卓見的說法,證明輕舟非是沒想過這方麵的問題。”
龍鷹道:“小弟倒想知道,小可汗對命運的想法。”
台勒虛雲淡淡地說道:“我不相信!”
龍鷹差些兒不相信耳朵,失聲道:“不相信?”
台勒虛雲道:“輕舟因何奇怪?”
龍鷹今回真的被惹起好奇心,忘掉雙方表麵融洽、暗裏鬥生鬥死的關係,大奇道:“可是,你不是說過,每個人都是命運的囚徒嗎?”
台勒虛雲興致盎然,似來找龍鷹的唯一目的,純為談天說地,將小船靠泊綠岸,收槳,一副坐觀日沒西山的悠閑,道:“那隻是對人生處境的形容,指的是先天和後天的環境,非我們可以作主。”
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使龍鷹差點伸手搔頭,道:“小弟之所以訝異,因沒想過小可汗不相信有命運這回事。”
台勒虛雲追根究底地追問道:“緣何有此印象?”
龍鷹到此刻仍不明白今趟台勒虛雲找他說話的用心,話匣子打開了,見招拆招地說道:“若沒有命運,河間王的預知吉凶是怎麽一回事?對他的易占,小可汗該比小弟更信而不疑。”
台勒虛雲道:“輕舟有沒有想過,能預知未來,與命運是否存在,可以是兩回事。”
龍鷹今次真的抓頭,如墜迷霧,大惑不解地說道:“能預知未來,代表的隻有一個可能性,就是未來是注定了的,若如這還不算命運,什麽才算命運?”
台勒虛雲別頭望往西邊,悠然道:“日出日沒,是天地最美麗的時刻。可是日出是刹那的發生,日沒既永恒又短暫,接著黑夜降臨,銜接得天衣無縫。”
轉回來看著龍鷹,道:“光陰譬如長河,世間每一個人,不論富貴貧賤,都在此長河某一點隨水漂流,身不由己,似茫不知未來流往何處,但並不代表未來並不存在,隻是因載浮載沉,沒法看遠一點。”
龍鷹沉吟道:“這是個生動的比喻,河間王就是看遠一點的人,問題在我們壓根兒沒資格鑒定光陰的本質。”
台勒虛雲欣然道:“換過另一種說法又如何?”
龍鷹心內折服,對像光陰般自亙古以來沒人可想得通,隻能感歎的大問題,他竟可有不同的看法,如此腦袋,是怎麽樣的結構。同時心裏填滿深沉的悲傷,有一天,要和這超卓的智者再決生死,是何等令人傷懷的事。這就是他們逃不了的宿命。
道:“請小可汗指點。”
台勒虛雲瞪他好半晌,道:“我即將說出來的,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清仁在內,今天竟說予輕舟聽,實屬異數。”
龍鷹想破腦袋,仍猜不到他可說得出什麽道理來。在他過去的生命裏,命運的痕跡、影子,隨手可拈,例如席遙的輪回轉世,風過庭與眉月的隔世之戀,反是要證實沒有命運,拿不出任何可說服人的東西來。故此亦不相信,台勒虛雲可扭轉他對命運的看法。
靜心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