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勒虛雲雙目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徐徐道:“首先,輕舟須明白何謂光陰的層次,武功有不同的層次,境界層次有別,輕舟可輕易掌握,但光陰的層次,卻須一點想象力。”
龍鷹歎道:“確難從字麵了解。光陰就是光陰,不停流動,眼前的一刻,瞬成過去,迎來新的一刻,何有層次可言。”
台勒虛雲道:“我常在想,我們眼所見的天地,隻屬某一層次的現相,也是我們掛在口邊的人間世。可是,若有鬼神,又或輪回轉世,他們的天地又在哪裏?是否雖然存在,卻處於不同的存在層次裏?既然有鬼神、輪回的層次,又會否還有其他的層次?”
龍鷹頭皮發麻。
台勒虛雲這番話,聽進耳朵內,又或說予任何曉得“破碎虛空”的人聽,例如席遙、法明,又或符太、仙子,均知他說的是事實。層次的確存在,開啟仙門,是通往另一層次的入口。
他們之所以認同台勒虛雲,皆因清楚“破碎虛空”的來龍去脈,故深信不疑。台勒虛雲卻純是推測出來,殊途同歸,可知此人智慧之高,臻至鬼神莫測之境。
龍鷹的呼吸急促起來。
台勒虛雲訝道:“輕舟對我說的,有很強烈的感覺。”
龍鷹道:“因很有道理。”
台勒虛雲並沒為龍鷹的讚賞現出得意的神氣,平靜地說道:“當光陰流經不同的存在層次,便造成光陰的層次。”
稍頓片刻,等待龍鷹消化了他所說的,方強調道:“設想我們立足於所在的層次裏,光陰的長河從後而來,流經不同的層次,而我們的視野隻限於前方,光陰流逝,我們能看到的,是逐漸遠去的‘過去’,於後方經由其他層次滾流而來的,就是我們的‘未來’,非是不存在,隻是處於我們的視野之外。”
龍鷹深吸一口氣道:“小可汗說的,確發前人之所未發。唯一的問題,乃光陰是否真的有著長河般的本質。”
台勒虛雲從容不迫地道:“我並非憑空猜想,而是根據種種蛛絲馬跡,雖然支離破碎,卻為不爭之實。例如龜卜占卦,祥瑞凶兆,自古已然,每有奇驗,載之於典籍。又如鬼神報夢,或在夢裏經曆未來某一景況,乃老生常談。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有這方麵的神奇經曆,我們稱之為預兆。假設未來非是早已存在,我們何從知之。誰能掌握到別的光陰層次,就是具有靈異觸覺的人,隻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龍鷹整個頭皮發著麻,感覺有蔓延之勢,宛如燎原之火。台勒虛雲的話,是衝著自己而來。
台勒虛雲深邃的眼神凝視著他,道:“輕舟告訴我,當你見到韋捷、尤西勒一夥人迎麵策騎馳至,本無從把握的未來,是否如書卷開展,讓你看到未來種種可能性,並有勝券在握之感。”
龍鷹知他現時說的,是開場白,令自己難以否認的事實將陸續而來,如自己力圖否認是擁有靈覺天機的人,立陷欲蓋彌彰之弊。
沉吟道:“確有類似的感覺。事後卻沒想過屬預感一類的東西,隻認為是就當時的情況作出的思量。”
又苦笑道:“如果光陰等若長河,命運再非命運,變成另一回事。當未來流經我們,我們便有改變它的可能性。”
龍鷹怎敢否認。
“範輕舟”的往績太彪炳了。
不提加入大江聯前和後的屢脫險境,隻是能避過由台勒虛雲於揚州城碼頭區巧布的死亡陷阱,赴飛馬節時神不知、鬼不覺的穿越台勒虛雲的天羅地網,已非可用武功高強來解釋。正因如此,台勒虛雲一直懷疑他是龍鷹。
台勒虛雲讚許道:“輕舟悟性極高,至於真正的情況,我們恐怕永遠不知道。我提出的是個沒法證明的理論,這亦為生命的本質,囿困在眼前的天地內,如井底之蛙,置身處就是我們的井。”
跟著,長籲一口氣,道:“輕舟對你的未來,有何預感?”
若這兩句話,是在台勒虛雲闡明光陰的本質之前問,龍鷹會隨意砌詞打發,可是,現在卻不能胡亂搪塞,至少要裝模作樣深思一番,否則就是沒有誠意。
龍鷹心裏升起明悟,論智慧、謀略,自己差眼前的平生勁敵起碼一、二籌,若爭雄於馬球場,會是縛手縛腳的,給台勒虛雲按著來打,即使北博之戰,台勒虛雲的戰略仍勝過他,故此死的是龍鷹,全憑魔種扭轉勝敗。但純以決戰論,龍鷹確是敗方。
到今天此刻,龍鷹占得先機,靠的非是比拚才智,而是魔種的靈異。連串的巧合,造就現今的形勢,至關鍵是偷聽得台勒虛雲遣出楊清仁、無瑕,分頭驗明正身的手段。龍鷹當時表麵的理由,是去刺殺台勒虛雲,可是,要老天爺方清楚,表麵底下的真正原因,大有可能是因魔種的靈性,先一步掌握到仍處於另一“光陰層次”的未來,曉得此一未來的可能性,力足摧毀他的“長遠之計”,龍鷹的“及時知敵”,將“未來”導往另一截然不同的方向。這算否改變未來?因此,在他視野裏流逝遠去的“過去”,變成另一個樣子。
龍鷹糊塗了。
每個巧合,均非巧合,而是魔種帶來的後果。
台勒虛雲欣然道:“輕舟現在的反應,是最自然不過的反應,因對未來的預感,是種難以說明、超乎現覺的深沉觸感。千萬勿小覷這個能力,用諸於戰場上,就是縱橫無敵的猛將,龍鷹之所以能在強大至不成比例的突厥狼軍前,屢創佳績,正因他擁有這方麵的異能。”
龍鷹更說不出話來。
台勒虛雲太厲害了,他極可能是天下間第一個人,可從這個層麵,這樣的深度,掌握自己。龍鷹在神龍政變裏,就其靈異性大大露了一手,準確預言雪停的時刻,完全超出觀天測候的範疇,如得神助。
台勒虛雲續道:“輕舟也許奇怪我為何忽然扯上龍鷹,雖然,我知道輕舟與龍鷹有一定的關係,但是,輕舟終為突厥人,對龍鷹征討你的本族,怎都該有些感覺,對嗎?”
龍鷹聽得暗抽涼氣。
台勒虛雲的話之所以難答,是“範輕舟”沒法否定血濃於水的民族感情,此正為他應寬玉招募的大前提,亦因血緣關係拒台勒虛雲而投向寬玉的一方。
暗自抹汗的當兒,深心內亦湧起莫名的喜悅。
台勒虛雲並不曉得龍鷹將解甲歸田的遠征軍安置在江舟隆的事,否則不會以這個口氣語調與“範輕舟”談龍鷹的事。換言之,無瑕信守承諾,沒將兩人間的秘密,泄露出去。
這代表什麽?
龍鷹思索道:“不瞞小可汗,我一直沒深思過小可汗提出的事。假設不是自懂事後,家父耳提麵命,著我千萬勿忘記突厥的根源,我不會視自己為突厥人。到寬公向我曉以民族大義,少年時代的突厥夢,忽然複活,遂毅然加入大江聯,頗有不負家父遺命的感覺。其後的事,小可汗清楚,就在小弟完成送族人返塞外的一刻,我的突厥夢醒了。看!寬公畢生為突厥付出,最後換來什麽東西?故此我立下決心,再不受民族的身份規限,做個獨立自主的人,天地任我馳騁,豈不快哉。”
龍鷹趁機解開“範輕舟”民族身份的死結。台勒虛雲肯否收貨,他的事了。
台勒虛雲淡淡地說道:“我必須先弄清楚輕舟的立場,方可談進一步的合作,輕舟勿見怪。”
龍鷹暗鬆一口氣,道:“這個當然!”
台勒虛雲道:“我的想法,是由輕舟擊殺尤西勒引發。從表象瞧,北幫從崛起到稱雄北方,順風順水,易如破竹,但內中真況,未必如此。”
龍鷹打醒十二分精神地聽著,台勒虛雲因有布在陶顯揚身邊的柳宛真這個棋子,比任何人更有資格評說北幫現時的形勢。
台勒虛雲一類的人,絕不為閑聊來找自己,而是事關緊要。
台勒虛雲道:“簡而言之,是田上淵低估了黃河幫發展逾百年、根深蒂固的實力,就像一頭沉睡的猛虎,你趁它打瞌睡時重創它,但若沒法殺死它,其反撲力不容輕視。”
接著冷然道:“輕敵之外,田上淵還犯上急於求成的毛病,不懂‘溫水煮蛙’之道,惹起武三思和西京各大勢力的警覺,得不償失。”
以策略論,台勒虛雲施柳宛真的美人計,兵不血刃侵吞黃河幫,高田上淵不止一籌。然平心而論,田上淵到中土時日尚淺,人力、物力各方麵遠不及大江聯,更缺如柳宛真般能傾國傾城的尤物,縱有此心,力卻不逮。
台勒虛雲現時最大的敵人,絕非“範輕舟”,而是田上淵。
台勒虛雲是龍鷹所認識的人裏,雄才偉略稱冠當代,走出的每一步,牽動的都是全局,將每一方麵計算在內,包括龍鷹和“範輕舟”。所以,須咀嚼他說的每一句話,掌握其背後的用心。
台勒虛雲投目於沒入西山的太陽,徐徐道:“告訴我,若輕舟是田上淵,對尤西勒尚未站穩,已被輕舟當眾幹掉,該如何反應?勿忘你是一幫之主,不能隻考慮個人的感受。”
龍鷹沉吟道:“田上淵並非可用常理去掌握的人,很難捉他的思路。唯一可明白的,是他已視我範輕舟為頭號大敵,故親自出馬刺殺陸石夫,以失敗告終。”
台勒虛雲漫不經意地說道:“輕舟是否事前早猜到田上淵刺殺陸石夫?”
龍鷹從容道:“小可汗厲害,我不單猜到他向陸石夫下手,還故意製造出讓他下手的機會,更聯合宇文朔對付他。唉!可惜仍沒法將他留下來。”
此事不到他不承認,因有預告不參加因如坊開張盛典的前因,索性加贈秘密,隻瞞起“奪石之計”。
台勒虛雲道:“為何隻宇文朔出手,沒輕舟的影子?”
龍鷹道:“事緣宇文朔早查出田上淵有巢穴在西京南郊,估計他離城的捷徑,是趁水閘未關上前借水遁,遂埋伏在清明渠旁,待他上鉤,豈知他竟逃往曲江池,令我失諸交臂。唉!不是不想在北裏圍剿他。可是想到人多車多,逼得他向無辜的人下手,我們將難辭其責。”
台勒虛雲沒懷疑,點頭道:“與我的猜想大致相若。無論如何,田上淵接連受重挫,均與輕舟有關,這口氣肯定咽不下去,亦難向手下們交代。”
龍鷹道:“他忍得住又如何?”
最後一抹霞彩,消沒無蹤,代之是星光點點的夜空,一彎眉月,斜掛東方天際。
台勒虛雲沉聲道:“那就步步緊逼,直至他忍不住。”
龍鷹想起宇文朔殺白牙的提議,道:“他忍不住又如何?”
台勒虛雲道:“黃河幫卷土重來的機會來臨了,隻要我們能將北幫的主力牽製在關中,黃河幫又得竹花幫之助,將目標定為洛陽,又能在政治層麵配合,勝利可期。”
龍鷹回到七色館,找鄭居中、香怪等說話,曉得完成了與秦淮樓的首個大交易,又依他列出的名單送出“七色更香”,開張的請柬則於明早遞送,兩個鋪堂的修飾密鑼緊鼓,放下心事,返臥室休息。
洗澡後,龍鷹取出符太的《實錄》,開卷前思潮起伏。
唉!
高奇湛終於來了!
台勒虛雲猶如棋奕大師,步步妙著。
沒人比台勒虛雲更懂審時度勢,掌握時機,深悉人性。
在關鍵時刻,他可以不惜一切,壯士斷腕,改變整個大江聯的方向,從對抗變為融合,造就眼前向他傾斜的有利形勢。
搏殺尤西勒,把自己推上與田上淵勢難兩立的處境,台勒虛雲於事發翌日立即“切入”,充分利用。黃河幫的卷土重來,等於大江聯的卷土重來,還將竹花幫收為其用。爭取洛陽為重生的據點,乃竹花幫和黃河幫力所能及的事,何況尚有高奇湛領導的精銳助陣。
台勒虛雲看準自己與高奇湛惺惺相惜的關係,將他擺在與“範輕舟”衷誠合作的前緣位置。可令“範輕舟”愈陷愈深,最後變成台勒虛雲手下一員猛將。
因著楊清仁成功徹底滲透太平和李旦的政治集團,把握到武三思與宗楚客間的矛盾,加上“範輕舟”對武三思的影響力,現時身為洛陽總管的紀處訥,隻要對地區幫會的鬥爭,采隻眼開、隻眼閉的態度,而田上淵又被牽製在關中,確為黃河幫東山再起的一時之機。
陶顯揚之所以能逃過大難,肯定有台勒虛雲暗中支持,其高瞻遠矚,身為敵人的龍鷹亦不得不衷心佩服。
龍鷹可以拒絕嗎?
在情在理也不可以,何況還有對陶顯揚的心結,解開的機會終告出現。情況最終朝哪個方向走,要走著瞧了。
想到這裏,暗抹一把冷汗。
如無瑕將自己為表誠意的秘密,報予台勒虛雲,還可否有目前得來不易的關係,天才知道。
又或是台勒虛雲雖然曉得,卻詐作不知。這個可能微乎其微,有待觀察。
若無瑕真的沒泄露出去,代表什麽?
不由想到命運,心裏一陣戰栗。
龍鷹自問因著過往的人生經曆,形成對命運幾牢不可破的看法,已被智慧通天的台勒虛雲從根基處予以動搖。
命運若真有“層次”和“長河”的本質,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況,再不複存。
每個人都可在水流裏激起浪花暗湧,可是仍身不由己,沒法改變水流的方向,遑論變更水的特性。
這是多麽可怕的情況。
以千萬計的人在命運之流裏浮沉,個個以為可以自主,事實上無一刻可脫離光陰層次和命運洪流的主宰。
所謂“命中注定”,竟就是這麽一回事?
靈覺天機,亦不外如是。
龍鷹開始明白為何佛、道的修行,均要保持正覺,萬念化為一念,一念轉為無念。
多想無益,思慮確為負擔。
幸好手上有符小子的《西京篇》,可令自己避進“醜神醫”的奇異天地裏,忘掉現實的困擾和煩惱。
揭開《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