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廳子一邊靠牆的高幾上,龍鷹移開原先的小擺設,放置小銅盤,燃點“七色更香”。道:“來時小弟算好時間,現在該是午未之交,第一顆小銅珠掉下盤底,就是申時開始的刹那,光陰從此可以香來量計。”
無瑕依偎他旁,香肩擠著他,瞧著開始那一截紅色“更香”升起嫋嫋輕煙,接著閉上美眸,嗅吸香氣。
龍鷹忽發奇想,若無瑕的出身確與秘族有淵源,她嗅到的,該比身具魔種的自己更深入、更本源,因是與生俱來。隻恨嗅覺並非景物和聲音,較類近味覺和觸覺,效果直接個人,如人飲水,沒有共通的語言。
他永遠不曉得無瑕嗅到的是怎麽樣的氣味,與自己所嗅有何分異。
無瑕睜開眼睛,迎上他的目光,眸神熠熠生輝,似陷進某一神秘、古老的異境,柔聲道:“這個香的香氣很特別,不斷滲出芳香,卻是間歇性的,前刹那還爆發濃鬱的氣味,下刹那鼻子清清淨淨,但因出現、消失間的分隔迅似電閃,人們遂生出延綿不休的錯覺。”
今次輪到龍鷹閉上眼睛,以前所未有的集中,依無瑕的啟發重新嗅吸香怪的“七色更香”,好一會兒後,睜眼道:“果然如此,大姐的鼻子真厲害,這樣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無瑕道:“是天大的好事,更顯出香怪在調配上的真功夫。感覺如與鼻子捉迷藏,沒有比它更挑逗人的香氣哩!”
龍鷹深有所感地說道:“大姐才是香怪真正的知音人。”
“七色更香”加上無瑕獨有的幽香,尤其在曉得大姐她並沒出賣他的秘密,從未試過如此刻般與無瑕的親近。
這是愛的感覺嗎?
與無瑕的關係複雜難言,敵友不分,雙方均築起防線,強攻嚴守,絕不像與仙子、小魔女的來如冰川解凍,**;亦不似和人雅諸女、美修娜芙、商月令的不須任何克製保留;較接近花秀美和秘女萬俟姬純,然又不盡相同。
和眼前嬌嬈的關係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卻非沒有隨時煙消雲散的可能。所以,兩情相悅的時刻,如眼前般的此情此景,彌足珍貴。
龍鷹道:“得大姐提醒,小弟格外留神,本虛無縹緲的嗅覺,變得實質起來,感覺非常古怪。”
無瑕喜滋滋地說道:“究竟是何種感覺?”
龍鷹露出思索的神情,在發掘可以形容的詞句,沉吟道:“有點像長滿河床的水藻,感受著水流一波一波的衝擊,款擺不休,充盈活力。”
無瑕由衷地說道:“說得真動人。”
聽著她枕邊細語似的甜美聲音,輕柔的呼吸、香氣盈鼻,龍鷹生出沒有明天的滋味。唉!情願從未聽過台勒虛雲“光陰層次”的理論,一切如以前的信念,事無大小,都是命中注定,他與無瑕的未來亦是情定三生,可是若光陰流經每個層次,均有改變的可能性,有緣便非定是有份,這種不確定性,使他對未來再沒以前的把握,“聽天由命”變成被動和消極的人生態度。
台勒虛雲在思想上對自己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龍鷹心忖如此刻離開,今次來送禮的行動將以最完美的方式終結,縱然將來反目,今天這段記憶仍保留下來。
道:“看!剛好一刻鍾,光陰從未這般準確把握。多麽希望能聽到第一顆珠落銅盤的響音,但因俗務繁忙,不得不向大姐說出最不想說出來的話。”
無瑕雙目掠過訝異之色,或許在奇怪他強大的自製力,頷首淺笑,挽著他臂彎,送他出門。
鋪子在望,給高力士截著,坐上他安排的馬車,往興慶宮去。
駕車者是十八鐵衛的人。
龍鷹知有大事發生,問高力士。
高力士道:“王昱求援來了。”
龍鷹的心直沉下去,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終告發生。
高力士續道:“左拾遺大人昨天抵京,入住曲江池的昭容府,今早到大明宮見皇上和娘娘,皇上立即召開內廷會議,與會者除左拾遺、大相、宗尚書、韋尚書、魏相、昭容、李大統領、宇文大統領外,還有長公主和安國。”
龍鷹問道:“誰是‘安國’?”
高力士道:“安國就是相王。會後相王召臨淄王到安國府說話,臨淄王返興慶宮後,往見太醫大人,大人更著小子來找範爺。”
龍鷹道:“形勢似乎非常緊急。”
高力士道:“臨淄王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態,情況該不樂觀。”
龍鷹道:“王昱現時在哪裏?”
高力士答道:“仍在宮內。”
龍鷹沉聲道:“他會來找我。”
高力士為之一怔。
龍鷹道:“王昱是自家人。”
高力士恍然點頭,卻說不出話來,顯然大感訝異。
龍鷹歎道:“王昱上京的真正目的,不是來見皇上,又或娘娘,而是找我。唉!像武三思、宗楚客之輩,滿腦子權力鬥爭,哪來興致去理會國土安危?午前我見過武三思,對這方麵他一字不提,可知根本沒放在心上,忘掉了此事是他一手弄出來的,若答應了吐蕃王的提親,今天怎會有王昱上京告急的事?”
高力士沉重的呼吸了幾口氣,受寵若驚地說道:“多謝範爺和小子說這些話。”
龍鷹瞧他兩眼,道:“不和你說這些話,該說什麽?臨淄王之所以給副宮監看到一臉憂色,恐非隻因吐蕃人犯境,而是娘娘、武三思等視此為去我龍鷹羽翼的千載一時之機,這才真的頭痛。”
高力士擔心地說道:“怎麽辦好呢?”
龍鷹沉吟道:“王昱是有智計的人,會透過上官婉兒影響皇上,隻要一天未發出聖諭皇令,仍有轉機。我們就走著瞧。”
馬車駛進興慶宮西南角的金明門。
“砰!”
李隆基一掌拍在桌麵,勃然怒道:“禍國殃民,莫過於此。武三思竟還敢沾沾自喜,誇言早知吐蕃有不臣之心,故將吐蕃王派來提親的使臣逐走。虧韋氏那賤人大讚奸夫有先見之明,宗楚客大聲和應,皇上誇獎,旁人尚有何可說的?”
聽雨樓。主廳。
龍鷹坐在李隆基對麵,符太、高力士坐圓木桌的兩側,齊聽李隆基大吐苦水,泄出心內憤懣不平之氣。
龍鷹問道:“現時西界情況如何?”
李隆基道:“吐蕃之主赤德祖讚,在青海集結兵力,蠢蠢欲動,與邊防軍發生了幾起衝突,形勢危急。”
又歎道:“假設鷹爺仍在,豈會出現這般情況?”
符太問道:“據相王所述,會議間有人提及鷹爺的名字嗎?”
李隆基苦笑搖首,道:“我猜人人心裏都想到鷹爺,隻是沒人說出來。當然!武三思和宗楚客想的與其他人不同,乘機算計,一肚子壞水。”
高力士往龍鷹瞧來,雙目射出欽佩之色,因龍鷹早預測到兩人的情況。
符太問道:“兩個奸賊提出什麽奸計?”
李隆基麵無表情地說道:“調郭元振往征吐蕃,郭元振的位置則由武攸宜取代。”
符太一怔道:“害郭元振是意料中事,可是調武攸宜這個長敗之將到北疆,豈非推武攸宜進火坑,武三思怎會這麽蠢?”
李隆基道:“郭元振出征吐蕃,以振國威,顯示新朝的氣象,由武三思提出。以武攸宜代郭元振,則是宗楚客的建議,宗賊顛倒功過,把武攸宜吃過的敗仗,全說成勝仗,明捧暗害。武三思亦非沒反對,提議由李多祚代郭元振,卻被長公主和王父大力反對,原因清楚不過,李多祚如給調離京師,太子將任人宰割。”
龍鷹笑道:“武奸鬼今次‘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己知’,沒有了武攸宜,等於沒有了現時的陸大哥。”
符太笑道:“範爺心情不錯嗬!”
龍鷹道:“原本大壞,現在卻大好。”
李隆基精神大振,忙問其故。
龍鷹道:“混水方能摸魚,現在的朝廷,正是一攤混水。”
李隆基用神思索。
符太輕鬆地說道:“臨淄王莫費神,這家夥又在使賣關子的慣技,因這家夥的腦袋是不正常的,想出來的東西,正常人絕想不到,故無謂白花精神。”
李隆基欣然道:“與兩位大哥相處,沒一件事是正常的,隆基本憂心如焚,現在卻大感樂在其中,苦事變樂趣。唉!請鷹爺點醒我正常的腦袋。”
高力士讚歎道:“鷹爺、經爺和臨淄王均非常人也。”
符太失笑道:“小子真懂見縫插針。好了!混蛋快說,否則我和你大戰三百回合。”
龍鷹悠然自得地道:“論道行,太醫大人該屬修煉過千年成精的老妖級,竟這麽沒耐性。小弟必須先弄清楚箇中情況,方可厘定摸魚之計。”
符太為之氣結。
龍鷹轉向李隆基道:“相王因何召你去見?”
李隆基道:“為想曉得北疆的情況。”
他在幽州經年,清楚北方的邊防,熟悉郭元振。
又道:“王父對突厥人的恐懼,遠大於吐蕃。”
龍鷹道:“即是說,相王並不希望將郭元振調離幽州,代表的肯定是與會者韋後、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意見,因郭大帥等於北方的長城,失掉了,突厥人可**。武三思還另有想法,就是不願讓武攸宜到北疆出醜,這樣便形成我們所需的混水,也隻有我們能提供針對兩方的解決良方。”
符太沒好氣道:“可以說了嗎?”
龍鷹道:“此招叫雙管齊下,以李顯為目標。一管是‘先皇報夢’,另一管是‘才女獻計’,保證皇上變得堅定不移,難題迎刃而解。”
高力士歎道:“鷹爺賣關子,比任何人高明百倍。”
李隆基點頭道:“隆基深有同感,雖明白話麵的意思,仍感無從猜估。”
符太笑道:“這就是這家夥的‘技術就在這裏’,說還是不說?”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事關重大,思量可行之計,須同時考慮各方麵的情況,吐蕃人的心意,當然不可忽略。”
見三人聚精會神地聽著,方續下去,道:“大唐和吐蕃之爭,轉折點為‘大非川之戰’,大唐雖以名將薛仁貴督師十萬,仍大敗而回,吐穀渾落入吐蕃手上,從此吐蕃統一青藏高原,在河隴地區打下堅實的根基,進而有與大唐爭天下的實力,故此大唐一旦勢弱,吐蕃來侵,乃必然的事。”
李隆基道:“鷹爺對我們和吐蕃間的情況,分析入微。幸好我方有黑齒常之,際此關鍵時刻,連敗吐蕃,並加強青海一線的防禦,自此吐蕃難作寸進,且因內有欽陵之亂,故橫空牧野遠道而來修好,還與鷹爺結為兄弟,共同應付突厥人。然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誰想得到聖神皇帝一去,我們竟要與吐蕃兵戎相見。”
符太冷然道:“大家做兄弟的,不得不提醒臨淄王,國與國間,講的是個‘利’字,沒天理人情可言。‘能戰而後能和’,其他全為廢話。”
李隆基迎上符太淩厲的眼神,頷首認同。
龍鷹道:“太醫大人果然不是和稀泥,一句命中小弟所賣關子的核心去。我的提議,就是要營造出‘能戰’的形勢,且是不須經過連場大戰,殺個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吐蕃人才明白我方有戰的實力。”
符太苦笑道:“難怪你這混蛋的軍事才能,天下無人不懼,像我這麽熟悉你,又聽你說了這麽多話,到此刻對你什麽娘的計策,竟愈聽愈糊塗。臨淄王和高小子有同感嗎?”
李隆基心情明顯轉佳,笑吟吟瞧著高力士道:“我確滿腹說話,方可表達心內的感受,但亦知不論怎麽說,仍及不上副宮監的言簡意賅,這方麵我自認望塵莫及。”
龍鷹、符太聽得啞然失笑。
高力士毫無慚色,先感謝李隆基的讚賞,道:“經爺已說得很清楚,所謂的‘有鬼神莫測之機’,該就是鷹爺這樣子。‘奪石之戰’如是,今天亦如是。”
李隆基鼓掌道:“說得好!”
龍鷹道:“勿要誇獎小弟,隻因我曉得一些各位兄弟不知道的事。”
接著現出個傷感的神情,歎道:“人生實充滿無奈的事,可是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不得不作出無奈的選擇,也是不容選擇。”
雙目射出沉湎於過去某一刻的回憶,緩緩道:“橫空牧野曾求我為他辦一件事,就是將一個人調離與吐蕃接壤的西疆,我依言照辦,回來稟上聖神皇帝,先帝遂將此人調往東北,代替方均。”
李隆基拍腿道:“莽布支!鷹爺厲害。”
又向符太和高力士解釋,道:“莽布支為欽陵之子,欽陵兵敗後,與親叔讚婆率部投我大唐,先帝封讚婆為歸德郡王,莽布支拜左玉鈐衛將軍、酒泉郡公。讚婆從此率其部眾守洪源穀,以防吐蕃。莽布支一直與突厥作戰,功勞顯赫,對我大唐忠心耿耿。如得莽布支重返西疆,結合讚婆本部兵馬,將如虎添翼,吐蕃人若想東侵,必須考慮能否過得莽布支和讚婆的一關,再非全無顧忌,收到鷹爺所說兵不血刃的奇效。”
高力士崇慕地說道:“臨淄王的識見,京師內除鷹爺、經爺外,無人能及。”
符太沒好氣道:“勿將我扯在一起,老子像你般的無知。”
李隆基不理他們說什麽,徑自向龍鷹道:“以莽布支代郭元振,不但可兩全其美,且營造出太醫大人所說‘能戰而後能和’的大好形勢。反對的,該隻宗楚客一人,以他見風轉舵的性情,大概不敢再說半句話。”
符太喝道:“還不說。”
龍鷹笑道:“太醫大人息怒,小弟怎敢不說,還要說快點,好讓王昱找小弟時,小弟可在七色館大門處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