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二章 逆取順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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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妲瑪的修為,不論遇上任何情況,仍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可是她偏是這麽反應了。有兩個可能性,一是她確失控了,一是她故意憑此表達心意。

現時他們雖相隔逾丈,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雙方心知肚明,表麵上不聞不問似的,其實互相監察,暗裏留神,即使看不到,仍因微妙的氣機感應,任何微細的舉動,均瞞不過對方。

哪一個可能性也好,妲瑪明確表示,如符太“膽敢”接受上官婉兒的邀請,責任自負。

他們交往至今,尚是首次出現“第三者”的問題。

妲瑪嫉忌?

符太生出飄然欲仙的動人感覺,醜臉上當然不露絲毫痕跡,朝美眸深注地瞧著他的上官婉兒道:“剛才遇上宇文統領,他似有事找鄙人,上官大家不用理會鄙人。”

上官婉兒白他一眼,向韋後告退,翩然去了。

候在門外的侍臣、宮娥,一擁而入,伺候主子。

韋後一副動身返內休息的模樣,目光落在符太身上,訝道:“太醫不是要去見宇文統領?”

符太笑嘻嘻道:“是假的,想和妲瑪夫人聊兩句才是真的,求娘娘賜準。”

如此不眨眼地公然犯“欺後之罪”,而韋後又莫奈他何者,該隻“醜神醫”一人。即使最得寵的安樂,亦難免受斥責。

韋後沒好氣道:“本宮賜準便可以嗎?”邊說邊站起來。

符太輕鬆的長身而起,施禮。

妲瑪仍安坐不動,對廳堂這邊發生著的事,視如無睹,聽若不聞。

侍臣、宮娥,來到韋後兩旁。

韋後目光從符太處,投往遠在另一邊的妲瑪身上,眼睛閃動著訝異之色,卻沒再說話,在簇擁下離堂而去。

符太好整以暇地踱步走到妲瑪旁的椅子,隔幾坐下,側身過去道:“夫人在繡什麽東西?”

在符太看清楚前,納入香懷內,別過頭來美目圓瞪地盯著他,道:“如非不時聽到太醫大人尚在人間的傳聞,還以為大人若不是毒發身亡,就是畏罪潛逃。”

美人兒仍肯和他說話,即使冷嘲熱諷,符太不但受落,且是其樂無窮。啞然笑道:“原來夫人可以這般的談笑風生。夫人見諒,鄙人是待至有好消息,方敢見夫人。”

妲瑪不放過他,淡淡地說道:“大人今天並非專程來見妲瑪。”

符太對答如流,道:“因好消息尚未證實,不過,該是二、三天內的事。唉!鄙人想見夫人,比夫人想見鄙人的意願大多了。”

妲瑪大嗔道:“誰想見你?”

符太笑嘻嘻地說道:“見時容易別時難,不想見便不想見。”

不讓她有反駁的機會,道:“如鄙人所料無誤,快則十天,遲則半月,此家夥必到。”

妲瑪聞言秀眸閃亮,旋即變得沒精打采,憂心忡忡地說道:“來又如何?哪有閑情管人家的小事?”

符太勉強扮出正經款兒,道:“隻要是對付老田,沒一件是小事,夫人見到那家夥,自然明白。今夜鄙人可否到大角觀,與夫人共膳,屆時可報告得更詳荊”

妲瑪氣結道:“太醫是挾恩望報,還是乘人之危?”

符太涎著臉道:“什麽都好!鄙人自懂事以來,從未嚐過家常便飯的滋味,隻夫人可予鄙人這個福緣。”

妲瑪盯著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符太很想掌自己嘴巴,對著妲瑪,樂極忘形便口不擇言,笑道:“是打個譬喻,夫人明白了。”

妲瑪狠瞪他一眼後,不再看他,輕輕地說道:“你愛來便來,禁中誰敢攔阻。”

符太大喜。

妲瑪接著道:“但是!”

符太一怔道:“還有什麽?”

妲瑪唇角飄出促狹的笑意,從容道:“但是,是否陪你共膳,又或讓你孤單的吃,妲瑪卻有自主權。對嗎?”

符太頭痛地說道:“有何條件?”

妲瑪朝他看過來,碧綠的眸珠異采漣漣,語調卻靜似不波止水,輕柔地說道:“若大人可毫不含糊證明給妲瑪看,確是無父母的孤兒,妲瑪陪太醫吃一個家常便飯。”

龍鷹掩卷。

符太“上得山多終遇虎”,今趟故意冷落妲瑪,作用該為試探妲瑪的心意,豈知竟予妲瑪重新思考“醜神醫”的機會,愈想愈多疑點,而妲瑪更曉得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就是“醜神醫”練成了“血手”。任符太舌粲蓮花,仍沒法就此有合理的解釋。

妲瑪乃“明係”的得意傳人,對“暗係”的終極功法,既有深刻的認識,也因本身的“明玉功”而有特別的感應,符太怎都否認不了。

“血手”並非一般的拳腳功夫或內家心法,而是複雜深奧的武功體係,修煉過程漫長艱辛,走火入魔的風險極高,故即使嚴選傳人,仍罕有人練成,百不得一。且沒有半途出家這回事,如非自小修行,事倍功半。天分高如“影子刺客”楊虛彥,仍止於“黑手”的階段。像符太般超離了黑和紅的“血手”,說是由“符太”這個徒弟,教曉“王庭經”的師父,妲瑪第一個不相信。

偏在這個關鍵時刻,符太自揭乃“無父無母的孤兒”,還不正中妲瑪下懷。

這個混蛋太不長進。

龍鷹梳洗時,仍回味昨夜的讀錄。

本想一口氣讀下去,豈知符小子接著敘述的竟是幾天後的事,令龍鷹廢然而止。符太擺明故意留白,令龍鷹沒法盡窺他和妲瑪間的情事。

卻又難以怪他,每個人都有些東西不想讓別人曉得,自己須識趣點,勿提這段跳過而不錄的節段。

記起無瑕的邀約,心中填滿異樣的感覺,不得不承認愛見她,縱然每次見她都是一趟冒險。希望今天不那麽忙,而怎麽忙也要抽空到她的新居去。

為此他到工場去,向香怪要了一個更香盤、三餅“更香”,將裝載的小包袱背在肩上,正要出門,給陸石夫在門口截著,說武三思要見他。

龍鷹早猜到武三思這幾天會找自己,隻沒想過這麽快,與陸石夫並騎馳往曲江池。

前後均有陸石夫的隨從高手開路護持,頗大陣仗。

宗楚客指使田上淵刺殺陸石夫,如捅開蜂巢,群蜂亂舞,就看殃及何人。

陸石夫道:“武三思晨早找我去說話,說我的少尹之職,須一分為二,是為東少尹和西少尹,東少尹管萬年縣、西少尹管長安縣,說時憤慨難平。哼!我看武三思始終鬥不過宗楚客。明知向我下手的是田上淵,仍不敢吭一聲。”

龍鷹道:“武三思不吭一聲是事實,鬥贏鬥輸言之尚早,因有我們站在他的一邊,互相利用。”

陸石夫道:“宗楚客厲害處,是一直躲在背後,不露影跡的煽風點火,他則坐收漁人之利。這麽重大的變動,蓄意挑這個向五王發難的關鍵時刻進行,就是要武三思顧此失彼,坐看宗楚客得逞。”

兩人約束聲音,不虞被偷聽。

龍鷹道:“剩看表麵,宗楚客並沒有得益。”

陸石夫道:“可削武三思之權,就是得益。你清楚人事上的新安排嗎?”

龍鷹道:“聽說新少尹一職,很大機會由成王李千裏出任,得長公主和相王全力支持,本身為皇族,武三思很難說不。”

陸石夫道:“韋後反對便成,不過今天看武三思的神態,似打不響韋後這張牌,真奇怪!”

龍鷹心中一動道:“這是宗楚客精心策劃的政治行動,陷韋後和武三思於他布置的處境裏,使他們若想李顯對五王狠下心腸,須在其他地方順李顯之意。李顯雖然沒主見,但怎都傾向由皇族分享郭城的兵權,故對皇弟、皇妹的話格外聽得入耳,隻要再有人從旁提點利害,這個要職李千裏坐定了。”

又道:“忘了告訴大哥,符小子已向李顯落了藥,保證李顯不會對五王下處決令。”

陸石夫顯然像符太般,並不關心張柬之等所謂五王的生死,皺眉苦思道:“李千裏分去城衛一半兵權,對宗楚客真的有好處嗎?依表麵形勢看,削武三思之權,等於削宗楚客之權。”

龍鷹道:“東、西少尹之職,如何分配?”

陸石夫歎道:“此正為武三思找我去說話的原因,想我可以提供理由,必須由我掌管萬年縣,偏是我沒法想出個道理來。”

龍鷹訝道:“管哪一邊,竟如此重要?”

陸石夫道:“關鍵處在曲江歸萬年縣,屬東少尹的職權。現時芙蓉園已成皇族和公卿大臣聚居地,公主府、大相府和尚書府均位於曲江。非由自己的人管轄,豈到武三思不提心吊膽。”

龍鷹歎道:“陸大哥說得對,武三思確鬥不過宗楚客。”

陸石夫訝道:“我仍看不到由李千裏任東少尹,於宗楚客何利之有?”

龍鷹道:“如將太子李重俊計算在內,可勾畫出未來的情況。武三思弊在一直以五王為最大的敵人,沒想過真正的大敵窺伺在旁,處心積慮的算計他。而直至現在的一刻,武三思醒覺了,仍要為忙五王的事,沒法全力反擊。”

陸石夫沉聲道:“你認為宗楚客暗中勾結太子?”

龍鷹道:“上上之計,是通過種種手段,操控李重俊的發展,此正為大江聯對付唐室之計。宗楚客的手法同出一轍,先壯大李重俊,借刀殺人,武三思一去,權力將盡歸於他。”

此時轉入往南直路,大雁塔聳立右前方,曲江在望。

龍鷹續道:“大哥的職位一分為二後,大哥亦陷險境。”

陸石夫微笑道:“李千裏隻是個沒經驗的嫩鳥兒,沒幾年經驗,休想管得住半個西京,下麵的人亦不聽他的,有什麽風吹草動,還不是瞞不過我。”

龍鷹道:“小心點總是好的。請大哥給我留心太子的情況,看他的手下裏,最近有否多出些生麵人?”

陸石夫一怔道:“參師禪?”

龍鷹道:“這個可能性很大。”

兩人馳進相府去,停止交談。

進入相府前的車馬廣場,入目的是一輛停在一邊的馬車。

之所以惹龍鷹注意的原因,是馬車旁有六、七個道士,道人們無一是尋常之輩,個個精斂神藏,乃難得一見的高手。

龍鷹曉得誰來了,就是貴為道尊,名義上掌管全國道教的洞玄子。

心呼厲害。

須顧及的事太多了,遺漏了台勒虛雲手上這張在某種情況下,可發揮無窮威力的牌。

這樣的情況,正出現眼前。

在武奸鬼最需要有人為他提供意見時,洞玄子及時出現。

台勒虛雲正營造出他們行動最佳的政治形勢。本三心兩意的武三思,在他信任的洞玄子推波助瀾下,麵對的是生死存亡,不到武奸鬼不下決定讓龍鷹的“範輕舟”不用白走一趟。

武三思加洞玄子和“範輕舟”,形成反宗楚客和田上淵的堅固聯盟。

龍鷹輕拍正注視洞玄子從人的陸石夫肩膊,隨迎來的侍臣入相府去。

內堂。

武三思據主位,洞玄子和龍鷹分坐下首兩側,客套幾句後,武三思大致述說宮內宮外,環繞右羽林軍統領和少尹兩重要軍職可能出現人事、職權的變化,結論道:“沒一件事是偶然的,全衝著我武三思而來。本相做人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田上淵先後向輕舟和石夫下手,用心路人皆見,若說沒人在後麵撐田上淵的腰,本相第一個不信。”

洞玄子接入道:“冒犯大相者,敢情是吃了豹子膽,既不自量力,又不知個‘死’字怎麽寫。貧道告訴大相,對這些人絕不可姑息,不可退讓。”

武三思道:“大家自己人,輕舟有何想法,放膽說出來。”

武三思對“範輕舟”的態度,明顯和以前有分別,該歸功於洞玄子。

洞玄子要說服武三思信任“範輕舟”難度不高,因“範輕舟”與武三思現時利益一致,宗楚客和田上淵成為了他們的共同敵人。

龍鷹沉吟片刻,詐作思索,緩緩道:“最佳策略,莫如‘逆取順守’四個字。”

武三思道:“何謂‘逆取順守’?”

龍鷹道:“先說‘順守’,就是守穩現時西京之局。”

武三思雙目殺機大盛,點頭同意。

洞玄子苦口婆心地勸道:“輕舟所提出的順守,關鍵在一個‘順’字,西京始終是高門望族盤根之地,在這方麵宗楚客的根基比我們深厚,韋後的族人亦較傾向他。正因宗楚客有恃無恐,才敢肆無忌憚。在站穩陣腳前,切忌輕舉妄動。”

武三思泄了氣般,苦笑道:“‘逆然又如何?”

洞玄子目光灼灼地瞧著龍鷹。

龍鷹淡然自若道:“‘逆然,取的是田上淵,等於拔宗楚客的虎牙,絕不容易,非不能辦到,卻須依我的辦法去做。”

武三思忿然道:“我早看這家夥不順眼,隻要能割下他的臭頭,輕舟不論幹什麽,本相全力支持。”

龍鷹道:“北幫已成勢成形,我們又不可大張旗鼓,如引發動亂,將被宗楚客反告我們一狀。”

洞玄子適時讚賞道:“輕舟果然是明白人,聽輕舟想得這麽周詳,貧道放心了!”

龍鷹雙目閃亮的沉聲道:“逆取北幫之法,就是借力打力,攻其力所不逮、卻又必救之處。大相肯點頭,輕舟願效死命。”

武三思大喜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