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的腦筋飛快運轉。
一般的手段,好言相勸,又或嚴詞拒絕,均不起任何作用。最大問題是須拿捏得恰到好處,如上趟般,不影響雙方的良好關係。
符太並不真的認識安樂,心裏的印象,由碎片般的傳聞湊集而成,知她自小受李顯夫婦嬌縱,養成任性、橫蠻的脾性。欲得之物,不到手不甘心。加上她本身的優越條件,美麗、聰明,這般的天之驕女,以她高高在上的身份,不會管他人的死活,隻顧自己的好惡得失,自私自利。
然而,安樂終究長於宮中,自然而然習染了宮內的風氣,就是善於鑒察別人心意。這個長處於小敏兒、高力士來說是揣摩上意;對安樂來說就是疑心重。
任何計策,如不將安樂的自私多疑計算在內,如無的放矢,勞而無功。
符太雙目邪芒驟盛,還伸出舌頭舔舔唇邊,盯著朝他走過來的安樂,目光落在她挺秀的胸脯上,喃喃道:“天塌下來都不管了!老子忍不住了!”
他的轉變非常突然,安樂不可能沒有感覺,前一刻仍是“不欺暗室”的君子,下一刻變成色中餓鬼,且是“獸性大發”,說話粗鄙不文,沒半點一貫溫文風趣的痕跡。
安樂明顯吃了一驚,不單停下來,還倒退一步。
符太一怔後,似並不了解為何安樂“半途而廢”,尚未投懷送抱,然後“清醒”過來,望往安樂,四目交投。
安樂欲火全消的打量他,駭然道:“太醫,你……”
符太心中好笑。
此招是“以毒攻毒”,針對安樂多疑自利的情性,攻其必救。心忖若連你這麽個女娃兒都鬥不過,老子還用出來混?
裝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樣子,旋即醒悟過來的姿態,頹然道:“唉!毒性又發作了,真厲害。”
見安樂睜著一雙大眼睛呆瞪他,悲歎道:“欲火一起,登時壓不下毒性。公主不用擔心,鄙人保持清醒,肯定沒事。”
安樂興致全消,嗔道:“太醫大人想到什麽了!本殿不過要離開吧!不用送,你坐在那裏,不準站起來。”
龍鷹笑至捧不錐實錄》,差些氣絕。
虧符小子創出此拒愛絕計,算他有先見之明,如非一直沒碰小敏兒,將沒半分說服力。可以想象,即使符太日後去求安樂歡好,安樂仍要疑神疑鬼,怕他在色念大作下,隱瞞“餘毒未清”的真相。
宮內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簡單的。
安樂已有好一段日子,沒惹符太的“醜神醫”,為何忽然又來惹他,該與遷至西京後新一輪的政治形勢直接有關係。
誰能將醜神醫收歸旗下,可大增對李顯的影響力,於安樂尤具效用,因她權力的大小,能否弄權,須看李顯對她的寵縱。
韋後不惜一切的收買醜神醫,固基於同樣的理由,更關鍵的考慮,是可通過醜神醫操控李顯的“生老病死”。
正因符太位處政治的風眼,故能感觸全局。
解讀符太的宮廷遇合,等於解讀李顯皇朝的政治形勢。
符太返尚藥局,尚未有坐下的機會,韋後召他往見,大歎倒黴,早知的話,索性留在興慶宮。
他遷往興慶宮,唯一反對者正是韋後,也是唯一夠資格和敢反對的人。借口冠冕堂皇,全為李顯著想,怕有起事來,遠水難救近火。豈知李顯認定“醜神醫”乃有神通的人,對“醜神醫”犯地忌深信不疑,而韋後所不知者,是武則天既曾向“醜神醫”報夢,那其他神靈報夢向“醜神醫”“示警”,順理成章亦是理所當然。“醜神醫”出事,等若李顯自己出事,故不顧惡後反對,來個先斬後奏,於韋後曉得前批出手諭,米既成炊,韋後徒呼奈何,置“醜神醫”於嚴密監視下之計好夢成空。
另一不利韋後之處,是再不能如以前般隨時召小敏兒去問長問短。著小敏兒“長途跋涉”由興慶宮到珠鏡殿去見她,不但著跡,且不符尊卑禮節。說到底,小敏兒是“醜神醫”的人,韋後雖貴為皇後,道理上須征得“醜神醫”同意,方可召小敏兒到深宮見她。
簡簡單單的遷居,解開了韋後拴著小敏兒的桎梏,還她實質和精神上的自由。
高力士深悉宮情,輕描淡寫的一個提議,付諸實行的手段,不可謂不厲害。
抵達珠鏡殿,武三思和宗楚客該聯袂見過韋後,此時離開,在外院登車前,還交頭接耳的密斟,不知又想陷害哪一個敵對大臣。
符太暗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今天不知犯了何忌,接二連三見到不想見的人,甩鐙下馬,自有侍臣給他處置馬兒,朝向他招手的兩人走過去。
武奸鬼堆起笑容,道:“三思正想親去拜訪太醫大人。”
宗楚客亦裝出若自幼相識的熟絡友善,親切施禮。
符太來到兩人身前,故作驚訝地說道:“大相生病嗎?找鄙人何事?”
以武奸鬼的虛偽老練,亦差些兒不敵符太暗指他沒病時,便當“醜神醫”並不存在的暗諷,幹咳一聲,砌詞之際,宗楚客切入道:“病倒的是懿宗公,故大相巧遇太醫大人,如逢甘露。”
符太心忖“醫者父母心”,隻能掛在口邊需要時說說,因不可能視武三思、武懿宗等奸賊為“兒”。心是這麽想,口則應道:“這幾天看哪天有空……”
武三思一怔道:“不可以今……唉!大人見過娘娘後,可以和三思走一趟嗎?”
符太忍著笑道:“今天怎都不行,除非懿宗公危在旦夕。”
接著壓低聲音道:“娘娘找鄙人幹什麽?”
環顧現今朝內朝外,怕敢問這句話者,唯“醜神醫”一人。別的朝臣,不要說問,連答都是戰戰兢兢,唯恐不合他們心意,招來橫禍。
武三思壓低聲音道:“是件天大的好事,娘娘希望她所提出的造福萬民之舉,能得大人的支持。”
符太大奇道:“何事須得鄙人支持才成?”
宗楚客陪笑道:“我們最好不說出來,可讓大人有個驚喜。”
符太知兩人老奸巨猾,怕被韋後瞧穿兩人泄露風聲,問是白問,轉向武三思道:“這樣吧!日落前鄙人去為懿宗公診症,大相安排。”
武三思感激道謝。
符太沒閑情胡扯,入殿見韋後去。
侍臣領符太繞過主堂,沿廊深進,碰上從內堂步出的宇文破和魏元忠,兩人均眉頭深鎖,低聲密語,似怕給人偷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
前朝能幹和正直的大臣裏,於李顯登位後仍任高位者,有魏元忠、張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暉、桓彥範等人,前四者為宰相,後二者為納言。除魏元忠外,其他五人封王卻罷職,隻有魏元忠仍保留相位,原因自不待言,一來魏元忠曾為李顯私臣,二來是他見風使?,改變立場,轉投韋武陣營。然不管如何,魏元忠仍可算濁流裏的清流,真心為朝廷辦事。
剛才的會議,既有魏元忠出席,等於一個沒有李顯的內廷會議,政事在這裏審核後,再交給李顯批核,皇帝所負職責,就是蓋璽簽署,由此可見韋後權力之大。
見到魏元忠,想起姚崇。
在前朝眾重臣裏,惟姚崇肯聽龍鷹那混蛋的忠告,乘勢施計抽身,既不用成為韋、武誅戮的目標,也不用像魏元忠般以身伺奸,眼睜睜瞧著韋、武等胡作非為,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箇中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
兩人隔遠見到符太,施禮打招呼。
寒暄兩句,符太抵達內堂,沒想過的,既見到暌違近月的妲瑪夫人,又見到上官婉兒,這位剛從婕妤冊封為昭容的頭號女官,坐在韋後身旁,兩人喁喁細語。
“太醫王庭經到。”
韋後和上官婉兒同時抬起頭來,望往步入內堂的符太,獨坐在廳堂另一邊的妲瑪,仍低頭做針黹,聽若不聞。
符太心想此為欲蓋彌彰,不但沒感失落,還有甜滋滋的感覺,是情人與自己鬥氣、耍花槍的遊戲玩兒。
心裏同時想到,如那混蛋所言,上官婉兒乃宮內唯一得女帝政治手腕真傳的人,武三思、宗楚客害人的手段肯定比任何人出色,但在政務上懂個屁,故為韋後出主意的,當是眼前的美麗女官。
上官婉兒貌美如花、才華出眾,長伺李顯之旁,專掌詔敕的起草,在李顯耳邊說一句話,勝過其他人長篇大論。
看韋後現時與她親暱的神態,可推知上官婉兒和李顯尚未有男女關係。
韋後可容李顯碰宮內其他的女子、妃嬪,卻絕不許李顯和上官婉兒有親密的關係,因上官婉兒並非尋常女子。
韋後著符太在一旁安坐時,上官婉兒贈他一個甜蜜的笑容,幸好妲瑪螓首低垂,未目睹此一幕。
符太大模廝樣地坐下,問道:“娘娘召鄙人來,莫非風症又來作怪?”
偌大的廳堂,隻得他們四個人,顯然事關機密,下人全避往堂外。
坐在韋後左前側的上官婉兒為之莞爾,瞄他滿載風情的一眼。
韋後心情極佳,和顏悅色向與上官婉兒對坐另一邊的符太道:“服下太醫的藥後,一直沒發作過,不過這兩天確睡得不好,即管睡著,腦內似仍轉動著某些永遠沒法解決的難題,醒來後又記不起究竟是什麽難題。”
符太道:“此為腎氣失調,腎通腦,心腎不交,故沒法睡得安寧。鄙人立即返尚藥局,使人煎藥。”
韋後欣然道謝,徐徐道:“今次有請太醫,是有事商討,詳情由昭容向太醫闡述。”
符太目光移往上官婉兒,後者趁機送他一個媚眼兒,弄得符太心癢癢的,也暗叫僥幸,因眼角的餘光看到妲瑪仍埋首手上的作業,如妲瑪打量著,瞧到他和上官婉兒眉來眼去的,天才曉得後果。
上官婉兒嬌聲嚦嚦地說道:“娘娘一向關切萬民之福,與眾同樂,故而殫思竭慮,審視朝政,以改善百姓的生活。”
符太心忖若她說的是真的,太陽將改從西邊升起來。什麽娘的與眾同樂,說到底就是效女帝故智,收買人心,以遂其異日成為第二個女皇帝的大願。一個可毒殺親兒、親女的毒婦,能幹出什麽好事來。
恐怕韋後連“德政”的內容尚未弄清楚,須靠出主意的上官婉兒解說。
符太亦是一頭霧水,沒法猜到是何政策,有與他商討的必要。
上官婉兒續道:“百姓之苦,首推徭役。娘娘有鑒及此,動議改變成丁的製度,若得皇上首肯,對百姓將是大大的好事。”
符太訝道:“既是好事,何須垂問鄙人的意見。坦白說,鄙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製度,想說多句也辦不到。”
心有所覺地往妲瑪瞥一眼,捕捉到她唇角的笑意,知她格外對自己的瘋言瘋語忍俊不住,且露出不是真的惱他的底兒。
韋後出奇有耐性地說道:“太醫聽下去,自會明白。”
上官婉兒溫柔地說道:“徭役就是成年壯丁服兵役的製度,成丁指的是服徭役的年齡。為了國土的安危,徭役不可免,卻可在成丁的年齡作出變更,娘娘認為可將成丁的年齡,提高為二十三歲,五十九歲後免役,可大大減輕百姓的賦役負擔。”
符太暗呼厲害,讚的不是韋後,而是上官婉兒,雖仍非完全明白,也知是德政,至於對大唐的國力有否損害,符太並不關心,亦不到他去憂心。可是,仍沒法掌握韋後的德政,與自己有何牽連,問自己的意見來幹什麽。李顯是個傀儡,恐怕從沒想過徭役、賦稅方麵的問題,隻懂吃喝玩樂、花天酒地。
韋後道:“本宮很想為民眾做點事,故此不容有失,本宮望太醫能從醫家的立場,說明服役和退役的年齡,以此最佳。”
符太心忖現時任何荒謬的事亦可以發生,試問有哪種醫理,可支持自己就這方麵作出判斷,然而韋後哪會管有道理還是沒道理,就是要他的“醜神醫”說歪理。
符太說不出話來。
上官婉兒向韋後道:“婉兒可否向太醫說清楚一點?”
韋後點頭。
上官婉兒輕輕道:“皇上是個明理的人,好像娘娘提出天下士庶母喪服孝三年,皇上為娘娘的提議鼓掌喝彩。”
韋後接入道:“又如昭容勸皇上置昭文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賜遊宴,賦詩唱和。皇上立置昭文學士四人、直學士八人、學士十二人,選才俊之士任之,遂令天下靡然爭以文華相尚。”
兩人互相吹捧,關係水乳交融。
符太心忖既然李顯這麽肯“納諫”,要自己的“醜神醫”來幹屁?
上官婉兒看符太眉頭眼額,知他仍糊裏糊塗,打個眼色,道:“獨有一方麵,乃皇上之忌,就是改變先皇的典章製度。”
符太終省悟過來。
上官婉兒說得好聽,其實是李顯不敢碰他母皇訂下來的東西,敬畏也好,害怕也好,李顯最服膺者,惟女帝一人。
改變成丁的製度,就是改變女帝訂下的製度。管它是德政,還是惡政。
不論是與上官婉兒的關係,還是韋後不可冒犯的權威,肯和自己商討,是給足麵子,根本不容選擇。既然如此,爽快答應,樂得早些兒脫身。
符太拍腿道:“這個容易,鄙人立即去見皇上。”
上官婉兒嬌笑道:“何用勞煩太醫,娘娘親自稟告皇上,太醫隻須日後皇上問起此事,懂得怎麽說便成。”
符太暗忖豈非韋後愛怎麽說,便怎麽說,而他則隻餘同意的份兒。
上官婉兒又道:“太醫是否返尚藥局,讓婉兒送太醫一程如何?”
符太看著她的風流樣兒,心忖雖不可真箇銷魂,討點便宜亦是人生樂事,正要答應,忽感有異。
妲瑪的嬌軀輕顫一下,若非他一直留神,肯定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