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五章 還須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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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返臥室,坐在一角,思潮起伏。

世事沒可能一成不變,任李顯如何昏庸、不理國事,讓韋後擺布,但始終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對事情有所思有所感。

從符太的《實錄》羅列關於李顯的事項,在對他母皇和己身的利益上,李顯有自己的主張,獨立於韋後的影響力外。

因著內心的愧疚、崇敬,有關母皇的事,他撇開韋後去征詢皇弟、皇妹的意見,是曉得韋後對他母皇充滿仇恨。女帝亦有先見之明,在軍國大事上遺下指令,於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李顯重用上官婉兒,事事征詢,皆因在他眼裏,上官婉兒等若母皇的化身,上官婉兒的認同,就是女帝的認同。李顯雖然厭惡張柬之等五人,可是不論韋後、武三思如何唆擺誣告,仍不肯下辣手,很大可能是上官婉兒在暗裏為張柬之等說項求情。才女最清楚,如李顯公然將張柬之等的五王誅家滅族,肯定生變。

上官婉兒的特殊位置,本最招忌,不過她屬武三思陣營的人,又深諳逢迎韋後之道,故此如魚得水,遊走於各大政治勢力之間。

這些理解,在目前的情況下,非常重要,決定龍鷹該如何說服上官婉兒,由她向李顯進言。

李顯糊塗,但膽子孝畏怯的人關心的是己身的榮辱,一旦觸及切身利益,可從漫無主見變得一意孤行,在立皇太子一事上,盡現他這方麵的性情。

於李顯來說,湯公公、醜神醫,不但是心腹近臣,且為他切身利益的支持者;而湯公公、醜神醫,更與皇後、公主和武三思等大臣有根本上的分別,就是兩人從來沒有特別的要求,從李顯身上得益。

所以,當湯公公向李顯說出他的“死諫”,李顯連武三思也不放在心上,想到的隻是為他起草詔令的上官婉兒,更沒打算找韋後商量。

遷都後,當以為醜神醫確犯了“地忌”,立準符太遷往興慶宮,對韋後的反對置若罔聞。凡此種種,均顯示當今皇上,仍是個在某方麵有自己主張的人,非全為被扯線的傀儡。

既然如此,今次政治上的較勁角力,會否令李顯多少有點覺悟?這是不可忽略的可能性。於李顯的位置看,他就是大唐,大唐就是他,從上官婉兒香唇說出來的忠告,就是他母皇對他的忠告,同時關係到切身的利益和敬畏的女帝,不可能沒感覺。

這個可能出現的變化,會帶來怎麽樣的後果?

上官婉兒亦會被牽累。

自己愈來愈懂玩政治了。

假設自己以為隻要是正確的事,又用心良苦,上官婉兒為了大唐的利益,對龍鷹言聽計從,會是大錯特錯。

宮內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

從上官婉兒為韋後籌謀定計,以鞏固韋後的地位看,她絕不願開罪韋後,或讓韋後曉得她對李顯有決定性的影響力。

如果沒有武三思不願讓武攸宜代郭元振的因素,那任龍鷹舌粲蓮花,仍難說服上官婉兒。

我的娘!

掏出《西京篇》,揭卷閱讀。

符太坐在後院的亭子裏,什麽都不想做。自今早起來後,懶洋洋的,似乎世上沒任何事可令他提起勁兒,也沒吃早點的胃口,更不用說“萬水千山”的到尚藥局辦公。

小敏兒捧茶來伺候,半強逼的著他喝了幾口,坐到他旁,道:“大人有心事?”

符太歎了一口氣,道:“我想著一個人!”

小敏兒的表情變得僵硬,垂下頭去。

符太在宮內耽了這麽久,開始對觀察別人的眉頭眼額,積累了少許心得,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想的是個男人。”

小敏兒色變道:“男人?”

符太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小敏兒就像那混蛋,初遇時,當自己說對女人不感興趣,便以為他喜歡男人。

小敏兒更甚,因自己不碰她,胡想出各種可能性,其中之一肯定是主子有龍陽之癖,否則不會如現在般反應這麽大。

符太道:“想男人並不代表歡喜男人,小敏兒放心,我隻好女色,不碰你是策略上的必須,否則如何駭走八公主?”

小敏兒拍拍胸脯,猶有餘悸,毫不掩飾地說道:“差些兒嚇壞敏兒呢。”

符太憐惜地說道:“這是否你一直擔心的事?”

小敏兒赧然點頭,又瞄他一眼道:“大人想的是哪一個人?”

符太歎道:“是個該早已來了,卻尚未到的大混蛋。”

小敏兒笑眯眯的,輕輕地道:“是否那個大人錯寫為神‘龍’氏的混蛋呢?”

符太駭得瞪大眼睛瞧她。

小敏兒嘟著小鴨嘴,得意洋洋地道:“敏兒的心想著大人,掛著大人,又有空閑,不似大人般忙得沒時間想東西。”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當時以為已過了關,豈知小敏兒一直密藏疑問。幸好一直善待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正要說話,高力士來了。

王昱到。

今趟王昱騎馬來,隨行八人,全是巴蜀的高手,追隨王昱多年,可見王昱在巴蜀紮穩根基。

人馬馳出西市,轉右朝南走。

兩人並騎而行。

王昱道:“她剛從宮內回府,很累,不過曉得範當家想見她,一口答應。”

雖說前後都是王昱的心腹手下,但因王昱不懂武功,沒有傳音入密的本領,很多話不方便說。

龍鷹表示謝意後,直至抵達曲江西岸的昭容府,再沒說話。

上官婉兒在昭容府的正廳見龍鷹,廳堂格局布置,令龍鷹有熟悉的感覺,勾起往昔的回憶,一貫地高潔淡雅,顯示出主人家的素養。

分賓主坐下後,龍鷹和王昱分坐左、右下首,伺候的婢子全退出廳外。

眼前足可與當朝任何權貴分庭抗禮的美人兒,剛沐浴更衣,香噴噴的,仍有點累,卻沒絲毫憔悴,眸珠黑溜溜的,顧盼生妍,但因有王昱在座,故特意收斂,莊重自持。

王昱感覺到兩人間異樣的氣氛,低聲問他表妹道:“我是否該避席?”

上官婉兒目光投往龍鷹,詢問他的意見。

龍鷹笑道:“當然不用,大家自己人,什麽話都可以聽,都可以說。”

王昱向龍鷹道:“聽昭容所言,自聖神皇帝禪讓後,你們一直沒見過麵。”

上官婉兒心中有愧地垂下螓首。

龍鷹道:“因真的不該見麵,今次小弟到西京來,乃奉先帝遺命,有三大目標。”

他開門見山的道出不放手的原因,是為安上官婉兒的心,以爭取她的合作。到今天,如他仍不願將胖公公的忠告,銘記心頭,就是大笨蛋。太平如是,上官婉兒如是,怎麽親密的關係,隻能發揮少許作用,最後仍是切身的利益。

宮內有權勢的女人,個個都是這樣子,不能用常情測度。

如此想法,以前會令他悲哀傷感,現在習以為常。

上官婉兒抬頭朝他瞧來,神情複雜,輕柔地說道:“婉兒在聽著。”

龍鷹從容道:“首個目標,是保著大唐的江山,也是聖神皇帝兒子的江山,簡言之就是保著聖神皇帝的家當。不能明著做,就暗裏做。”

上官婉兒微一頷首,表示明白,然後輕描淡寫地問道:“辦得到嗎?”

龍鷹微笑道:“若沒期限,肯定辦不到。我答應聖神皇帝,由李顯登位起算,三年內盡我之能,以報聖神皇帝知遇之恩。三年後還我自由,再不過問大唐的事。”

這番話,如果在“神龍政變”前說出來,大概沒多少個人相信,現在卻不到其他人不相信。於幾為立於不敗之地的情況下,龍鷹仍把皇座拱手讓給李顯,是令人無可爭議鐵錚錚的事實。

上官婉兒歎道:“今天的內廷會議上,不論哪個人,心裏想到的,都是鷹爺你,隻是沒人敢提起這個禁忌的名字。若有鷹爺在,我們何須傷透腦筋。”

又問道:“第二個目標呢?”

龍鷹正容道:“第二個目標是從剛才說的大前提衍生出來,為的正是應付眼前內憂外患的情況,為的不止是大唐朝的皇權,還有無辜百姓的生命和財產,絕不容外族搜掠擄人的災禍,再一次發生。”

上官婉兒並非皇族出身,怎都較太平有血性,且長期受女帝愛民如子的胸懷熏陶,多少沾染了女帝這方麵的思想。換過說話的對象是太平,他會將最後兩句省回來。

上官婉兒皺眉道:“除非由鷹爺掛帥,親身出馬,否則有何應付良方?”

龍鷹心忖難怪她築起堤防,因最害怕的,是他龍鷹要通過她的口,提出“龍鷹回朝”的請求,陷她於萬劫不複之地。

龍鷹啞然笑道:“昭容一直低估我龍鷹,到今天仍沒改變過。”

上官婉兒俏臉微紅,淺嗔道:“誰敢低估你鷹爺嗬?”

龍鷹聳肩灑然道:“昭容曾否有過二至三天的日子,認為小弟必死無疑?”

一旁的王昱默默聆聽,不時現出深深思索的神情。

上官婉兒垂首,輕輕道:“鷹爺又知否,那二、三天是婉兒一生裏最難受的日子?”

王昱看看龍鷹,看看上官婉兒,終察覺兩人間的關係,並非一般的關係。

龍鷹暗忖上官婉兒“寶刀未老”,幽幽怨怨吐出來的兩句話,將存在於他們間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化解至絲毫不剩。

龍鷹沉聲道:“應付今次危機之法,叫連消帶打,消的是與吐蕃的兵戎相見,打的是南侵的狼軍。”

上官婉兒駭然道:“突厥狼軍?”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過了幾年北疆穩如泰山的安樂日子,大唐君臣淡忘了突厥人的威脅,生出威脅再不存在的錯覺。

龍鷹道:“默啜打垮了突騎施,回紇王獨解支病倒,西域再無牽製默啜的力量,我龍鷹又不容於當朝,兼之吐蕃枕重兵於西疆,蠢蠢欲動,此時不來,更待何時?”

王昱插言道:“鷹爺已有萬全之策,惟須昭容配合。”

上官婉兒歎一口氣,臉露難色。

龍鷹沒有怪她,任何人處在她的位置,亦感為難。幸好自己先一步想通她的處境,若隻懂得曉以他什麽娘的大義,硬逼她去做與其眼前利益背道而馳的事,美人兒被逼陽奉陰違,才真的誤事。

上官婉兒道:“為何皇上尚未收到突厥人的消息?”

龍鷹道:“奏章將於明天早上,以紅漆封印,送到他的龍桌上。”

上官婉兒呆瞪著他。

龍鷹道:“昭容須做的,是什麽都不做,保持被動。直至皇上遲疑難決,垂詢昭容的意見,昭容才在兩件事上,於不超出職權範圍下,加以調節,並把守著諭令落筆著墨的一關。”

上官婉兒明顯鬆一口氣,道:“願聞其詳。”

龍鷹瞥王昱一眼,接受他稱善的眼神,悠然道:“今夜,太醫大人造了個噩夢,夢見城北起火,接著聖神皇帝現身報夢,令太醫大人耳鼓回響著一個人的名字,渾身冷汗的醒轉過來。太醫大人愈想愈不妥當,起來後天未亮入宮見皇上,稟上聖神皇帝報夢之事。技術就在這裏,皇上吩咐太醫絕不可將此夢告訴任何人。然後,他會怎樣做?”

上官婉兒想也不想,道:“立即召見長公主和相王。”

又皺眉道:“此人是誰?”

龍鷹道:“莽布支。”

上官婉兒苦思片刻,終記起有這麽的一個人,道:“就是隨親叔投奔我們大唐的欽陵之子,聖神皇帝對他們禮遇甚隆,令他們率部眾守洪源穀,防吐蕃、戰突厥。”

接著道:“然而,後來不知因何事,聖神皇帝忽然把莽布支調往東北,代替方均的位置。”

龍鷹向王昱苦笑道:“朝廷的重臣裏,除昭容外,恐怕連掌管兵馬的宗楚客亦不知有這麽的一個人。”

王昱欣然道:“好處是宗楚客缺乏反對的理據,因根本不知道。”

龍鷹解釋了調遷的原因,是出於橫空牧野的請求,道:“不問而知,莽布支正是吐蕃人最害怕的猛將。此為‘能戰而後能和’之計,最終目的,是與吐蕃和親。”

王昱讚歎道:“沒可能有更高明的對策哩。”

上官婉兒同意道:“若皇上召婉兒去問莽布支的事,婉兒如實道出。大相該支持這個新的提議。”

有點意亂情迷的瞥龍鷹一眼後,道:“鷹爺才是懂得國防和軍事的人。”

龍鷹道:“除小弟外,至少尚有一個人,就是郭元振郭大帥。他的奏本明早抵京,內裏有一關鍵要求,能否擊退狼軍,就看皇上的決定,看大唐是否仍氣數未盡。”

上官婉兒微嗔道:“不用鷹爺提醒,婉兒也有分寸。究竟何事?”

龍鷹道:“皇上須任命左屯衛大將軍張仁願為朔方道大總管,郭大帥已為此立下軍令狀。”

上官婉兒道:“婉兒會在皇上找宗尚書商討前,詳細向皇上解釋其中的利害關係。”

王昱道:“對此,鷹爺在聖神皇帝向太醫報夢一事上,早有伏筆。京城北邊火勢熊熊,代表北疆有事,烽火連天。”

上官婉兒胸有成竹地說道:“婉兒曾多次向皇上強調,郭大帥對朝廷忠心耿耿,聖神皇帝更視郭大帥為唯一可倚仗守穩北疆的人,並不是今天才說。如能在同一廷會內,於解決了莽布支的任命後,提出郭大帥的請求,必得長公主和相王的支持,其他人則沒有反對的理由。皇上並不顧忌鷹爺。”

龍鷹放下心頭大石,待要告辭,上官婉兒俏臉微紅,低垂螓首,輕輕道:“婉兒有幾句話,想私下和鷹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