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七章 臨離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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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府。

宇文朔在所居院落的小廳接見,於一角坐下後,宇文朔皺眉道:“何事這般嚴重?”

龍鷹遊目四顧,宇文朔的居所出奇地樸素,實而不華,除所需的桌、椅、幾等基本家具外,沒任何裝飾布置,令龍鷹記起風過庭在洛陽女帝賜他的房子。

當時的風過庭生無可戀,現今眼前的世閥新一代領袖,透出的是苦行者式的生活態度。

龍鷹沉聲道:“田上淵剛到七色館找小弟,發出驅逐小弟離境的最後警告。”

宇文朔精神一振,道:“愈來愈刺激了!範兄如何應付?”

龍鷹道:“小弟向他許諾,七色館開張的那晚,與原屬竹花幫的兄弟,拉大隊離開。”

宇文朔先是一怔,然後沉吟道:“這不像範兄一貫玩命的作風,內裏有何乾坤?”

龍鷹苦笑道:“關鍵在尤西勒,小弟一直有個錯覺,就是此人是田上淵滲透韋後族人的重要棋子,可是看今天田上淵十足把握的模樣,事情恐怕非似表麵顯示般的簡單。宗楚客、田上淵和韋族,該已連成一氣,先設法削少尹大人之權,現時則集中力量對付我。”

宇文朔沉聲道:“你真的走?”

龍鷹點頭。

宇文朔沉聲道:“宗楚客和田上淵,豈肯放虎歸山?”

龍鷹笑道:“這才是小弟離京的真正原因,以退為進也。差點忘記告訴宇文兄,田上淵在武功上作出全麵的突破,成就震古爍今。”

接著將自己對田上淵“忘牛得牛”的看法,詳細道出。

宇文朔聽罷歎道:“世間竟有此異事?不過!若然如此,他更不肯放過範兄。”

又注視打量他,好半晌後,不解道:“任我想破腦袋,仍想不到範兄安返南方之策,除非皇上派水師護航。”

龍鷹笑道:“故此小弟不得不來找宇文兄幫忙。”

宇文朔皺眉道:“縱然多了我和幹舜,可是大河是在北幫的控製下,田上淵絕不予我們公平對戰的機會,而是憑壓倒性的優勢,令我們舟覆人亡。落水後,亂箭足殺得我們一個不留。”

龍鷹從容道:“沒些兒手段,怎敢口出豪言?大河的一截,小弟應付。可是西京方麵,須倚仗老兄。”

宇文朔不滿道:“你說話總是說一半,不說一半,沒開心見誠這回事。幫你的忙,宇文朔義不容辭,卻不可諱莫如深,令本人有被你擺布的不愉快感覺。”

龍鷹賠笑道:“宇文兄息怒,因此事有著前因後果,不是幾句話可解釋清楚,須從頭說起。”

接著正容道:“宇文兄可曉得,突厥人已擊垮了突騎施,威淩大漠,其揮兵南來,是迫在眉睫之前的大禍?”

宇文朔雙目爆閃精芒,心神被龍鷹峰回路轉的話吸引,道:“範兄的話,有賣點了!本該為風馬牛不相關的兩件事,怎扯到一塊兒去?願聞之!”

龍鷹道:“前因仍離不開鷹爺,他人雖不在中土,可是他的精兵勁旅,卻密藏在小弟的江舟隆內。此旅由一個原為大周將領,現則名義上解甲歸田,叫丁伏民的人主持。”

說到這裏,龍鷹暫停說話,以讓宇文朔有思索和提問的空間。

宇文朔擺手,著他繼續說下去,顯出宇文朔的老練,蓄意不問,令龍鷹不知對方何所思,何所想,本身已是一種壓力,逼得龍鷹不得不透露多一點。

爭取宇文朔的支持,關係到整個撤退大計的成敗,不容有失。除了自己的身份外,其他一切幾全無隱瞞。

龍鷹續道:“勿以為鷹爺旗下的勁旅,自此改行做生意,事實上是鷹爺留下來厲害至極的一著棋,雖蟄伏大江,卻形成一張籠罩塞內外的情報網,以郭元振大帥為中心,方均大將駐於外,丁伏民居中土之南,以飛鴿傳書和驛馬連成一氣,一旦有事,可迅速全麵動員,以應付突厥人為主目標,讓鷹爺去得安心,陪嬌妻愛兒在南詔過幾年安樂日子。”

宇文朔目閃奇芒地瞧著他道:“內部有事又如何?”

龍鷹道:“小弟問過鷹爺同一個問題。他答,一天李顯坐在皇座上,他沒幹預的閑情。勁旅被保留下來,是大帥的意願,責任在大帥身上。”

因利乘便,這是龍鷹可想出來最合理的解釋。

宇文朔道:“與田上淵的事,又有何關係?”

龍鷹岔開道:“一個針對突厥狼軍南犯的告急奏本,今早送至皇上的龍桌上,萬事俱備,隻欠皇上批核。然而在皇上蓋璽簽署前,整個我們暱稱為‘鷹網’的軍事結構,已早上幾個月啟動。勁旅的主班底,再非身處大江,而是藏身大河南岸,等待時機。”

宇文朔訝道:“鷹爺的勁旅,也聽範兄的調度?”

龍鷹道:“該說有商有量。小弟若給田上淵宰掉,對他們有何好處可言?”

宇文朔思索道:“雖說經長期征戰訓練,整體作戰力之強,毋庸置疑,卻欠真正的高手。田上淵方麵,我們所知的,與他真正的實力,出入可以很大。”

龍鷹道:“宇文兄有所不知呢!勁旅再非純為漢族,而是囊括了塞外各族經得起考驗的頂尖級高手,十根指頭數之不盡。至於本族高手,在鷹爺、風公子悉心栽培下,至不濟的那幾個人,出來闖江湖亦會成為響當當的人物。除此之外,他們擁有精良的武器,群戰之術堪稱天下無雙,否則怎得大帥看重?在大江混了好一段日子,經過改良的戰船,肯定在性能和殺傷力上,勝過北幫任何戰船。哼!對戰船的識見,田上淵隻能在小弟後麵吃塵。”

宇文朔點頭道:“在下比較明白範兄的位置呢!令人意想不到。”

又問道:“範兄會否參與對抗狼軍的戰役?”

龍鷹暗歎一口氣,曉得隨之而來必然的後果,卻又沒法昧著良心說假話,更不願對宇文朔一個謊話接一個謊話。答道:“小弟義不容辭。”

宇文朔點頭道:“在下可否將範兄視為鷹爺陣營的人?”

龍鷹微笑道:“精確點說,該可把小弟視為軍方的人,打開始就是如此。到現在,與軍方的關係千絲萬縷,鷹爺以往當然比重最大,可是現今比重轉移到郭大帥處。對江舟隆來說,是互惠互利的關係,特別在北幫視小弟為眼中刺的時刻,說到底仍是個求存的問題。”

宇文朔從容道:“就像對付張柬之的五王,宗楚客是兵部尚書,掌天下兵權,隻要得皇上點頭,可以政治手段剝奪郭大帥的兵權,範兄有何應對之策?”

龍鷹答道:“皇上不會這樣做,皆因先帝有遺命在先。宇文兄清楚朝內微妙的變化嗎?”

宇文朔歎道:“宇文破終為武官,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縱曉得仍不大明白。範兄有以教我。”

龍鷹道:“隻說一事,就是立李重俊為太子,以李多祚為太傅,絕非娘娘、武三思或宗楚客所願見。此事意義深遠,對政局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更代表皇上的覺醒,同時種下禍根。既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而這個‘第二次’,將在今天發生。”

宇文朔一怔道:“我不明白範兄在說什麽?”

龍鷹道:“有關西疆和北陲重大人事調動的聖旨,於明早公布,假如郭大帥被調,一切休提。可是,若非如此,郭大帥的權力反進一步鞏固,宇文兄當清楚小弟所言非虛。”

宇文朔苦笑道:“在下頗有點重溫馬球比賽的滋味,範兄總能令人莫測深淺。”

龍鷹誠懇地說道:“我們仍是合作的夥伴嗎?”

宇文朔深吸一口氣道:“在下要參與對付田上淵的計劃。”

龍鷹道:“以個人的立場,當然無任歡迎,可是就大局言之,卻非常不智。”

宇文朔訝道:“範兄胸臆內的大局,究竟是怎麽樣的大局?”

和宇文朔般的超卓人物說話,須非常小心,不可用錯一個字。

龍鷹沉聲道:“就是將北幫及其背後的支持者,連根拔起的部署,牽涉的是整個天下的形勢。現在我們江舟隆和竹花幫的命運掛了鉤,反擊北幫的最佳手段,莫如讓黃河幫趁北幫陣腳未穩之際卷土重來,首目標是洛陽。從何處倒下,從何處站起來。正是洛陽幫的覆滅,截斷了竹花幫和黃河幫,陷黃河幫遭兩麵夾擊的絕地。幸好現時的政治,再非盡傾北幫一方,管洛陽的是紀處訥,他隻眼開、隻眼閉,我們可放心辦事。”

宇文朔道:“武三思反擊了?”

龍鷹道:“宗楚客愈來愈不放武三思在眼內,因有韋後的外戚站在他的一方。宗楚客更是目前京師內最懂利用政治亂局的人,隻是在刺殺陸大人一事上露了餡,惹起武三思的警覺。以我看,不隻武三思,連皇上亦身處險境。對這方麵,我們無能為力。”

宇文朔沉吟道:“剛才範兄說過,一天位子仍由皇上坐著,你們不會幹涉。若再非如此,你們怎麽辦?”

龍鷹避重就輕,道:“鷹爺答應聖神皇帝,會支持唐室子弟裏的賢者。”

宇文朔沉聲道:“這個人絕不是河間王,對嗎?”

龍鷹欣然道:“大家心照不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鷹爺對皇座並無染指之心,在這方麵,我們與宇文兄沒有分歧,都是唐室的支持者。”

宇文朔現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我可以在哪方麵幫範兄的忙?”

龍鷹道:“給小弟瞧著七色館。”

宇文朔道:“‘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一旦範兄與田上淵交惡,七色館成田上淵出氣的對象。不過!範兄高估我了,我或可約束關中本地的勢力,可是對宗楚客、田上淵或韋氏族人,卻力有不逮。幸好非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龍鷹大喜問計。

宇文朔道:“讓獨孤家加入成為老板之一,憑倩然世妹與八公主的關係,八公主又與範兄關係良好,保證誰都不敢動七色館半根毫毛。在適當時機,我放話出去,說太醫大人和在下、香怪關係密切,如此更可萬無一失,就是這麽多嗎?”

龍鷹沉聲道:“我想與鹹陽同樂會龍頭陳善子秘密會麵,請宇文兄安排。”

宇文朔點頭道:“不過舉手之勞,在下立即處理。”

接著皺起眉頭道:“危險的事,由範兄一手包辦了。須知我們和田上淵,有著血海深仇,這般的隔岸觀火,我很不自在。”

龍鷹正容道:“一切待見過陳善子再說,宇文兄心裏有個準備便成。在茫茫大河上,對方有備而來,殺田上淵談何容易,卻肯定是重創對方精銳的千載良機。唉!我還要去見武三思。有什麽事,可由鄭居中轉告。”

武三思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大怒道:“田上淵豈非全不把我武三思放在眼內?”

到大相府前,龍鷹先返七色館,見到七色館候他進一步指示的荒原舞,商討未來行動的細節後,兩人分頭行事。

龍鷹答道:“大相千萬勿動氣,不要質問宗尚書,因宗尚書大可推個一幹二淨,說成是江湖的閑事,是老田和輕舟間的恩怨。”

武三思眉頭大皺,思量半晌後道:“輕舟答應得太爽快。”

龍鷹坦然道:“因仍未到與他撕破臉皮的時候。雖沒說出來,但若田上淵向七色館的手足下手,便防不勝防,與其每天提心吊膽,何不暫讓他一招,當我將他在洛陽的勢力連根拔起,他才曉得大相是惹不得的。”

又道:“輕舟唯一難以理解的,是田上淵憑什麽有這個膽量?”

武三思道:“朝廷的事,輕舟不用理會,我自有主意,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輕舟能否活著到洛陽去?”

武三思在此點上,與宇文朔不謀而合,著眼處卻有所不同。

宇文朔是設身處地,因深悉“範輕舟”的厲害,故有田上淵不肯“放虎歸山”之語;武三思則從權力鬥爭的角度出發,將心比心,知宗楚客既要削他的羽翼,不會半途而廢。

宗楚客來勢洶洶,雙管齊下,一方麵削陸石夫的兵權,另一方麵對“範輕舟”窮追猛打。

龍鷹微笑道:“大相放心,若輕舟這般易被宰掉,早死了不知多少次。如論真正實力,現今的北幫,與當年的大江聯,仍有距離。”

武三思見他成竹在胸的模樣,輕鬆了點,道:“輕舟憑何有此看法?”

龍鷹解釋道:“北幫看似實力強橫,以狂風掃落葉的姿態,先殲洛陽幫,又在短短兩年內,將黃河幫打至七零八落,原因在得大相和宗楚客的大力支持,也就是官府的明幫暗撐,令黃河幫的威勢一落千丈,原本依附的地方大小勢力,至乎幫內不夠堅定之輩,生出離心。可是黃河幫創幫超過百年,根基深厚,田上淵又過於躁進,致元氣大傷,因此在關中已力不從心,似強實弱,故而當失去大相的支持,田上淵對付輕舟之法,唯有刺殺一類的手段。”

武三思不住點頭。

龍鷹續道:“大江聯剛好相反,被官府全力討伐,仍可保持實力,且能化整為零,全身而退,換成是田上淵的北幫,早變殘兵敗將,不足言勇。”

武三思道:“有道理!”

龍鷹道:“輕舟應付之法,離不開‘逆取順守’四字真言。隻要大相令官府不偏不倚,沒偏幫任何一方,江湖事,江湖決,輕舟有信心顛覆陣腳未穩的北幫。”

武三思道:“如此我放心多了。”

又頗有感觸地說道:“輕舟今次到京師來,令我看穿宗楚客這個忘恩負義的奸徒的真麵目。哼!待我處理一些事後,再和他好好算這筆帳。”

龍鷹心忖武三思是最沒資格罵別人忘恩負義的人,而以武三思的性情,仍不得不暫忍一時之氣,既因在利益上與宗楚客關係密切,更因宗楚客與韋族外戚結盟後,勢大難製。

商量妥各方麵的細節後,特別是有關七色館未來的發展,龍鷹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