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彥一直沉默,心事重重,很難想象他以前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的模樣。該是為掩人耳目,他輕車簡從,以沒有標記的馬車接載龍鷹,到駛至西市東北的碼頭區,龍鷹方知田上淵刻下在碼頭區其中一艘船上。
兩人下車登船,樂彥親自劃舟,說出禮貌上客套言詞外第一句話,道:“範當家的心情,可以想見,我也很為難。”
龍鷹沒想過樂彥說這些話。當然,他不至天真得以為樂彥會秉持江湖道義,樂彥本身亦不認為今趟“範輕舟”硬闖西京,沒踩場子的味兒,不滿是雙方麵的。
須知不論田上淵表麵說詞如何冠冕堂皇,驅趕就是驅趕,限時限刻,中間沒絲毫回旋的地方,不歡而散。日後若“範輕舟”再次北來,又或北幫南下大江,就是兵戎相見的後果。誰都知道“河水不犯井水”是句廢話,南北交易頻繁,怎可涇渭分明。故田上淵的驅逐行動,無異於兩方爭拚的觸發點,友好合作的關係一筆勾銷。
“範輕舟”縱有不是,亦可用較溫和的方法處理,無須像現在般,壓之以泰山之勢。在勢不我與下,“範輕舟”無奈撤走,卻種下未來之禍。稍懂事的,也清楚“範輕舟”不好惹,否則早給大江聯劏開十塊、八塊。
目下謠言滿城亂飛,“範輕舟”顏麵無存,於負責北幫外交事務的龍堂堂主樂彥來說,是場大災難,令北幫形象受嚴重損害,明明白白顯示北幫視關內和北方是他們的地盤,可驅趕任何不受他們歡迎的人,即使以前黃河幫全盛之時,作風亦沒這般的專橫霸道。唯一有資格這麽幹的,怕隻有皇帝李顯。
誰管得你們之間有何協議約定,“範輕舟”的黯然而去,反贏得人心民心的同情。日後如“範輕舟”全麵反擊,將“大快人心”。
從這觀點看,田上淵犯了外交上的大錯,樂彥肯定不以為然。他的話是有感而發,亦是基於和“範輕舟”的友善交往,說幾句心底裏的話,緩和緊張的關係,屬慣性的手腕。
龍鷹想深一層,田上淵如此魯莽,乃塞外民族悍性未脫,視西京如水草肥沃的勢力範圍,不容他族染指,於他是理所當然。沒想過這一套,在中土是“水土不服”,未見利,先見害。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早從洛陽初次接觸田上淵,已發覺這家夥視北幫為他個人的私產,他田上淵就是北幫,如此心態,令他唯我獨尊,一意孤行,故在沒和樂彥商量過下,先行刺“範輕舟”,後在北裏公然襲擊陸石夫。
樂彥對此有何感受?
他有否被排斥的感覺?
龍鷹微笑道:“樂兄還記得小弟的外號嗎?”
樂彥微怔後瞧著他。
前方暗黑裏倏現燈火,田上淵的座駕舟現形,是艘三桅巨舟。
龍鷹曉得時間無多,不可能長篇大論,言簡意賅地說道:“樂兄請聽小弟一個忠告,北幫成敗,非係於貴幫大龍頭的手段,也非因他手下有多少人才,而是係於韋族和宗楚客派係的成敗,韋後能否重演武則天的情況。他們成功的機會有多大,就是貴幫未來的命運。樂兄與田幫主,至乎貴幫內其他的領袖有明顯的差異,他們抱的是入侵掠奪的心態,事敗遠颺千裏,留下的爛攤子由樂兄和族人消受。樂兄用心想想,便知小弟的話無可辯駁,反駁就是與自己過不去。”
樂彥欲言又止,時間再不容對話。
龍鷹來到負手立在船頭的田上淵背後,冷然道:“田幫主算什麽意思?這邊大家商量妥當,那邊消息廣為散播,路人皆知,這是友好合作的態度嗎?”
田上淵若無其事地說道:“請範當家明白,事已至此,再不是追究誰泄露開去,如何泄露,而是怎樣補救。”
龍鷹心內打個突兀。
難道錯怪了台勒虛雲,楊清仁則隻是幸災樂禍,消息是田上淵故意泄出,且由樂彥執行,故樂彥對自己有愧於心。
這般做,對田上淵有何好處?徒令他和自己關係惡化,損人不利己。以現時西京的氣氛形勢,縱然一心殺“範輕舟”,仍須殺得客客氣氣,表麵不露痕跡。
田上淵心中有鬼,早猜到自己來興問罪之師,故此輕易尋得樂彥,老田則在此恭候大駕。
他首次沒法看破田上淵的手段。
補救之法,說難不難,田上淵肯讓他多留幾天,“謠言”不攻自破。可是,安排妥當下,不宜改期。
不論何事,從田上淵口裏說出來的,於他總是理直氣壯,當然隻是他的道理,而田上淵正是把權威置於道理上的暴君。
瞧著眼前的田上淵,確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也像剛偷聽和天女說話的楊清仁,胸有成竹的,似天下已成其囊中之物。而就目下形勢看,最倒黴的是自己這個“範輕舟”,事實上,全是假象。
真相是田上淵也好,楊清仁也好,至乎韋後、武三思、宗楚客之流,他們活在一場大風雨後純由雨水積成的水窪裏,你擠我,我擠你,一時間成得水魚兒,聯群結隊的遊弋,吃掉較小的魚,得意無比,可是有一天太陽將水蒸發掉,他們不但沒棲身之所,更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這裏,豈還把一時得失放在心上。
田上淵緩緩轉身,麵對他,好整以暇地說道:“範當家有何提議?”
龍鷹很想直接質問,消息是否他故意泄露,可是田上淵既將話說在前頭,質問是自討沒趣。聳肩道:“聽大龍頭的語氣,顯然早有化解之法,小弟有猜錯嗎?”
田上淵仰望夜空,淡然自若地說道:“有人愛觀星,有人愛賞月,晚生獨愛日出的刹那,當旭日第一道光芒射出,黑夜立被轉化為充滿生命的光明,新的一天開始了。”
若龍鷹不是深悉最近發生在此魔君身上的事,肯定不知其所雲。現在則掌握至毫厘不差,表麵似是安慰“範輕舟”的話,實為他本身的體會和寫照,是否極泰來的感觸。
刺殺陸石夫失敗,又在兩大老妖奇襲下失掉五采石,禍不單行,田上淵受到平生未遇的重挫,生命沉至穀底,就在最失意的時刻,竟作出夢寐以求的突破,成功結合“明玉”和“血手”,完成平生大願,黑暗被轉化為光明。在這個心態下,驟聞尤西勒命喪“範輕舟”之手,此可忍,孰不可忍,悍然向“範輕舟”下逐客令。
田上淵的心態,豈樂彥能明白。
在各方麵,田上淵均處於巔峰狀態,厲害手段,遂層出不窮。
龍鷹沒好氣地說道:“走出黑暗,該是大多數人的渴望。不過!小弟的路似愈走愈黑暗,愈走愈窄。小弟向來沒有自欺欺人的習慣。”
他的語氣說得很重,表明不接受田上淵的安慰,若田上淵逼人太甚,“範輕舟”絕不坐以待斃。
田上淵成竹在胸地說道:“就於貴館開張之日,晚生為範當家舉行送別宴,請來各方友好,共聚一堂,讓所有人曉得晚生和範當家仍是好兄弟。惡毒謠言,全是因有人故意中傷。”
龍鷹大為錯愕,真虧他想得出來。
此著厲害至極,“範輕舟”日後遇難,田上淵可洗脫嫌疑。
田上淵肯花這個工夫,間接證明符太看法準確,田上淵是要在關外殺“範輕舟”,而非關內。因若根本不怕人懷疑,何用使手段。
整個“殺範之計”天衣無縫,逐客、造謠、辟謠,不愁“範輕舟”不上當。
龍鷹可以一口拒絕,卻不得不為七色館著想,恢複聲譽,怎都比威勢盡喪好。至壞仍予人北幫在照拂著七色館的錯覺。
龍鷹啞然笑道:“小弟還有選擇嗎?大龍頭安排好後,知會一聲。哈哈。”
灑然去了。
船搖離田上淵的座駕舟。
仍由樂彥撐船,若有所思地望著龍鷹,欲言又止。
龍鷹曉得剛才的一番話,深深打動他,雖不清楚樂彥的情況,但他既為世家子弟,當然有家族植根關內,不為自己著想,也須為家族著想。
誠懇地說道:“樂兄心事,盡管說出來,範某人從來義氣先行,樂兄如何決定,對我有利或無利,範某人保證不出賣樂兄。”
樂彥沉聲道:“範兄對我尚有何忠告?”
龍鷹知他投石問路,微笑道:“一切待小弟活著回到揚州再說,如何?”
返抵七色館,剛過二更,夜闌人靜。
鄭居中仍未入睡,撐著眼皮從鄰房過來找他,見翻牆而入、立在工場與寢室間天井的龍鷹神態古怪,訝道:“什麽事?”
龍鷹探手搭他肩頭,半推著朝鄭居中的房間舉步,低聲道:“沒什麽。是否一切弄妥了,不用漏夜趕工?”
鄭居中道:“情況就像給一盆冷水照頭淋下來,知我們要大夥兒的離開,人人意興闌珊,舍不得嗬!”
龍鷹在鄭居中臥室外止步,放開搭著他的手。
鄭居中忍不住問道:“究竟什麽事?”
龍鷹傳音道:“小弟房內有人,勿問是誰,是友非敵,明白嗎?”
鄭居中大奇道:“範爺尚未入房,竟曉得房內的人是誰?”
龍鷹指指鼻子,笑道:“是嗅出來的。入了香料行後,鼻子靈敏多了。我知你仍未睡覺,所以故意弄出聲音喚你出來,是怕你過來找我,更怕有別的兄弟來找我,麻煩鄭堂主給小弟把守門戶。”
又道:“你有向兄弟們解釋嗎?”
鄭居中苦笑道:“我說一百句,及不上範爺的一句。”
龍鷹點頭道:“明早我和各兄弟說話,一時接受不來,必然也,何況還有閑言閑語。我會客去了!”
龍鷹輕輕關上房門,坐到獨孤倩然旁的椅子,微笑道:“倩然小姐芳駕光臨,是小弟的榮幸。”
獨孤倩然一雙明眸在房內的暗黑裏,朝他打量著,似說著與己無關的事道:“禮尚往來嘛!你到過人家的寢室,今次是回訪。”
龍鷹訝道:“倩然小姐的心情很好。”
獨孤倩然秀眉淺蹙,道:“有何奇怪?難道我的心情該很差嗎?”
龍鷹拍額道:“差些兒忘掉小姐曉得小弟和破立大師相熟,同樣的事,小姐的看法與其他人不同。”
獨孤倩然輕柔地說道:“田上淵在找死,對嗎?”
龍鷹記起獨孤世家因“血案”與田上淵結下的血海深仇,亦奇怪自己有點不在意,或許是因獨孤倩然似不把任何事上心的態度。不過,從她櫻唇輕輕吐出來的這句話,知確切的情況非是如此。
沉聲道:“雖然,田上淵是小弟心裏最難殺的幾個人之一,但小弟可作出承諾,不讓他活著回到大漠去。話不能說得太滿,若他真的溜掉,追到大地的盡頭,小弟也追他回來。”
獨孤倩然忍俊不住,笑意盈盈地說道:“範爺該是愛反思的人。”
龍鷹心忖她是很看得開的人,源於她對人生的看法和態度,不幸的過去,表麵瞧不出來。
獨孤家就像被下了惡咒般,慘事接連發生,想到這裏,更感對獨孤倩然義不容辭。
苦笑道:“到西京後,唯一的好東西,是忙得沒時間胡思亂想。倩然小姐似很愛想東西。”
獨孤倩然淡淡地說道:“是幼時的事了!現在倩然是少想為妙,特別是種種醜惡和無意義的事。”
龍鷹道:“好的東西又如何?”
獨孤倩然以帶點苦澀意味的語調,柔聲道:“我一直在找著。”
龍鷹愕然。
獨孤倩然澄清道:“勿誤會,我不是說世上沒美好的事物,而是範爺令人家想起的好東西,指的是另一回事。”
與高門美女的暗室談心,令龍鷹意興盎然,更紓緩了緊張的情緒,好奇地說道:“請倩然小姐讓小弟有個明白。”
獨孤倩然道:“不用這般客氣,隨便閑聊嘛!”
稍頓,略一沉吟,然後接下去道:“我一直在尋找著某種不得而知的東西,這個東西或許可改變我的生活,令一切充滿意義,所以人家愛讀前人的著作,希望可從中找到答案。”
龍鷹道:“聽倩然小姐所言,該仍未找到,否則不會仍是不得而知。”
獨孤倩然道:“找到又如何?問題出在我身上,生活片麵的改變,於事無補,倩然注定了是獨孤家的女兒,真正的改換是不可能的,也比沒有傳承包袱的人困難,很多事都是不可理喻,是沉溺和眷戀。”
龍鷹不由自主懷念商月令,獨孤倩然和她的分別,除性格不同,該欠了商月令心內那個“野丫頭”。
龍鷹道:“大致上明白,但真有那樣的好東西嗎?”
獨孤倩然道:“這個好東西是否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肯否去尋找。舉凡不甘於平庸的人,心內均存在著這個不得而知的東西。”
龍鷹道:“說得好!小弟並不真的明白,隻是隱隱感到被倩然小姐說中心裏某種難以言表的感覺,是一種奇異的觸動。”
獨孤倩然欣然道:“愈說愈離題!今次倩然找範爺,是想弄清楚在什麽地方可幫得上忙,現在又不想說了!”
龍鷹忙道:“生意人的俗事,怎敢勞煩小姐?倩然小姐指派一個人,來和我們商討便成。”
獨孤倩然道:“就這麽辦吧!”
又道:“不打擾範爺休息了。”
龍鷹微笑道:“請讓小弟送小姐回府,順便向小姐道別。”
獨孤倩然垂下螓首,輕輕道:“鷹爺有心了。”
龍鷹站起來,灑然笑道:“倩然小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