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一章 關內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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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離開興慶宮,展開腳法,朝天一園去。

“奪石行動”發生那天的早上,閔玄清在七色館外截他,還以座駕送他一程,當時曾敷衍地說晚上找她,又指若爽約,會有個很好的理由,其時想到的好理由,自然是陸石夫的遇刺。

這幾天忙得頭出煙,沒去找她奉告理由,現在離京在即,在情在理須向她交代,遂趁此空檔,往訪天女。

雖說和天女的關係,出現轉折變化,情轉薄卻仍是有餘未盡,故上次道室密話後,離開時強烈地想到男女之歡,正是被天女的嬌美體態激發,受她道功牽引。

龍鷹翻後牆進入天一園。

天女左右不乏武功高強的修真之士,龍鷹不得不特別小心,踏足後園,展開靈覺感應,朝天女的香閨潛去。

走了三、四丈,心現警兆。

此時他對園內環境,了然於胸,毫不猶豫往左閃移,伏在一叢茶花矮樹後,剛隱起來,人聲足音,自遠而近。

龍鷹認得說話者是楊清仁,暗呼好險,如快上一線,摸到天女香閨所在的樓房處,被老楊察覺,將百詞莫辯。這家夥身為頂尖級的刺客,警覺性異乎其他同級數的高手,也是可潛至近處仍能瞞過龍鷹耳目者,但當然騙不倒魔種。

龍鷹豎起耳朵。

兩人於離龍鷹十多丈遠,位於園子中央的跨溪小橋上止步,憑欄細語。

楊清仁關切地說道:“玄清心事重重,所為何事?”

閔玄清淺歎一口氣,道:“還不是我道門的事,河間王不用理會。”

楊清仁語重心長地說道:“道門的事,再非止於道門,而是政治,也是玄清一直竭力回避的。道家修真,專講閑適自然,玄清千萬勿強求。”

龍鷹暗罵卑鄙,道門因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而來的劫難,根本是楊清仁一手造成,還在“貓哭耗子假慈悲”,著閔玄清勿要理,天理何在?

不過,亦曉得天女是搪塞之言,令她心煩的是自己,但怎可說出來。幸好龍鷹沒和她舊情複熾,否則更難瞞過與她有親密關係的楊清仁。對男女事灑脫如天女者,仍難過情關,可知情是多麽難懂的東西。

人性有多複雜,情就是那麽曖昧難明。

閔玄清淡淡地說道:“哪到玄清理會?今次河間王來找玄清,有特別事嗎?”

偷聽著的龍鷹暗呼痛快,閔玄清這般說,顯示兩人最近一輪日子少有往還,現在天女等於下逐客令,楊清仁稍有骨氣血性,該知機離開。

閔玄清向愛奇人異士。英雄美人,自古已然。龍鷹、楊清仁贏得天女青睞,皆因他們均為人中之傑。可是,神龍政變之役,龍鷹完全絕對地將楊清仁比下去,閔玄清豈能無感?此事之後,兩人關係肯定大不如前,仍可保持一定的接觸來往,皆因楊清仁在近,龍鷹在遠,且天女以為龍鷹永不到西京來。

故此,龍鷹不在猶可,現則不單近在眼前,還告知她“仙門之秘”,天女心神被奪下,自然而然在對楊清仁的態度上表露出來。這個情況,正是龍鷹想避免的。

楊清仁怪罪“範輕舟”,非沒根據。

龍鷹心內苦笑,之所以感到痛快,是心內的嫉妒作祟。妒忌之心最常見,聖人難免,隻在程度的差別,甚至有人因此失去人性,若如人心內隱藏著那隨時可發作的獸性。

楊清仁若無其事的,從容道:“來見玄清,有個壞消息,幸好仍未算最壞。”

閔玄清的心神立被他吸引,沉著地說道:“指哪一件事?”

龍鷹聞之心酸。

以前的閔玄清,多麽逍遙自在,遊戲人間,逢場作戲過客般的來去自如、輕盈瀟灑。俱往矣!

眼前的閔天女,沒哪件事可令她快樂起來,自己正是令她心煩的事之一,重重打擊下,無複當年情懷。

楊清仁深沉地歎一口氣,道:“此事新鮮熱辣,玄清該未曉得,是有關娘娘被人將種種醜行,寫在紙上,張貼於兩市門外的事。”

龍鷹可肯定楊清仁沒有誇言,因剛見過李隆基等人,他們沒一字提及這方麵,顯然不知道。

楊清仁的最新消息,該得自太平,遂以此為借口,來會不大願見他的閔玄清。

閔玄清大訝道:“誰敢如此鬥膽?”

楊清仁解釋一番後,沒說出心內猜測,直言其事道:“負責追究此事的報告出來了,禦史大夫李承嘉說找到人證,此事乃張柬之等五人在背後指使,明在廢後,實則謀逆。”

閔玄清失聲道:“尚有皇法?直是誣陷。”

楊清仁擺出悲天憫人的情狀,痛心疾首道:“皇法早就沒有了,希望天理尚存。不過,玄清或許想不到,雖另有安樂公主在宮內助攻,名義上為她母後討回公道;外則有武三思心腹侍禦史鄭愔在外進奏,內外夾攻,請皇上降五人以誅族之刑,皇上仍不肯點頭,隻容許較輕的刑罰。唉!所謂較輕,仍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龍鷹差點不相信耳朵,竟有人可把違心之言,如斯滿腔熱血、正氣凜凜地說出來。大奸大惡,楊清仁當之無愧,難得以龍鷹這有心人,仍聽不到破綻。

台勒虛雲一方,對根除張柬之等五人,像韋武集團般的不遺餘力。他們五人錯在既是李顯的忠實擁護者,又屬狄仁傑的派係,傾向龍鷹。

閔玄清默然無語。

楊清仁傷感地說道:“張柬之被流放瀧州,敬暉流放瓊州,桓彥範流放瀼州,袁恕己流放環州,崔玄暐流放古州。五人子弟年齡在十六歲以上者,全部流放嶺南。”

龍鷹暗歎一口氣。

可以為五人做的事,他盡了力。現在五人放逐不同州郡,已非他可顧及,唯有看老天爺的意旨。

五王敗陣後,輪到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暗鬥角力。

閔玄清道:“長公主竟沒一點辦法?”

龍鷹暗忖天女太看得起太平。太平的野心,不在韋後之下,同樣欲去五王而後快。且可吸納五王派係的大臣重將,壯大羽翼。

楊清仁沉聲道:“長公主有心無力。現時更令她擔憂的是韋氏族人入仕者日眾,除韋溫位高權重外,韋灌、韋璿、韋錡、韋播等紛任軍職,目前雖屬無關痛癢的職位,然明眼人均看出娘娘誌在兵權,故此韋氏族人與宗楚客愈走愈密,隱現排斥武氏子弟之勢。”

閔玄清不屑地說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河間王又有何應對之策?”

楊清仁避而不答,岔開道:“這方麵須仔細思量。玄清可知尚另有大事發生,與玄清的舊識範輕舟有關係。”

閔玄清被他導引往另一方向,卻以事不關己的語調,哂道:“此人來京後,是非不絕,今次又是怎麽樣的事?”

龍鷹放下心頭大石,終清楚天女盡心盡力地為他隱瞞。

楊清仁淡然道:“他被驅逐出境。”

閔玄清大為錯愕,道:“驅逐出境?”

楊清仁啞然笑道:“此君與被驅逐似結下不解之緣,先有被武則天限令在三天內離開舊京,今趟是被有官府撐腰的江湖惡勢力逼他離開西京,大約也是三天之數,他七色館開張當夜便要走,隨他來的竹花幫人亦不許留下。此事已傳遍京城,範輕舟辛苦建立起來的硬漢子聲譽,於一日間**然無存。”

這家夥在試探天女,瞧她是否“移情別戀”。龍鷹恨得牙癢癢的,田上淵太不留餘地,竟使人把自己離京的事廣為宣揚,也等同打擊陸石夫和背後武三思的威勢,顯示現時在關中作主話事的,仍是他田上淵。

回心一想,老田該非這般沉不住氣的人,宗楚客亦沒道理這麽做,徒令他和武三思的暗爭轉為明鬥,旋即醒悟過來,令自己聲譽掃地者,最有可能是台勒虛雲。

有三個理由支持他的猜測。

首先,曉得此事的人不多,除兩方麵的當事人外,尚有台勒虛雲和宇文朔,後者絕不做這種事。

其次,是當楊清仁說出這番話時,洋洋得意,大有幸災樂禍的味道,讓自己看到他的真麵目。如楊清仁肯念大家站在同一陣線,不該用這種語氣態度。

最後,就是誰為最大的得益者?絕非老田,更非自己,而是混水摸魚的大江聯。

台勒虛雲並非卑鄙小人,每個行動,均衝著未來的目標有所作為,引導大勢的發展,不講人情,不因對“範輕舟”有好感而手下留情。微妙處,是消息如何泄露出去,永遠無從稽考,因可能性數之不盡,不虞“範輕舟”向台勒虛雲興問罪之師。

如此一來,將“範輕舟”和田上淵推上決裂的不歸路,也令武三思和宗楚客間出現難以善罷的嫌隙,雖未致撕破臉皮對著幹,但永遠恢複不了以前狼狽為奸的“好日子”。

在新的形勢下,武三思別無選擇,隻能用盡手握的籌碼,支持“範輕舟”。

如果在這個風頭火勢的時候,北幫華陰總壇遇襲,沒人將這筆帳算到台勒虛雲身上,因直至今天大江聯仍能形不外露,而會算在“範輕舟”的頭上。

他奶奶的!

台勒虛雲不費吹灰之力,頓令老範、老田同時淪為受害者,成兩虎相爭之局。台勒虛雲卻是坐山觀虎鬥。

台勒虛雲比之老田或自己,高下立判。

閔玄清的聲音在耳鼓內震**著,若無其事地說道:“若一時被逼離開,可令人的聲譽**然無存,那範輕舟該早沒有可再一次失掉的聲譽。”

天女指的,是被逐離境若能令人名譽掃地,早在神都被逐時,範輕舟已身敗名裂,還有什麽可以失去。這番話暗含諷刺,反證楊清仁的判斷立不住腳。

楊清仁若要反駁天女,輕而易舉,因前後兩次驅逐,不論在性質、環境、形勢各方麵,差異明顯。被女帝驅逐而非被處決,實屬罕有殊榮。那時“範輕舟”孑然一身,拍拍屁股可以走人,不似現在的“棄館而逃”,且有那麽多人來,就那麽多人被逐,非常難看,突顯出在實力較量上,“範輕舟”遠有不如,故慘遭驅逐,倉皇撤走。一去一回,相差千裏。

不過,若楊清仁駁回天女,太沒風度了。

楊清仁並不明白,閔玄清這番話背後,另含深意,因她清楚“範輕舟”是龍鷹,就像上趟被女帝所逐般,非是真的被逐,是計中之計。今趟也不例外,田上淵表麵占盡優勢,純屬假象,很快便嚐到苦果。於天女來說,她處於奇異的心態,在她芳心裏本完美無瑕的河間王,朝日初升般冒起於唐室子弟的超卓人物,經事實驗證,已被龍鷹比了下去,失掉耀目的光芒。故此,一時按捺不住,對楊清仁貶“範輕舟”的話,來個冷嘲熱諷,也含有警醒他的意味,異常複雜。

龍鷹敢肯定“這怎麽相同”的一句話,來到楊清仁口邊,差在沒吐出來。

楊清仁啞然笑道:“玄清這番話未嚐無理,且說得有趣。我也提醒長公主,觀範輕舟來京後的作風行事,忽然忍氣吞聲,必有後著。”

這番話是給閔玄清逼出來的,楊清仁理該沒打算說。

龍鷹此時更肯定給台勒虛雲算了一著。他奶奶的“範輕舟”的後著,當然是奇襲北幫總壇,今次是跳下黃河仍洗不清嫌疑。

北上賣香,變為全麵反擊北幫,這就是台勒虛雲一手炮製的形勢。

這口氣絕難咽下去。

想到這裏,再沒續聽的閑情,悄悄離開。

少尹府。內堂。

陸石夫聽罷,道:“此事在午後時分開始流傳,火勢般擴散,我到七色館找你,隻找到居中。田上淵確來勢洶洶。”

龍鷹道:“我想見田上淵,有辦法嗎?最重要是保密。”

陸石夫道:“尋著樂彥便成,我立即使信得過的人想辦法,保證沒人曉得。”

說罷離堂處理,一刻鍾後回來,道:“耐心點待一會兒,田上淵知你找他,會拋開一切來見。”

龍鷹順口問起少尹被分權的事。

陸石夫歎道:“此事已成定局,武奸鬼怎鬥得過宗楚客、長公主和韋氏子弟三方聯手。經過‘神龍政變’,連皇上對兵權握在誰人手裏,亦很有感覺,因此以唐室子弟分掌城衛兵權,大得皇上認同,武奸鬼怎說都沒用。”

龍鷹道:“皇上是否開始有自己的主意?”

陸石夫道:“我並不清楚,不過理該如此,像皇上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對自己的利益卻比誰都清楚,非常怕死。”

龍鷹道:“不止這麽簡單,皇上對他母皇,有著非常特殊的感情,糅集極端的畏懼和崇慕,超越了韋後對他的影響。正是這個心態,令他靠近武氏子弟,也是這個心態,使皇上對武奸鬼言聽計從。所以一天李顯在,沒人可動搖武奸鬼的權位。”

陸石夫倒抽一口涼氣道:“殺他又如何?以前絕辦不到,但在兵權變動下,已非沒可能。”

龍鷹道:“那須另一場政變。否則以武奸鬼的小心謹慎,左右高手如雲,田上淵亦無計可施。”

接著道:“現時京師瞬息萬變,什麽事都可以忽然發生,陸大哥須未雨綢繆。”

陸石夫道:“第一天抵西京,我已有這個準備。說得難聽些,我現在是與武三思共存亡。他何時失勢,我何時開小差有那麽遠,溜那麽遠,否則勢作他的陪葬。”

龍鷹道:“他不會失勢,卻會掉命。除李顯和韋後外,誰不想殺他?五王之事後,武氏子弟在老奸巨猾的宗楚客竭力營造下,愈發神憎鬼厭。如何開小差是很高的技巧,有沒有辦法讓我安排幾個真正的高手到你身邊?”

陸石夫道:“武奸鬼首肯便成,現時掌權的,人人視軍規如無物。”

龍鷹喜道:“這就成了!”

手下來報,樂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