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五章 誌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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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說話,是龍鷹打開玄武門城門,往上陽宮途上,宇文朔策騎追來,向龍鷹歸還“少帥弓”,龍鷹對宇文朔的好言相勸。

現在龍鷹憑著過人的記憶力,一字不易的重複一遍,加上雙目魔芒遽盛,神態語調宛如將當年神都那個驚天動地的晚夜,於宇文朔來說最深刻難忘的一刻,再一次演繹,對宇文朔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龍鷹向宇文朔表白身份,非一時衝動,是經深思熟慮。

龍鷹此去,宇文朔靜心下來,肯定懷疑叢生,僅是符太同時離開,曉得龍鷹和符太密切關係的宇文朔,想不到兩人又並肩去幹某一勾當才是奇事。還有北幫總壇遇襲,諸如此類,龍鷹仍左瞞右瞞,就太不夠朋友。既騙得辛苦,且不忍騙他。

密切交往十多天後,對宇文朔的心性感受甚深,清楚他為人行事的作風,並大有肝膽相照的味兒,然橫亙在他們中間的,始終是身份的問題。那不是花言巧語可以解開。

尚有個關鍵性的考慮,既然大家是兄弟,龍鷹不得不為宇文朔著想,準確點說是須為他的家族著想,愈早讓宇文朔與李隆基建立關係,對宇文家愈是有利。

李隆基曾明言,不會因關係的親疏論功行賞,用人純瞧才幹,可是關係就是關係,一天李隆基得勢,將善待宇文一族。

從現實的方向考慮,龍鷹方麵確缺乏像宇文朔般的一個人,能在西京朝野兩方麵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於龍鷹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情況下,照拂李隆基。

縱觀各方形勢,與宇文朔進一步建立雙方終極的關係,此其時也。

龍鷹現出回憶的神情,傷感地說道:“‘東宮慘案’後,倩然小姐私下來找小弟,那時她已因月令異常的行為,隱隱猜到小弟是誰。來找我,是要證實她心中所想的,可是礙於當時形勢,小弟矢口不認。倩然小姐並不相信,也幸好她仍認定‘範輕舟’是龍鷹,故將懷疑悶在心裏,沒向你老兄透露。昨夜她來和小弟說話,表明以家族為重,倩然小姐確是令人敬重的女子。”

宇文朔仍呆瞪著他。

龍鷹攤手道:“今趟沒可能不滿意嗬。”

宇文朔苦笑道:“今次才真的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大江聯現在曉得你的身份嗎?”

龍鷹道:“他們認定我是老範,包括智深如海的台勒虛雲,為何如此,既是陰差陽錯,更是命中注定。唉!我對是否一切均由老天爺決定,再不是那麽有把握,原因正在台勒虛雲曾向小弟透露,他對命運的另一種看法,包含對光陰的哲思。這般說,或可令你老兄對這個人,有較深入的了解。我們最可怕的敵手,不是宗楚客、田上淵,又或默啜,而是此君。”

宇文朔歎道:“鷹爺的話,令在下有倏然擴闊的動人滋味,撥開迷霧。敢問鷹爺,你現在與大江聯屬何關係?”

龍鷹道:“就是大江聯和‘範輕舟’的關係,在他們眼裏,‘範輕舟’和‘龍鷹’雖仍千絲萬縷,基本上卻是個獨立和有野心的江湖客,是漢化的突厥人,而最重要的,是隻有用的棋子。”

稍停片刻,待宇文朔消化他的話後,續道:“大江聯實力之強、陣容之盛,超乎外人想象。你所認識的,除楊清仁外,尚有現在貴為道尊的洞玄子,因如坊的大老板榮士,以琴技稱著的都鳳,建築名師沈香雪。可是真正厲害的,仍要數台勒虛雲,以及白清兒的傳人無瑕。”

宇文朔倒抽一口涼氣道:“就在下所認識的,已非常可觀。如非得鷹爺指點,栽在他們手上仍不曉得是什麽一回事。”

龍鷹道:“台勒虛雲最擅長的,正是滲透、離間、反間的手段,其高瞻遠矚的能耐視野,令人咋舌。論武功,他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他們為阻止小弟往飛馬牧場參加飛馬節,在途上布下天羅地網,最後我與他在一處山峰上決戰,差些兒給他送往地府,僥幸脫身,故甫抵牧場,立即找楊清仁算賬。”

宇文朔歎道:“我感到非常榮幸,鷹爺這麽看得起在下。這輩子,我從未試過如刻下般刺激過癮、驚心動魄,若如在驚濤駭浪的大海操舟,這一刻不知下一刻發生什麽事。”

又欣然道:“感覺很古怪,就像本平平無奇的天地,忽然充滿意義。在過去的日子,鷹爺駕臨西京前,在下多次想到遠走他方,再不理這裏的事,隻是沒法放下家族的擔子,不得不撐下去。”

龍鷹道:“由今天開始,大家就是兄弟,我離開前,安排宇文兄與臨淄王碰個頭、見個麵,當你老兄清楚臨淄王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時,意義將加倍。現在我們除田上淵此一共同目標外,還多了個更遠大的共同目標,又與宇文兄一貫的信念沒背道而馳。”

宇文朔道:“幹舜樂意與鷹爺先作深談。不!該說是他平生大願。在‘神龍政變’他被逼站在鷹爺對立的一方,到今天仍耿耿於懷。”

龍鷹道:“隻要小弟在七色館,他隨時可來見小弟。”

宇文朔精神奕奕,目現奇光地說道:“打突厥人的事,在下願聞其詳。”

龍鷹失聲道:“小弟是順口說說,宇文兄勿認真,西京需要你。”

宇文朔啞然笑道:“風趣的是鷹爺。在下從未上過戰場,機會當前,怎可錯過?宇文朔雖不才,是好是歹仍是禦前首席劍士,隻須上報皇上,立即可公然開赴北疆,向郭大帥報到。”

龍鷹點頭道:“當然不可掃你老兄的興。時機拿捏最關鍵。你老兄須三個月內抵達幽州,找得大帥,便可和我們的部隊會合。哼!希望默啜親自領軍,一了百了。”

宇文朔道:“這裏的事,可交給幹舜和宇文破,遇上突發事件,他們可借助倩然世妹的智慧。在西京,有何須留神的事?”

龍鷹道:“須留意一個叫參師禪的突騎施高手。”

宇文朔一怔道:“‘奪帥’參師禪?”

龍鷹道:“正是他。當晚我和太少假扮兩大老妖,尾隨田上淵返他的秘巢,巢內尚有老田兩個同黨,一為參師禪,另一就是給我在秦淮樓外幹掉的尤西勒。”

宇文朔歎道:“今天一個驚喜接一個驚喜。太少指的是否符太?唉!難道……”

龍鷹道:“老兄沒猜錯,太醫就是符太,戴上魯妙子親製天衣無縫的麵具。當年‘少帥’寇仲,就是憑此扮神醫,瞞過高祖李淵及其他人。”

宇文朔忍不住問道:“以前的神醫又是誰?”

他指的當然是符太做醫佐時的師父。

龍鷹答道:“一直是小弟,與契丹人開戰時,小弟奉聖神皇帝之命,戴上從國庫取出來的醜麵具,出使奚國為李智機的兒子治病,就從那裏橫跨數百裏,偷襲盡忠,割下他的人頭。醜神醫便是這麽來的。”

宇文朔沉吟片晌,沉聲道:“有個問題,若鷹爺認為我問得不恰當,不用回答。”

龍鷹訝道:“竟然有這般的問題?”

宇文朔道:“聖神皇帝是否真的駕崩了?”

龍鷹歎道:“問得好!卻非常難答。老兄站穩了。以世俗的想法,聖神皇帝的確離開了這個人間世,世上所有事均與她緣盡,亦永遠不回來。”

宇文朔失聲道:“永遠不回來?難道聖神皇帝本可以回來?”

龍鷹道:“此事牽涉到天地之秘,亦因此‘天師’席遙、‘僧王’法明,成為小弟此生不渝的兄弟,實一言難盡,異日有機會再向老兄報上。”

宇文朔頭大如鬥地說道:“那聖神皇帝是否已仙去?”

這類事,一旦開始了,很難停下來,宇文朔亦難免。

龍鷹道:“‘仙去’兩字,較為接近,但仍不足以形容其萬一。事情可遠溯至天地初開,近則與南北朝時發生在一個叫邊荒集的異事有關,絕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可以這麽說,如聖神皇帝非是對人世感到厭倦,今天坐在帝座上的仍然是她。”

宇文朔倒抽一口涼氣道:“鷹爺字字玄機,然而所說的,都是在下最想聽的事。宇文朔遠赴天竺,存著求道之心,立誓終身不娶,為的也是至道的追求。聖人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請鷹爺指點。”

龍鷹放下最後一絲心事。

好此道者,比如法明、席遙,天地之秘淩駕於人世一切物欲、權力、財富之上,且永不改變。

宇文朔明顯是這類人,建立起“人世夥伴”的關係後,再沒有事物可動搖他的心。

現在大家坦誠相對,暢所欲言,感覺豐盛動人。

龍鷹仰看天色,道:“這兩天找個機會再詳談,再提醒你,無瑕如何高明厲害,想想當年的婠婠可知大概。我要回去了。”

返館前,龍鷹往無瑕香居走了一轉,見不著她。“更香”在燃點著,使他心生異樣。

無瑕仿似一個謎,比台勒虛雲更難明白了解。對著她時,在她防不勝防的媚術下,應接不暇,大部分時間忘掉以得她芳心為目標,能勉力自保,已是額手稱慶。可是,對她是否受到自己的攻勢影響,卻如真似幻,令人無有著落。直至今天,最了不起的成就,是重吻了她香唇一回,不過那是兩刃利器,以魔種敲動她時,自己同樣中招,故此不時想她,也因而忍不住來找她。

確有一絲化不掉的失落。

七色館兩間打開門做生意的前鋪,已備規模,隻欠些執漏的工夫,當各式香料擺上貨架,肯定不失禮。

鄭居中截著他道:“皇上的禦題來了,送了出去給西京首屈一指的雕刻匠方老刀趕製。是由高副宮監親身送來,他現時到了工場處趁熱鬧。”

龍鷹正有事要找高力士辦理,聞言朝內走去。

鄭居中追在他旁,道:“王昱王大人也來了,說邊參觀,邊等範爺。”

與宇文朔“終極結盟”後,龍鷹心情之佳美,非任何言詞可形容。大煩小惱,全拋諸九霄之外,更想到凡事利弊交雜,瞧的是取態。

笑語道:“還有誰?”

鄭居中壓低聲音道:“尚有都鳳的婢子青玉,她不想拋頭露臉,我安排了她到範爺的房間等候。”

龍鷹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外衣內袋的《實錄》,慶幸沒放在枕底,否則立告完蛋大吉。又發奇想,假如無瑕發現自己是龍鷹,她怎麽辦?想歸想,他絕不嚐試,甚至為這個想法戰栗。

以現時的形勢論,台勒虛雲根本不用花氣力,揭破“範輕舟”是龍鷹,可達借刀殺人的目標。

鄭居中又道:“大相的人來找過你,留下說話,大相要見範爺。”

龍鷹大感分身乏術,與宇文朔的長談,用了超過一個時辰,眼前就是回報。

道:“先見王大人。”

龍鷹在後鋪被辟作臨時倉房的中進廳堂見王昱,在貨堆如山的環境裏,放置兩張椅子,坐下說話。

沒幾句,王昱大罵宗楚客,道:“他是懂外事的人,卻睜著眼謊話連篇,無一句不在讚自己如何英明神武、調配得宜,吐蕃則似不堪一擊,幸好皇上沒聽他的鬼話,還不住著我發言。”

龍鷹好奇地說道:“王兄說了什麽?”

王昱滿足地說道:“我問宗楚客,守西疆,究竟是莽布支適合?還是郭大帥較佳?守北疆,又有誰比郭大帥更勝任?道理何在?”

龍鷹喝彩道:“說得好!將難題打馬球般交到他鞠杖下,看他如何接,如何打。”

王昱道:“此人是老奸巨猾,避而不答,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什麽事有緩急輕重之分,莽布支遠在東北塞等等,一口歪理。”

龍鷹歎道:“他中計了。”

王昱道:“確實如此。沒想過的,皇上跟著問兵部侍郎崔日用,對我問題的看法。”

龍鷹暗忖,李顯在聖神皇帝“啟發”下,在一些關乎自身的事上開始有堅持,對李顯有利還是有害?有一天,李顯醒覺過來,曉得自己將遭父王高宗同樣的命運,李顯怎麽辦?

龍鷹沉吟道:“崔日用該是宗楚客的人,否則不可能坐在這個位置上,豈敢說出宗楚客聽不入耳的話?”

王昱道:“他走的是中間的路線,先指西疆比北疆的形勢更吃緊,如莽布支不是赴任需時,確是郭元振外另一適當人眩”

龍鷹道:“這個人很不簡單,既沒開罪宗楚客,也沒開罪你,皇上會認為他說話中肯。”

王昱道:“皇上來個一錘定音,說赴任時間不成問題,因可調莽布支的親叔讚婆率本部先往西疆布防,朝廷全力支持便成。我看宗楚客壓根兒沒想過讚婆和隨他投誠的吐蕃精兵,立告啞口無言。真痛快!誰鬥得過我們的鷹爺?”

龍鷹道:“事情尚未解決,說到底仍要從與吐蕃王和親一事入手,解開死結。”

接著沉吟道:“你有沒有辦法與橫空牧野私下取得聯絡?”

王昱道:“說易不易,說難不難,我有辦法辦妥。”

龍鷹道:“這就好了,我想和他秘密會麵。”

王昱問道:“何時何地?”

龍鷹道:“看他的方便,遠一點對我不構成問題。”

王昱擔心地說道:“鷹爺仍可以分身?”

龍鷹苦笑道:“不能夠也要變能夠,如讓兩國的關係惡化下去,不堪設想。我處理好北疆後,立即趕赴高原。”

王昱道:“我如何向你傳遞消息?”

龍鷹道:“知會江舟隆便成,他們有一套高效的傳訊方法。記著!勿列出人名。”

王昱點頭表示明白。

龍鷹問道:“有萬爺、公子等人的消息嗎?”

王昱道:“正要和你說,他們樂不思蜀,鷹爺的嬌妻愛子,迷上了南詔的風光,現時他們住在風城,還準備到另一邊去。”

又道:“不過萬爺明言,他們做好了隨時回來的準備,等鷹爺的指示。”

龍鷹道:“胖公公呢?”

王昱道:“聽說生活過得很寫意,還說在那裏終老。”

龍鷹點頭道:“他老人家比任何人更須過安樂日子。王兄何時走?”

王昱道:“今晚走。”

再談幾句後,龍鷹伴他出鋪門,殷勤道別,以此送行。

掉頭返工場,高力士正在試香,與香怪立在工作桌旁,一高一矮,相映成趣。

高力士背對龍鷹,瞧不見他走進來,可是當龍鷹目光落在他後背,這小子竟生出感應,別頭瞧來。

見到龍鷹到,慌忙走過來,壓低聲音道:“皇上召範爺入宮見駕。”

香怪亦轉過身來,隔遠和龍鷹打個招呼。

龍鷹含笑回應,心生異樣,眼前的香怪,似與往常熟悉的香怪,有點差別,予龍鷹心寧神和,而非一貫地處在繃緊著的狀態裏。

在香怪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心雖有所思,口上應高力士道:“你在這裏待一會兒,應付了美人兒後,才和你一道入宮。”

高力士道:“市門外備有馬車,小子在馬車旁候範爺大駕。”

高力士離開後,龍鷹雖心切見無瑕,仍按不下好奇心朝香怪走過去,抵他身前,問道:“發生過什麽事?”

香怪訝道:“不明白範爺在說什麽。”

龍鷹道:“今天的你,有種閑適自然的神態,是小弟從未在老板的身上發現過的。”

香怪如夢初醒的略一點頭,道:“範爺的眼很利,今天醒來後,確有神舒意暢的滋味。”

又湊近點低聲道:“昨晚我到秦淮樓去。”

龍鷹不敢相信的失聲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