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雅集”四字,映入眼簾。
高力士的聲音在符太耳鼓內震**著道:“以前到洛陽來的士子,特別是以風流自命的人物,莫不以被邀參加閔天女的雅集為榮耀,不得其門而入為恥辱。請帖不為請帖,人稱‘雅箋’,由天女親筆落款。”
符太移開目光,往高力士瞧去。
高力士垂目正視,神情無憂無喜,異乎平常。
符太見他怪模怪樣的,忍不住放聲失笑,道:“為何變作這個怪樣子?”
高力士恭敬道:“經爺明鑒,這是宮內慣用的招數,在摸清上意前,絕不表態。小子因不知經爺和天女的關係,遂以不變來應變。”
符太一怔道:“宮內竟然這麽多顧忌?”
高力士的表情再次生動活潑起來,道:“稟上經爺,宮內的生活,確大異於平常人的生活,處處禁忌。小子可以就雅箋的事,繼續報告嗎?”
符太皺眉道:“可是你也不用忽然變樣,誠惶誠恐的。”
高力士道:“因小子剛才犯了‘恃熟賣熟’的禁忌,一時口快,說了或許令經爺感到尷尬的事。習慣成自然,不經意的變樣子。”
符太奇道:“你倒坦白。可是這麽說出來,不怕老子真的感尷尬,著人將你推出去斬首。”
高力士欣然道:“經爺息怒。每次見到經爺,小子都有不吐不快之感,深深享受觸犯宮內天條的樂趣。”
符太不解道:“天條?”
高力士恭謹地說道:“就是說真話!”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笑得前仰後合。
符太喘息著道:“你這小子,明明沒什麽可說的,仍可找這麽多話來說。不和你胡扯,還有什麽須報上來的?”
龍鷹把目光移往車窗外,朱雀大街人車熙攘的情況映入眼簾,心內思潮起伏。
高力士似在開帶著他風格方式的玩笑,實笑中有淚。宮內的侍臣、宮娥,最渴望的,或許是尋常人家的生活,卻注定罕能得到。宦侍的問題更嚴重,因己身人為的殘忍缺陷,失去當丈夫的資格,心態異乎常人。
高力士是個很特別的例子,奮發有為,為尋找明主的崇高目標努力不懈,至乎冒上生命之險,不甘於平凡。正如獨孤倩然所說的,隻有通過尋找,方可令平庸的生活變得有意義。
龍鷹亦想到,有朝一日,高力士找到的明主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成功之餘,也代表失去目標,算否成功、失敗同一刻發生,兩者間從來沒有明顯的界線。
縱觀過去的帝皇,秦皇、漢武,不論如何有為的君主,總晚節不保,英明神武如太宗李世民,亦不能免,為鞏固皇權,不惜一切。可知在以說真話為犯天條的深宮,當權力再無節製之時,會喪失開始時賴之以成功的誌氣和精神,逐漸沉淪腐化。
李隆基和高力士,可以是例外嗎?
符太每晚坐下來寫《實錄》,隻揀令他印象深刻的東西,這處將一段與高力士似無重要性的對話載下來,可知他對禁中的諸多禁忌,頗有感觸。
高力士一臉好奇神色地說道:“天女舉行大型雅集,為洛陽盛事,受邀者非富即貴,又或文壇名士,故未參加過如是園的雅集者,千方百計也要弄得一紙雅箋。”
目光落在符太前桌麵的雅箋上,續道:“此箋另一特色,是不會像一般請柬、拜帖般放入封套內,有著光明正大、事無不可讓人曉的味兒,屬天女一貫風格。”
符太點頭道:“確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
高力士一怔道:“經爺竟未見過她?”
符太知說漏了嘴,怎可說真話?告訴高力士隻在招呼奚王李智機的宴會上有一麵之緣,當時尚未從醫佐升格為醜神醫,含糊答道:“見過兩次,一次在國宴裏,另一次在翠翹樓。”
高力士現出理該如此的神色,接下去道:“可是!不論雅箋如何矜貴,仍遠及不上這帖背書‘二人雅集’的‘情箋’,代表的是閔天女的‘私約’,是被天女看中了,認之為有資格與她把酒論天下的才彥,至於能否登堂入室,還看有否足令她動心的才華。”
符太聽得不知該驚?還是喜?
這邊廂拒絕了安樂,那邊廂入閔天女之室,傳開去,肯定有禍。說不心癢,又是騙人,如此灑脫獨特的道門美女,錯過實暴殄天物,可惜至極。最妙是不用負責任,沒“上榻容易下榻難”的問題。
罵道:“你這小子長篇大論的,不外想曉得天女和老子的關係,為何她看中我?對嗎?”
高力士心癢難熬的大力點頭,道:“經爺精明。”
符太哈哈笑道:“若你想得到答案,怕永遠失望!人與人間的交往,特別男女間事,乃心內不可告人之秘,說出來的都不是真的,無甚道理可言。勿再說廢話,今晚由你載老子去會佳人。你不用伺候皇上嗎?整天在這裏混。”
高力士滿足地籲一口氣,道:“經爺又給小子開竅了。伺候皇上嘛!眾人皆醉,小子獨醒,皆因有經爺照拂,穩坐釣魚船。”
符太訝道:“關老子何事?”
高力士謙卑地說道:“因千變萬變,仍離不開經爺那套知己知彼,以我之長,應敵之短那一套。”
符太苦思道:“我何時教過你這一套?”
高力士忙道:“有些東西,何須經爺說出來,小子才明白,靠的是領悟經爺說話背後的含意,經爺為小子定下爭取大宮監之位的大方向,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來煩經爺,小子就是辜負了經爺。”
符太苦笑道:“確懂拍馬屁,明知你滿口胡言,仍不知該如何罵扁你這小子。”
高力士欣然道:“此正為小子之所長,捧拍之話,人人懂說,惟獨小子這方麵的話全發自肺腑,故此經爺才這麽照拂小子。”
符太沒好氣道:“不和你胡纏,對皇上你有何法寶?又關老子什麽事?”
高力士口若懸河地說道:“經爺明察。如把洛陽也計算在內,娘娘以下,有兩個人,從不拍皇上馬屁,一個是湯公公,另一個是經爺。”
符太沉吟道:“這個與爭奪大宮監之位,有何關聯?老子是太醫,職責是看顧皇上的龍體,有什麽好拍馬屁的,難道連皇上生的病,亦讚他奶奶的一個天上有、地下無,恐怕適得其反,活生生駭他個半死。”
高力士讚歎道:“經爺正說出其中關鍵,是因沒捧拍的需要。湯公公亦沒這個必要,因他有皇上絕對的信任,曉得湯公公做的每一件事,均為皇上他著想。稟上經爺,小子正朝此小方向,為經爺給小子定下的大方向努力。”
符太動容道:“果然有些兒門道,說詳細一點,如何可令皇上信任你,一如信任湯公公?”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憑的是先天的優勢,再加後天的努力,終開始有點成果。經爺明鑒,先天非是指小子的資質,而是湯公公和經爺的大力支持,使皇上認定小子屬你們兩位尊長的派係和傳人,這是任何其他侍臣所欠的優勢,獨一無二。”
符太暗呼厲害。高力士在宮廷鬥爭上,手腕靈活多智,不在話下,最難得是其能看通瞧透、一絲不誤掌握龍心的本領。
在龍鷹那混蛋的“長遠之計”裏,高力士如能進占大宮監之位,對成敗可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尚未明白,想想胖公公便清楚。還有湯公公,對手強如韋後,他仍可算韋後一著。
符太啞然笑道:“如何可使皇上,相信你和我們蛇鼠一窩?”
高力士聽他說得有趣,為之莞爾,好一陣子後,忍著笑道:“輪到說後天的努力哩。為人君者,特別像皇上般,有兩方麵是做臣仆者不可不知,不可有須臾忘卻,就是恐懼和善忘。”
符太二度動容,歎道:“這方麵,高爺大概可做老子的師公。”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隻因經爺沒這個需要,也不屑這般做。”
符太讚道:“拍得好!說到老子的心坎裏去。”
高力士道:“還要小子繼續說嗎?”
符太罵道:“你不說,我怎明白,都說你在這方麵,是我的師公哩!”
高力士得符太讚賞,立即春風滿麵,但仍保持謙卑,道:“稟上經爺,所謂恐懼,從醫家的位置看,就是皇帝病,永難治愈,高處不勝寒,亢龍有悔是也。”
符太叫絕道:“說得好!在一個沒人說真話的地方,不知信哪個人才好,又害怕失去所擁有的,遂終日疑神疑鬼,既成眾生之主,也等於變成眾矢之的,即使最英明神武的帝君,長年累月下,亦要患上此不治之症,何況我們脆弱的皇上?不到兩年,已病入膏肓。有趣!”
高力士罕有得符太讚賞認同他的見解,滿足地說道:“小子對症下藥之法,就是句句真話。”
符太皺眉道:“真的是‘句句真話’?”
高力士若無其事地說道:“當然不是。”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忍不住失聲狂笑。
符太笑得淚水嗆出來,指著高力士辛苦地說道:“幸好你沒這麽做,否則腦袋肯定不再在你的脖子上。”
高力士捧腹道:“是相對的真話,皇上相信是真話便成。”
符太勉強止笑,歎道:“很久沒這樣笑過,小子確有一套。善忘是必然的了,昨晚陳妃、李妃,今晚張妃、何妃,醉生夢死,哪記得事,你又有何妙法?”
高力士道:“得經爺開竅,小子想出‘撫今追昔’之策。”
符太早慣了高力士事事歸功於他的說話方式,坦白說,並不刺耳,故不和高力士計較,道:“想不多讚你兩句也不成,奇招迭出,招招有名堂,湯公公確沒錯薦你。”
高力士興奮地說道:“今天不住得經爺嘉獎鼓勵,肯定時來運到。自遇上臨淄王後,小子更清楚經爺大方向的指示,心有所歸,知所著力。”
符太哂道:“勿說廢話,先解釋何謂‘撫今追昔’。”
高力士欣然道:“‘撫今’,是向皇上不住報上有關湯公公和太醫的現況和消息。”
符太訝道:“你曉得湯公公的狀況?”
高力士道:“遷都的諸般事宜,沒幾年休想可以完成,故每天均有船往還洛陽,因而不住有消息傳來。關於湯公公的事,人人顧忌娘娘,沒人敢說。小子遂安排好特別渠道,可在娘娘不知不覺下,掌握情況,去蕪存菁後,挑出來上稟皇上。”
符太想不佩服也不行,此事在宮內怕惟高力士辦得到,且有膽量去辦。
點頭道:“皇上想不當你是心腹親信亦不行。”
高力士又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皇上曉得小子負起照顧經爺起居飲食之責,除著小子盡心伺候經爺外,還令小子特別留神經爺的睡眠,看有沒有造奇怪的夢。”
符太開始明白現時高力士和李顯的關係,確非其他侍臣可取代,高力士掌的是獨家供應的優勢,不用在李顯身旁團團轉的逢迎捧拍,討李顯歡心,徒招人猜忌,隻須適時地挑李顯愛聽的“真話”無限供應,李顯自然視他如珠似寶。
高力士遲遲沒法坐上大宮監的位置,不是因韋後從中作梗,而是因李顯拒絕其他人選,令大宮監一職繼續空懸。此為李顯懦弱的性格,不願因此和惡妻爭執,但能為高力士堅持,於他是非常難得。
一天大宮監之位未定,一天高力士仍有機會。
宮廷鬥爭,花樣百出,層出不窮,若不是高力士親口道來,再想多幾輩子,符太仍想不到箇中情況,可以如此離奇荒誕。
符太饒有興味,虛心下問道:“‘追昔’又是追什麽娘的‘昔’?”
高力士肅容道:“就是聖神皇帝之‘昔’,現時宮內,有關聖神皇帝的事,成為大禁忌,人人絕口不提,隻小子還敢和皇上說,有次更一說半個時辰,環繞聖神皇帝的平生逸事,皇上聽得不知多麽滋味。”
符太道:“你不怕被人聽到?”
高力士道:“皇上比小子更謹慎,遣開其他人才說。小子也非常小心,盡量留在興慶宮,為的正是避娘娘的耳目。”
符太沉吟道:“有何辦法,可落實你已在囊內的大宮監之位?”
高力士道:“先為娘娘立個大功,再由皇上向娘娘提出心內人選是小子,可水到渠成。”
符太道:“這樣的情況,須老天爺安排才成。”
高力士不住點頭,道:“對!對!絕不可操之過急。”
龍鷹貼身收好《實錄》,心中湧起某一意念,一時卻沒法具體掌握。
大慈恩寺的名塔聳現前方,曲江池在望。
“啪!”
龍鷹一掌拍在大腿處。
對!
機會正好出現,高力士剛為韋後立下大功,解決了韋後橫亙心裏的大難題,就是不但令符太的“醜神醫”遠離京城,還將符太送上“死亡之旅”,事後又可推個一幹二淨,且借此擴大權力。
他奶奶的!
千載一時之機展現眼前,差些兒掉頭回去找符太,問清楚整個說服李顯,使他首肯符太離開的過程,然後在自己離京前,令夢想成為事實。
唉!
小不忍,亂大謀。
怎都要按捺著,待見過武奸鬼才找符小子,這樣在相府前掉頭,實在說不過去。
看符小子的《實錄》,也使他想到見太少後,須到天一園打個轉,好好歹歹向天女珍重道別,安撫風流女道的心。
馬車進入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