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就是曾偕小魔女主婢借居的“望江山莊”,處於小山丘上,是個大果園,論麵積,至少比李裹兒的公主府大上兩倍。
一切依舊。
主建築組群果樂園,五重宅舍配以花園池澤,曾迷倒了狄藕仙和青枝,仍是那麽迷人。當年剛入冬天,讓他們目睹美麗的初雪,眼前卻是盛夏之景,重遊故地,仿似一下子季節變換,令龍鷹生出淡淡愁思,大有光陰過客的難言滋味。
幸好太平接見他們的地方,並非處於最高點的果樂園,而是位於山莊東緣的別院,不用登高望遠,看到太宗皇帝贈予陶家的芙蓉莊,睹物思人,徒惹傷情。
與當年最大的分別,是不但人多了,婢仆往來,且是氣氛的改變,防衛森嚴,不時碰到稱得上為好手的護院人物。
或許西京權貴均以防“兩大老妖”式的人物,招攬各地高手,事實則為互相提防,成外弛內張之局。
入莊後,馬車循支路駛抵別院,下車後果香飄送,令龍鷹有遠離塵囂的感覺,精神為之一振。
一個叫澤功的侍臣在門外迎接他們,低聲道:“長公主剛從大明宮趕回來,甫回來便問範爺是否到了,可知長公主非常重視範爺。”
龍鷹見這個五官端正、中等身材的年輕太監可以如此說話,曉得他是太平的心腹親信,也和楊清仁稔熟,故可擺出大家是自己人的姿態。
龍鷹謙虛幾句後,澤功領他們入內見太平。
太平長公主該是體內保存著女帝某些特質,來回奔波於長公主府與大明宮的長途車程,竟不露絲毫疲態,仍是那麽豔光照人。另一個原因,是她雖從當年荒穀石屋的水平大幅退下來,仍然有一定的武功底子,令她的貴體保持在良好狀況。
抵西京後,龍鷹尚是首次見到“舊情人”,當年陰差陽錯下,龍鷹始終與她沒有合歡之緣,此刻回想,似是老天爺刻意安排。
太平在看來是她辦日常公事的書齋接見他們。於澤功的指示下,龍鷹和楊清仁分別在她左右下首坐下。
幾句門麵話後,太平開門見山地說道:“範當家剛在西京的香料業展開拳腳,何故匆匆離開?”
龍鷹心裏打個突兀,太平說時表情肅穆,頗有點問罪的味兒,與楊清仁早前說的大有出入,曉得威權日重下,太平絕不易與,再不是以前他熟悉的風流美女。今次的質問,並不易捱。
從容道:“稟上長公主,這叫見好就收,撐下去,不知可撐到何時。”
規規矩矩、戰戰兢兢的,肯定給她連珠而來的問題塞至啞口無言,皆因不可說出真相,而可供利用的理由沒一個站得住腳,唯有以江湖口吻答她,還可以含糊了事,再隨機應變。龍鷹清楚她心思細密,精於宮廷內鬥,隻要她的大方向弄清楚“範輕舟”是否她可用之人,不會逼他入窮巷。
楊清仁雖聽到他耍江湖手段,卻不以為異,淡定悠閑。
太平若無其事地說道:“見好就收?好在哪裏?”
龍鷹歎道:“若隻我單獨一人,天掉下來當被蓋,問題在大大個貨攤擺在那裏,輕舟不為自己著想,也須顧及一眾兄弟,特別是隨小民來的竹花幫兄弟,若他們有閃失,輕舟如何向桂大哥交代?”
明示、暗示齊出,施盡渾身解數,最後一句至為關鍵,連消帶打,使太平不看僧麵看佛麵,念著與桂有為的交情,不在此事上留難“範輕舟”,定要逼他說出與田上淵間的事。
提起桂有為,亦令太平想起龍鷹。
太平徐徐道:“這樣離開,範當家便有保著他們的信心嗎?”
龍鷹終認識到太平厲害的一麵,能迅速掌握時局,因而明白事無善了。而若非因醜神醫牽涉其中,她該沒有閑情插手理會,但因關係到與韋後的鬥爭,令“範輕舟”的撤走,成為她目前關心的首要大事。
龍鷹微笑道:“長公主明察,輕舟以水戰起家,隻要出關進入大河,如魚歸海,任對方如何強大,輕舟仍有自保的信心。長公主放心。”
太平不置可否,令龍鷹這番話頓然變得頗有“口出狂言”的味兒,轉向楊清仁道:“河間王怎麽看範當家的瞧法?”
楊清仁好整以暇地說道:“清仁在想,任何在馬球場上領教過範兄手段的人,都不敢認為他說得出,卻做不到。”
稍頓,續下去道:“像今次範兄來京,初時沒人看好他,可是,正如球賽,個個隻能睜著眼呆瞧他一球接一球的入洞,竟沒人可改變這個形勢,長公主便明白清仁意何所指。”
龍鷹早曉得楊清仁會配合自己,但仍沒想過他可如此生動精彩地說出來,難得沒一句可惹起是非、指名道姓的話。
不論自己、太平,又或楊清仁,均避提“田上淵”三字,雖所說的沒一句與田上淵無關。
太平仍沒明顯的表示,目光回到龍鷹處,悠然道:“打馬球有打馬球的規矩,可是,如對方不守規矩,範當家仍有言勝的信心?”
說時眼神轉銳,不放過龍鷹任何表情變化。
在現時皇族的領袖裏,李顯和李旦都差她很遠,亦隻可從太平身上,看到女帝遺風。
純以人比人,韋後學到的是女帝的皮毛,太平卻得傳女帝的精髓。
正因太平深明“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道理,又知悉田上淵心狠手辣的作風,更曉得宗楚客與武三思暗裏進行的較勁角力,故不瞧好“範輕舟”的離京。
假如龍鷹沒法說服她,太平將介入幹涉,隻要她向李顯說幾句話,整個大河的水師船隊將動員,保護醜神醫的大駕。
這是楊清仁事前猜不到的發展,聞言現出凝重之色。
他奶奶的!
太平再非以前的太平,沉著厲害,果斷有為。
龍鷹從容笑道:“此正為輕舟求之不得的事,因小民比任何人更不愛守球賽的規矩,束手縛腳的,可以打一場沒有規矩的球賽,當非常痛快。”
太平步步緊逼道:“範當家不愧‘玩命郎’的稱號。隻是,範當家剛說過不得不為隨來兄弟著想,現在又要他們陪你一起去玩命,不嫌前後矛盾嗎?”
龍鷹沒想過太平的詞鋒可以變得如斯淩厲難擋,抓著自己說話的漏洞,來個窮追猛揍。同時清楚她對自己不著邊際、沒任何事實支持的空口狂言,大不耐煩,開始不再客氣遷就。
他的為難處,是有楊清仁在旁聆聽,說服太平的同時,不可泄出楊清仁一方不知之秘。
正容道:“長公主明察,表麵看,輕舟確似愛玩命的人,內裏卻有另一番情況。早在輕舟來京之前,輕舟已想及種種後果,並為此做足準備的工夫,誰踏進誰的陷阱,現時言之尚早,但有一點可肯定的,是保證每一位竹花幫的兄弟,均可安然返抵揚州。”
楊清仁也為之動容,因“範輕舟”從沒向他們一方,透露此點。
太平終現出第一個笑容,柔聲道:“原來範當家的外號是用來騙人的,事實上卻是謀定後動,匆匆而去的表象下,隱藏後著。”
接而話鋒一轉,問道:“母皇當日為何竟肯皇恩大赦,不究範當家無風起浪之責,且有三天寬限之期?”
換過問的是別人,龍鷹可輕易耍過去,可是太平深悉女帝情性,胡混等於討揍。又如非楊清仁在旁,龍鷹怎困難仍懂應對。但兩個人加起來,如何拿捏,提供恰到好處的答案,煞費思量。
形勢不容他思量權衡,“欣然”回答,先來個拖延時間,歎道:“長公主英明,同樣的事,別人問來,沒一個問在節骨眼處,惟長公主一語中的,令輕舟沒法含糊。”
在她銳利鳳目的注視下,道:“原因在於當時小民正在為聖神皇帝辦事,多留三天,是為辦妥其中一些枝節。”
遂將“南人北徙”的事詳細道出,當然是讓楊清仁聽得入耳的“真相”。其時龍鷹離去後,女帝派方均到南方辦事,間接證明“範輕舟”所說屬實。
太平秀眉淺蹙地聽著,明眸不住射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或許被勾起對女帝的回憶,又或是想起更久遠前的事。
不過,無論她想什麽,龍鷹求神拜佛,也希望勿要聯想到龍鷹當年的爽約,因向仙子付金,致被端木菱殺得落荒遠遁,故而登上橫空牧野南遊的樓船,引發後來連串事件,“範輕舟”因而“誕生”。
故此,在敘述裏,他特別強調如何從雲貴的故鄉,到揚州去混日子,也是說給楊清仁聽。至此,他完整的出身來曆,大致圓滿成立。
說罷,總結道:“此乃軍方交給輕舟的秘密任務,幸好得聖神皇帝諒解,又終可完成,令輕舟如釋重負。”
對是軍方何人委托,他沒說任何名字,所有事情推在女帝身上,始終是交談而非審問,太平曉得有些界線屬不可越過,否則落個不歡而散。
龍鷹同時化解開楊清仁一方的疑慮,就是女帝因何這般合作。
楊清仁最清楚什麽軍方秘密任務,是一派胡言,因“南人北徙”之計,是由他提出來,龍鷹之前根本沒想過。
太平聽畢,沉吟片刻,美眸神色轉柔,語氣卻輕描淡寫,道:“鷹爺是否曉得此事?”
似隨口問的一句話,卻令龍鷹麵臨重要和影響深遠的抉擇,就是與龍鷹的關係,太平知得多或少,並不打緊,關鍵處是可向楊清仁透露至何等程度。
大致上,他可肯定無瑕沒泄露這方麵的秘密,隻是,縱然無瑕謹守秘密限於他倆之間的承諾,並不代表楊清仁一方不懷疑,因“揚州事件”裏,遇害的一方,全屬符君侯的人。任“範輕舟”舌粲蓮花,將責任推往龍鷹身上,宗晉卿和周利用不相信,台勒虛雲更不相信。
現在,他麵對的,正是如何為龍鷹和“範輕舟”的關係“定位”的重要時刻。
從這個方向看,論影響,太平的想法比楊清仁的想法更具關鍵性。
李顯之外,太平已成皇族和整個支持唐室的重臣、世家的當然領袖,太子李重俊亦因她的聲援,立穩陣腳。太平集團已然成形,可與韋後的集團分庭抗禮,否則韋氏外戚的任命,不會遇上諸般阻撓,重要的軍職,迄今尚未有半個落入韋族手上,至了不起隻是韋溫的禮部尚書。
未來的宮廷鬥爭裏,太平是不可忽略,能左右大局的人物。與“範輕舟”的關係,由她決定,而非楊清仁。亦因此,楊清仁剛才對他的提示,完全派不上用場。
眼前正是與太平建立初步關係的良機,故在與龍鷹的關係上,輕重得失,他以太平為主。
太平對龍鷹的微妙心態,是楊清仁不可能了解的,她清楚知道,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即使她一心殺龍鷹,龍鷹亦絕不傷害她。所以,若“範輕舟”屬龍鷹一方,太平絕無反感,於楊清仁,自是另一回事。
龍鷹經過皇座而不坐上去,釋去了唐室子弟對他的最大疑慮,再沒有勢不兩立的理由。太平現在最大的敵人,是韋後,不論她意在保李顯,或自己有成為另一個女帝之心,與龍鷹仍沒有對立的理由。
太平在這方麵的想法關係至大,決定龍鷹將說出來的話。
龍鷹先由池上樓的事說起,道出與龍鷹結緣的經過,並因擒拿成都采花盜建奇功,被黑齒常之委任為對付大江聯的人,得女帝允準,從此得軍方大力支持。所說及的三個人,均為太平沒可能查究者,不虞日後被揭穿。
接而道:“鷹爺在遠赴南詔前,在揚州與小民秘密會麵,提出要求,希望我能將他遠征大漠的兄弟,收容在江舟隆內,免得他們投閑置散,蹉跎歲月,小民一口答應了。”
太平冷冷道:“此事可大可小,為何肯告訴本宮?”
楊清仁保持從容神態,雙目卻射出恍然之色,卻非震駭。
龍鷹道:“關鍵在乎太醫王大人,入宮後,王大人奉聖神皇帝之命,與鷹爺緊密合作,鷹爺出征契丹,王大人便出使奚國,說動奚人襄助我們。到鷹爺遠程奔襲突厥人,王大人二度出使,今次是去說服回紇之主獨解支。故此,王大人至少等於鷹爺的半個兄弟,符太亦因此到洛陽投入他門下習醫。”
這番話最精彩的地方,是太平已憑她的“獨家手段”,驗證出醜神醫非為龍鷹,便如楊清仁等證明了“範輕舟”不是龍鷹。故龍鷹可沒有顧忌,暢所欲言。
太平淡然自若地說道:“符太真的隻為學王太醫的醫術嗎?”
龍鷹坦然道:“肯定不是。然而盡管是王太醫,仍弄不清楚符太的意圖,隻是旁敲側擊下隱約猜到一點兒,符太到洛陽盤桓,為的是尋找一個人,找不著,又沒法繼續逗留,遂隨鷹爺一起離開。”
接著壓下聲音,沉聲道:“據王太醫說,符太要找的人,極可能已現身,此人就是田上淵。”
太平和楊清仁同告動容。
來前,龍鷹沒想過今回的會麵如此事關重大,可一舉廓清太平和楊清仁兩方對“範輕舟”的疑惑。
太平目光移往楊清仁,著他說話。
楊清仁不得不問,何況亦想弄清楚他和王庭經的真正關係。道:“範兄說過,之所以向長公主如實稟上,關乎王太醫,可否說清楚些?”
龍鷹道:“太醫大人告訴我,皇上對聖神皇帝感到內疚,當然更不怪鷹爺,反很感激他。”
符太的《實錄》,在今趟對話裏,發揮出巨大的作用,如非龍鷹深悉箇中微妙,勢說不出這番可聽進太平和楊清仁心坎裏的話。
太平容色轉緩,聲音語調多了少許溫柔,道:“範當家勿怪本宮事事窮根究柢,皆因事關重大,不容有失。”
又問道:“鷹爺有否向範當家透露未來的動向?”
最決定性的問題來了,如過得此關,“範輕舟”將可和太平建立起初步的友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