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二章 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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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差陽錯。

無瑕之所以變為霜蕎的婢子,乃一時權宜之計,借此混進飛馬牧場,刺殺“範輕舟”。然而,行刺不遂,尾大不掉,不得不憑這個身份混下去,與“範輕舟”發展至現在的奇異關係。於無瑕來說,是始料不及。

那晚在如是園,從無瑕、霜蕎和沈香雪的對話,霜蕎坦然說出心裏話,就是有可能重蹈沈香雪的覆轍,抗拒不了“範輕舟”驚人的魅力,失陷情關。

當時無瑕不置可否,沒答應她“代主出征”,龍鷹因正以之為榮,沒有深思無瑕的反應。也難怪他,霜蕎不但比沈香雪堅強,且似是天生無情、對男女事淡薄的女子,以她如此般一個人,竟親口承認“範輕舟”對她的吸引力,不沾沾自喜者,稀矣!

事實則為無瑕正暗自審視與“範輕舟”全盤的關係,發覺處處破綻,“範輕舟”這個湘君碧的“高徒”,不可能不察覺無瑕婢不似婢,且是莫測深淺的異常處,一旦動疑,必然想到飛馬牧場力能置他於死的女刺客,也猜到與她一起不時的失神,和她的媚術有關係。

龍鷹剛才隻是讓應該發生的事發生吧!

就大局而論,台勒虛雲對“範輕舟”的看法手段,可分五階段。

最初確有收之為己用之心,到發覺他傾向族人,生出殺機,是為第一個階段。這階段在台勒虛雲親自出手,仍給他脫身溜往飛馬牧場,發現楊清仁的秘密那一刻結束。

第二階段代表兩方關係的改變,能殺死他固然理想,卻不得不留有一手,這邊談和,那邊惡鬥,和和戰戰,不亦樂乎,無瑕和霜蕎亦因此被卷進與“範輕舟”的關係內。笑語媚眼裏暗藏殺機。

第三階段在“範輕舟”抵達神都開始,“南人北徙”將兩方的利益聚於同一陣線去,雙方都不容有失,此事若成,再沒有鬥生鬥死的理由,際此關係緩和的一刻,獨具慧眼的台勒虛雲對“範輕舟”動了疑心,用了核證其是否“龍鷹”的終極手段,結果被龍鷹反過來,釋除了他們認為“範輕舟”和“龍鷹”為同一人的疑慮。此更為雙方關係的分水嶺,確認“範輕舟”是個獨立的超凡人物。

第四階段,可由神龍政變說起。李顯繼位,權力日漸朝韋武集團轉移,政局的影響波及江湖,田上淵異軍突起,徹底破壞台勒虛雲的北上宏圖,兵不血刃奪黃河幫之權的謀略好夢成空,且是接連受重挫。

先是受挫於龍鷹及時趕到,令政權的移交在相對和平的情況下發生,台勒虛雲渾水摸魚不成,反偷雞不著蝕把米,又因張柬之等人冥頑不靈,坐看權力落入韋、武之手。楊清仁繼飛馬牧場後,再次失意於龍鷹之手,對他的聲譽,打擊沉重。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楊清仁借之躋身宮朝的皇族身份,同時是個負擔,深被韋武集團諸人猜忌,如非改而靠攏太平,早被放逐。

於此階段,“範輕舟”變得舉足輕重,惟他是南方的長城,可阻止北幫往南擴展。這也是“範輕舟”風光的時刻,遊走各大勢力間,四麵逢源,台勒虛雲須得“範輕舟”口頭上答應合作,但人人清楚“範輕舟”乃無從控製的江湖強人,深不見底,想了解多點已不容易,遑論預測其在未來的取向,故此台勒虛雲的當務之急,是他的一方有人可駕馭“範輕舟”,就是在這個情況下,無瑕不得不親自出馬,披甲上陣。

“範輕舟”的情況,類似符太的“醜神醫”在宮內的處境,收買不成便置諸於死,免他成為絆腳石。

第五階段,就在眼前,始於符君侯派人北上揚州霸地盤,竟遭滅頂之禍。

“範輕舟”推個一幹二淨,卻知怎都脫不掉牽連,怎會有那麽巧的?甫到揚州,不到兩天便發生軍事行動式的街頭刺殺,不留痕跡線索,手法利落至人所難信。

此事敲響台勒虛雲一方的警號,也令宗楚客和田上淵對“範輕舟”生出疑忌。

在這個大背景下,“範輕舟”到西京來了,先聲奪人,強勢登場,牽動了整個權力爭霸戰的漩渦。

龍鷹雖為當事人,位處大漩渦核心,仍不敢說能完全掌握形勢,其他人就更不用說。

他登上車廂,坐近車窗,無瑕做婢子的,待他上車後才上來,坐在他身旁。

龍鷹心中一熱,移過去緊擠著她,試探美女的態度,出乎料外的,無瑕沒往外移,由他詐癲納福,大占便宜,還別過頭輕柔地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範爺沒有足夠香膏送與在場仕女,那最好隻送給主人家的閔天女,使人沒法說話。”

軟語入耳,如此地為他設想。大家肩碰肩、腿挨腿,其銷魂蝕骨處,確無須任何商量協議,已找尋到重新開始的契機。

無瑕任他親熱的事實,說清楚了情況,便是台勒虛雲已有決定,是全力匡助,令“範輕舟”不住坐大,好直接威脅宗楚客和田上淵,然後來個隔山觀虎鬥,又或“精人出口,笨人出手”,煽風點火,如“範輕舟”勢劣,便暗推一把,不論情況朝哪個方向發展,對台勒虛雲一方有百利,無一害。

龍鷹湊到她圓潤的小耳旁,深吸一口她的香氣,熱力從她香軀傳過來,如電如火,隻要是正常的男性,沒可能不聯想到**的極樂滋味。

“範輕舟”是否無瑕認為值得獻身的男子?抑或隻肯犧牲少許色相?龍鷹很想知道。

幾是和她咬耳朵說話,仍約束聲音,道:“大姐是否睜著眼睛說謊話?如不視小弟為敵,怎會來殺小弟?”

無瑕抿嘴淺笑,一個自然簡單的神態,足以化去兩人間任何嫌隙,更別過頭來眯著眼朝他裝個可愛迷人的鬼臉,皺起的鼻子,俏皮嬌憨。

我的娘!

難怪美人計曆久不衰,令無數霸主英雄折於裙腳下。

無瑕道:“殺你是任務,青玉受人之托,本身與範爺不存在任何恩怨,並不視你為敵,明白嗎?以後說這種無情的話時,用你的腦袋想清楚點,更勿要在與人家親熱溫存的時候,大煞風景。”

女人說歪理,確比男人自然流暢,一副本姑娘是這樣子,就是那樣子的理所當然。

龍鷹換了個與她交手的方式,仍占不了多少便宜,唯一堪告慰的,是隨馬車的開動,大家挨挨碰碰。道:“嫁給小弟吧!為小弟生幾個兒子女兒,小弟便不用日夜提心吊膽,不知大姐何時忽又接到殺小弟的新任務。”

無瑕噘著嘴兒,大呷幹醋地道:“先給本故娘從實招來,範爺你一向自命風流,處處留情,到今天究竟有多少可憐女子為你懷孕產子?”

這可是龍鷹從未想過的破綻漏洞,皆因“範輕舟”本不存在,也明白是做賊心虛。

龍鷹笑嘻嘻道:“這類飛短流長,大姐是從哪裏道聽途說回來的?範某人到今天除了個別人送的小妾外,尚未娶妻,可見和大姐良緣天定,故一直虛位以待。”

又灑然笑道:“千裏姻緣一線牽,不論大姐你有何想法,離不開我範輕舟正是一種緣分,既縹緲難測,又妙不可言。例如今夜和小弟擠在同一車廂內,當然非蓄意送上門來讓小弟占便宜,而是繼飛馬牧場的舊任務後,有新的任命,結果仍是便宜了小弟,對此大姐又有何看法?”

無瑕嫣然一笑,白他一眼道:“範爺想占便宜嗎?何用信口開河,這邊老天爺,那邊天賜,一句話就可以。你今夜說出來,人家明天嫁你,生多少個孩子不是問題,範爺肯不始亂終棄便成。”

龍鷹立告頭痛,占便宜變自投羅網,給抓著把柄,難道無瑕確是命中注定的克星,怎鬥都鬥不過她?看似占盡上風,竟是不堪一擊。

歎道:“婚姻大事,豈可如此兒戲,必須明媒正娶,擇個良辰吉日,辦得體麵風光。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問題在小弟連大姐的芳名也不曉得,如何向過世的爹娘交代。依小弟鄉下的俗例,婚後必須回鄉祭祖,難道祭祖時用大姐的假名來騙先人嗎?”

無瑕忍俊不住地掩口嬌笑,秋波頻送,笑得花枝亂顫,嬌軀抖動,反過來擠靠他。道:“範大爺尷尬起來的樣子很可愛,虧你想得出拒婚的大條道理,確能人之所不能。所以玉兒說,說話須先用腦袋想清楚。人家的鄉下也有兩句警世箴言,就是‘東西不可亂吃,話不可亂說’。”

看著她一臉俏皮、小女孩鬥嘴的模樣,龍鷹心裏生出異樣之感,是種沒法形容的滋味,能觸動深心內某部分。之所以有此感受,或許因與她廝磨親暱有直接關係,被她的光和熱媚惑。此刻的無瑕豔光四射,玉軀任何輕微的動態反應,都是那麽使人回味,引人入勝。

更可能是她源自“天魔大法”的“玉女心功”,在精神的層麵上刺激他的魔種。無瑕乃天下間唯一的人,曾令他道魔分離。故而無招勝有招,在蓄意而為和漫不經心間,不住淩邊入侵,目標是他的心。

龍鷹自問在男女的攻防戰上,遠及不上天生無情的符太,心軟多了,即使無瑕為死敵時,仍興不起傷害她的念頭。現時關係逆轉,他更不濟事,攻之不成,遭到反撲,頓然潰不成軍,雖未至棄甲曳兵而逃,卻好不了多少。

自家知自家事,對無瑕是愈看愈愛,愈瞧愈心癢。

相對而言,也是最微妙之處,無瑕卻有“龍鷹”這道“護身寶符”。

她愛上“龍鷹”,乃她沒法騙自己的事實。女帝入陵為安後,無瑕千裏追蹤,一心殺龍鷹,竟白白錯失機會,是千真萬確的佐證。

她的一顆芳心既縛於“龍鷹”身上,至少沒那麽容易“移情別戀”,在情場這個戰場上,等於穿上了刀槍不入的護身盔甲。當然!真正的情況,怕天才曉得。但比之龍鷹的撤掉所有防禦,渴望得到她,哪一方占上優勢,不言可知。

無瑕此際的談吐應對,該遠超出台勒虛雲所擬定目前采取對“範輕舟”應有的態度和策略,兩方的重新開始,如燃著了能燎原的那點星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沒人曉得如此勢頭,將引領他們到哪裏去。

龍鷹祭出看家本領,大耍無賴,嬉皮笑臉地道:“露出本來麵目的玉大姐,是這般的牙尖嘴利,處處不饒人。小弟的鄉下是嶺南道貴州靠近南詔山區內的小村落,敢問玉大姐出自何縣何鄉?”

無瑕沒好氣道:“範爺既無意娶人家,為何仍死心不息,追根究底?”

龍鷹慘被硬揭瘡疤,差些語塞,心呼厲害。

唇槍舌劍,對手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莫不能勾魂奪魄的玉女宗第一高手,刺激過癮處,不下於和她生死拚搏,如應對失誤,立成對方的手下敗將,再難抬起頭來做人,遑論征服對方。雖然不用掉命,可是若心被俘虜,會遺恨終身。

言語談話,從來不可小覷之,由男女間的關係,到國之大事,可起決定性作用。故古有蘇秦、張儀之輩,憑其三寸不爛之舌,連橫合縱,演盡辭令的威力。

輕描淡寫,像說的是旁人事的三句話,連龍鷹也生出理屈詞窮的不敵感覺。

歎道:“大姐誤會了!事實上嫁娶的提議,小弟字字肺腑之言,隻不過非是明天,故被大姐拿住把柄。凡事總有個開始,何況終身大事,了解大姐,正為須走出的第一步,偏大姐你左瞞右瞞的,沒有絲毫誠意可言,教小弟苦不堪言,唉!是痛不欲生。”

無瑕“噗嗤”嬌笑,狠狠地橫他無限嬌媚的一眼,道:“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知你所謂的肺腑之言,有多少誠意。但話說回來,無聊時和範爺東拉西扯,確可打發時間。噢。”

龍鷹在她香嫩玉白的臉頰重重香了一口,涎著臉道:“大姐可有甜似蜜糖的滋味兒?”

龍鷹此一親,乃大膽的嚐試,魔氣及膚,立即收兵回朝,不虞因深入敵境被掌握虛實,勾起美女對“龍鷹”的記憶。

這隻是他反攻有形可見的部分。

同一時間,他將心裏對她的渴望、愛慕,諸般複雜難言的深刻情緒,形成強烈的精神波動,如從投石機的石彈般,又似能裂岸的狂潮,往她投送衝擊。

如此運用魔種的超凡能力,是破題兒第一趟,全賴天時、地利配合無間,妙手偶得,想再施展一次,肯定沒法辦得到。

巧妙處是精神和現實兩個層麵同時進軍,也混淆了兩者。

單香她一口,會令她暗罵自己是色鬼,弄巧反拙;純憑魔種異力,被她窺破自己的異常處,有百害無一利。可是當兩者相輔相成,渾然合一,即使靈銳如無瑕,仍沒法將有形和無形的無禮輕薄清楚分辨,還以為龍鷹的吻頰,可以直接衝擊她的芳心。

這也是龍鷹拿她沒法下的心生之計,以扳回在她的媚術下節節敗退的頹局,在她芳心內播下“愛的種子”。

果然無瑕微微一怔,顯示出心有所覺,向著他一方的玉頰紅霞乍現,旋又消退。

龍鷹目的已達,不容她有深思的時間,亂她心神道:“玉大姐得天獨厚,不用香油、香膏,整個人仍然香噴噴的。”

無瑕心不在焉地道:“範爺怎曉得人家沒用香料?”

龍鷹給她反問至措手不及,心忖和她說話,確該聽她的金石良言,先經過思量,笑道:“大姐忘了小弟現在從事的,是哪個行業?”

無瑕待要答他,馬車速度放緩,逐漸停下來,原來已駛進閔天女的天一園。

龍鷹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古怪感覺,從馬車起行,直至抵達天一園的一刻,竟忘掉了馬車要到哪裏去,忘掉了車在何處,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識止處,舍無瑕外再無別物。

到馬車停下來,始幡然驚醒,宛似一場春夢。

無瑕一雙秀眸亦閃現訝異之色,且被暗自留神的龍鷹察覺到她芳心乍現罕有可讓他捕捉到的波動。

她也有忘情投入的情況嗎?

今次確是個新的開始,媚術和魔種正麵交鋒,中間再沒有人為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