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三章 又會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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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園不到如是園四分之一的大小,可是以西京宅第的標準言之,仍是規模宏大,比之曲江池皇族權貴的莊園毫不遜色,宅舍連綿,主從分明,位於興慶宮之南,東市之東,龍首渠南岸政道坊。宅內引水成池,成路成橋,水隨宅轉,內有天然溫泉,是為天一園最大特色。

唐代以道教為國教,敬禮甚隆,其勢到女帝登場,方被壓抑。李顯登位,道教又再興旺起來。隻是登上道尊之位者是大奸邪洞玄子,埋下大患。於龍鷹來說,如有手刃洞玄子的機會,絕不錯過。

天一園工於引水,巧於借景,今次舉行雅集的是坐落龍首渠岸畔的寄心舍,從臨河平台北望興慶宮,這個寇少帥和徐子陵曾入住的皇室行宮,另有一番伴在君側的滋味。

不知是因地方小了,還是因聞風而至的仕女太多,甫下車立即有鬧哄哄的氣氛,宅前廣場停滿馬車,且不住有車被開走,轉移到宅外的車馬道。

無瑕變回她絕色小婢的身份,蓮步姍姍的領著龍鷹穿堂過舍,抵達寄心舍,剛進入寄心舍的園林範圍,踏上跨池通往寄心舍雕欄玉砌的長橋,霜蕎在另一端迎上來,道:“範爺請隨妾身來!”轉身便去。

龍鷹追上她,並肩而行,無瑕緊隨後方,霜蕎當然不曉得兩人關係的變化,也沒察覺他們態度上異樣之處,讓龍鷹忽發奇想,假設無瑕亦將他們間的轉變瞞著霜蕎一方的所有人,算否私通**?雖然無瑕不大可能同意,但想想已感有趣。也等若把無瑕扯得離台勒虛雲遠一點,靠自己近一點。

戰場、情場,很多地方大同小異,均是無所不用其極,目標卻處於兩個極端,前者殲敵製勝,後者則為贏取美人的心。

見霜蕎的路線偏離雅集舉行處寄心舍的臨河廳台,忍不住問道:“都大家要領小弟到哪裏去?”

說話間,霜蕎領他進入一道長弄,比起沿途走過寬達六、七尺的廊道長橋,隻三尺闊的長弄頓形狹窄,且因不住遠離舉行雅集的平台,頗有遁世的異感。

懂規矩禮法的,均知所避忌,曉得這類又稱“避弄”的狹窄通道,非為外人設,是供婢仆女眷之用。在道教宅院,則是通往修道靜所。

霜蕎用如與知己談心的聲線語調,細訴道:“天女今天鬱鬱寡歡,笑容勉強,應酬了不到半個時辰,避往靜院。猶幸還記起範爺是她特意邀請來的嘉賓,或也因對你的無名香膏生出興趣,故著妾身領範爺去與她私下會麵。”

龍鷹訝道:“沒了主人家,雅集如何舉行下去?”

霜蕎有無瑕在後,規行矩步的正容道:“範爺放心,主人家暫時避席,或與友好私下說話,乃平常不過的事。”

龍鷹喜出望外,試探道:“這麽說,見過天女後,小弟可否悄悄離開?唉!小弟已忙得三天三夜沒好好休息過。”

霜蕎白他一眼道:“不用搬出大條道理來壓都鳳,今次得你肯應邀而來,妾身算是對天女有交代。範爺何時開溜,悉隨尊便。”

龍鷹裝出色念大作的模樣,先別頭瞥無瑕一眼,道:“嘿!待會小弟自己走路回去可以了,不用勞煩大家。”

這招叫欲擒先縱。

明知現時已由無瑕代霜蕎出手,負起籠絡範輕舟之責,霜蕎絕不介意範輕舟見色起心,移情別戀,何況他們尚未涉男女私情。此時見範輕舟對無瑕一副心癢難熬的模樣,打鐵趁熱,來個順水推舟理所必然。

霜蕎聞言,果然嗔道:“有始無終,豈是我都鳳待客之道,小玉會在宅門處備馬車候範爺大駕。”

龍鷹清楚她心意,不錯過機會地道:“都大家不陪小弟走一程嗎?”

明知她故意製造另一個他與無瑕獨處的機會,此句話卻不得不問,好顯示他對這方麵的無知。

隻要不是天生蠢鈍的人,熟能生巧,騙人的本領精益求精,就像符太當醜神醫,讀他的《實錄》時,有時連龍鷹也感到符太方為真正的醜神醫,比自己的“醜神醫”更惟妙惟肖。

霜蕎有種按捺不住心內某種情緒似的,抓著他手臂歉然道:“雅會有幾位妾身不可冷落的知己好友,範爺大人大量,恕妾身招待不周之罪。”

接著停下來,放開手,道:“院內小樓是天女修道用的靜室,妾身須回雅會去了!記著,小玉在大門候駕。”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小弟單獨一人去見天女,嘿!會否有點那個?”

說是一番話,心知肚明什麽無名香膏、強顏歡笑,所有作為隻一個目的,就是爭取私下質詢的機會,心內禁不住地叫苦連天。

霜蕎嬌笑道:“範爺擔心的,在天女身上絕派不上用場。人所共知的,是天女乃道門天女、大家閨秀和風流才女的混合體,從來不忌閑言,也沒人說她。去吧!”

靜室內,陳設簡單樸素,更可說是沒有陳設,鋪上兩個方形地蓆,厚三寸,坐下去肯定硬中帶軟,軟裏含硬,舒適寫意。

左右開窗,月光從左邊的窗透入室內,帶來了靜室旁竹樹的光影,優雅的環境,在星月生輝的夜晚,且因院牆隔掉外麵傳來的聲音,能使人滌心清神,是修道的好地方。

久違的閔玄清,盤膝安坐對著入門處一邊靠壁的地蓆,腰肢挺直,垂簾內守,仿如降世的觀音大士,不過她時尚的道服,卻令她多添了入世的嬌豔,說不盡的風流。

想起道服內如鮮花盛放的動人胴體,龍鷹不爭氣的心跳加速,於此萬籟俱寂、充盈道門神秘氣氛的處所,如大敲鑼鼓似地不合時宜。

龍鷹像個犯了重罪待判的囚徒,心情複雜的在離她不到三尺的方蓆坐下,學她般盤腿。

“龍鷹。”

說的隻兩字,還帶點疏離的冷澀,卻無可懷疑是從心內至深處發出來,飽含某種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緒,矛盾、昏沉的憂思。

“龍鷹”此名,本身已具石破天驚的震撼力,是西京一個被禁戒的名字,任何人都不敢隨便宣之於口,即使提到,也須字字謹慎,否則將招來不測之禍。

龍鷹恭敬地道:“小人在!”

閔玄清絲毫不為他的故作謙卑所動,或忍俊不住地發噱,仍然雙眸緊閉,保持在道家守一於中的超然狀態,平靜如不波止水地道:“告訴玄清,當年在神都,玄清看著你到僧王寺搗蛋放火,此前法明還親率四大護法弟子攔路截擊,為何轉個身,法明竟在神龍政變裏,成為了與鷹爺並肩作戰的夥伴?”

龍鷹張大口得個洞。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且視之為當然,但於閔玄清的身份和立場,確是個大問題。

自法明為他師姊登位造勢,又霸占淨念禪院,改為自己的僧王寺,早成佛、道兩門和支持唐室者的公敵,臭名遠播,隻是沒人奈何得了他。龍鷹竟與虎豹為伍,是天女難以忍受、原諒的大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龍鷹拙劣的歎道:“此事一言難盡。”

閔玄清並不領情,仍未肯與龍鷹來個四目交投,淡然自若地道:“肯老老實實說出來,豈有為難處?”

龍鷹頭痛稍褪,沉吟道:“不用問,也知天女下一個問題,是為何當年和席遙打生打死的,今天不但握手言和,且親似兄弟。對吧!”

天女默然不語,進入持亙的寂靜狀態,如一尊美麗的玉雕。

龍鷹道:“表麵是兩件事,實則二而為一,互相牽連,也令我們三人間的關係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佛道中人終身孜孜不倦、不惜一切追尋,存在的真相,忽然間,在我們眼前若隱若現,人生的恩怨情仇,頓然變得無關痛癢。”

閔玄清倏地睜開美眸,眸珠如兩顆深黑的寶玉,熠熠生輝,也令她恢複活潑和生機,凝神打量龍鷹,感情注進聲音裏,再非先前的冷漠和疏離,沉聲道:“發生了何事?”

龍鷹心中大定,因從她一雙眸神,看出天女再沒有像在當年神都離開前的鄙夷和怨恨,顯然神龍政變的結果,使她曉得他非但不是對帝座有狼子之心的人,且化解了一場彌天災禍。現在五王落難,奸人當道,以她的慧黠,肯定隱隱掌握到他今天以範輕舟的身份來西京,是看不過眼。

在見閔玄清之前,他有個感覺,是和天女永遠恢複不了以前的那種關係,可是此刻麵對風流天女,又是在與她“結緣”的宅舍,竟生出光陰仍凝定在當時那刻的錯覺,恩恩怨怨,變得微不足道。

道:“在我們歡好後,我到了席遙在郊野的道壇去見他,本以為和他再來一場生死決戰。嘿!是席遙派人來邀我去的,當時正和公子、萬爺等人在福聚樓瞧著躍馬橋吃早膳。”

龍鷹的話,勾起閔玄清的記憶,雙目現出迷茫之色,淺歎一聲,道:“當時為何沒告訴玄清?鷹爺就是不肯對玄清老老實實的,致誤會叢生。”

女人就是這個性情,灑脫如閔玄清亦不能免,總找到他的空子去鑽,令他難辭其咎。想當年她不告而別,若不是湊巧截著她,說句話也辦不到,現在卻來怪自己不老實,她有給自己解釋的機會嗎?

可想象,直至聽到神龍政變發生的過程和結果前,她一直心恨龍鷹,對曾和他相戀生出悔意。

她絕非尋常女子,在男女之事上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似有情若無情,對龍鷹算特別看待,或許是因與龍鷹的魔種氣機交感,故格外癡纏。任何人均可被替代,惟獨龍鷹不成。正因如此,對龍鷹的“改變”格外痛心,造成很大的傷害,這是男女關係的特性,一旦由愛轉恨,深刻難移,縱因情況不似預想般的發生,一時也難逆轉回以前熱戀時的情狀,所以仍不放過龍鷹,就法明和席遙向他窮追猛打。

天女已是他成敗關鍵之一,因此,縱百千個不情願向她透露“仙門”這對她有害無益,隻會打亂她生命的事,怎都要泄露少許端倪,好穩住她。

另一個他必須考慮的,是楊清仁對她的影響力,姐兒愛俏,更愛英雄人物。雖然,他分別在飛馬牧場的馬球賽、神龍政變的決勝爭雄裏狠挫楊清仁,非是因她蓄意而為,卻肯定有把楊清仁比下去立竿見影的奇效,加上扮作醜神醫之際,有意無意催生她對楊清仁的懷疑,可以肯定天女絕不會因楊清仁而出賣龍鷹,至少到今天尚未向楊清仁泄露過“範輕舟”的身份秘密。

經仔細思量後,他擬定了對閔玄清該采取的態度。

龍鷹曉得自己的確變了,對男女之事再不像以前般沒有機心,全無計算,是因環境使然,太平和上官婉兒兩個舊情人,教曉他男女間的關係,實與其他人際關係殊途同歸,沒法撇開利害得失。

龍鷹歎息,道:“因為那是到今天,小弟仍希望沒聽過的事。那趟的長安之行,顛倒了我龍鷹的人生,幾是食不知味,唉!天女若曉得我直至今天仍瞞著小魔女,便該明白小弟是有苦衷的。”

閔玄清毫不領情,並不接受,不悅道:“你道玄清是什麽人,那你有告訴端木菱嗎?”

她不問有否告訴風過庭、萬仞雨,獨質問告訴了端木菱沒有,可見灑脫如她,仍不肯在龍鷹心內的位置居於端木菱之下,趁機吃醋。

女人真難應付,天才曉得會在哪方麵開罪她。

然而,回心一想,知是好事,醋意怎都比恨意好。

龍鷹避重就輕,沉住氣道:“我告訴了法明。”

閔玄清忘掉呷醋,忍不住問道:“席遙究竟對你說過何等轟天動地的事?”

龍鷹道:“席遙告訴我,他是東晉末年,曾叱吒一時的孫恩之徒盧循的輪回轉世,為的是那一世的未竟之願,必須在今世完夢。”

閔玄清大惑不解道:“你竟然信之不疑?”

龍鷹苦笑道:“已非信或不信問題,而是不到小弟不相信,然第一個比小弟更相信者,是法明。”

閔玄清皺眉道:“怎可能呢?這類事不可能有真憑實據,且說的是數百年前的事,任席遙說得繪影繪聲,不外自說自話。”

龍鷹放下心頭大石,如千黛所說,在心裏一旦出現成見,會令人無視客觀的事實,形成對其他相左看法絕對的排斥性。不論席遙或法明,在天女心裏均為十惡不赦的奸邪,要改變她對他們的印象,必須引導她以全新的思維,重新去審視兩人。若隻得他龍鷹大吹大擂,徒惹她反感。

當她看到席遙和法明的另一麵,會對他們作出新的評估。

龍鷹道:“巧妙處就在這裏。”

稍頓,續道:“玄清聽過當時的一句讖語嗎?亦正是這兩句讖語,助南朝宋代開國之君劉裕從爭霸群雄裏脫穎而出,統一南方,成其不朽帝業。”

閔玄清道:“玄清讀過有關當時的前人筆錄,究竟是哪兩句話?”

直至此刻,閔玄清仍保持在坐定的道家煉心之境,原意該為不被與龍鷹的感情糾纏蒙蔽和影響她的判斷力,至此則變為能心平氣和的,用心聆聽龍鷹的解釋,事半功倍。

龍鷹吟詠道:“‘劉裕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

閔玄清舒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玄清還以為是什麽石破天驚、聳人聽聞的事。這類與帝皇有關的兆言讖語,古已有之,例如神人入夢致孕,又或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全為杜撰,能成其皇業者,讖兆可永世流傳,其他則湮沒無聞。”

龍鷹道:“玄清說得準確,劉裕這兩句讖謠不脫憑空捏造的本質,席遙正是向我們指出了讖語的真相。”

閔玄清的好奇心被全麵點燃,微嗔道:“還要賣關子,你這個性格何時可改?”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一箭沉隱龍是真的,天降火石是假的。”

閔玄清道:“可是據前人所錄,邊荒區域的確出現了個大地坑,除了天石撞擊外,竟有別的原因?”

龍鷹歎道:“關鍵就在這裏!”

舉手阻止閔天女開口罵他仍在賣關子,道出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