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朔難以置信地說道:“範兄竟將事情成敗的關鍵,寄托在獨孤家不可測的因素上?”
龍鷹連吃兩個饅頭,以拖延時間,方悠然道:“你老哥仍不明白嗎?這就是小弟‘玩命’兩字的由來。看似不可能的事,之所以變成可能,就看你對情況的掌握。”
又大喝兩口熱茶,續道:“我對獨孤家和皇甫長雄的恩怨,該比老哥你清楚,因小弟是直接從香怪處聽來,是獨孤倩美親口告訴香怪的,這方麵我剛說過了。除此之外,我還有張公主牌,透過武延秀,知會八公主,以她的性情,勢立即告訴倩然小姐,武延秀亦會提醒她。倩然小姐若錯過這個機會,小弟隻好怨自己命苦。”
宇文朔瞧著他又吃又喝,一副天掉下來當被蓋的模樣,沒好氣地說道:“倩然世妹可以幹什麽?”
龍鷹斜兜他一眼,道:“我有個奇怪的感覺。”
宇文朔一怔道:“範兄指哪方麵?”
龍鷹笑道:“指的是我和老哥你,有沒有好友聊天的感覺呢?”
宇文朔訝道:“虧你仍可胡思亂想,卻沒想過皇甫長雄今天被放出來的後果,對你聲威損害之大,難以估計。”
龍鷹從容道:“宇文兄的內心是否在想,這小子定有些事情瞞著我。”
宇文朔道:“你知道就最好,在飛馬牧場的那場球賽,如果像你現在聽天由命的樣子,早輸得一塌糊塗。”
龍鷹道:“你不相信小弟的直覺?”
宇文朔諷刺地說道:“不但不相信,還直覺感到範兄在浪費在下的時間。”
龍鷹道:“技術就在這裏,倩然小姐收到八公主的信息,因事情關乎家族的聲譽,故必須去見公主,以弄清楚詳細的情況。對嗎?”
宇文朔沉吟片刻,點頭同意。
龍鷹道:“關鍵就在這處,如倩然小姐不曉得如何處理,公主會提供意見,而她的意見來自武延秀,也即是小弟的想法。”
宇文朔定神看他半晌,歎道:“你怎可能似可預見未來的發展?你到京師有多少天?竟然對京師錯綜複雜的情況了如指掌。告訴我,是怎麽樣的提議?”
龍鷹悠然道:“小弟此招,叫連消帶打,就是由倩然小姐,親自向娘娘聲言,從今天開始,獨孤家與皇甫長雄割斷關係,以後他的一切作為,俱與獨孤家絕不相幹。”
以宇文朔的智慧,一時仍未能意會,思量好一陣子,終告動容,沒法掩飾心內的驚異,目光轉銳,審視再鯨吞另一個饅頭的龍鷹。
龍鷹此計妙絕處,是不著痕跡,巧若天成。
獨孤倩然純是闡明立場,沒向韋後作出任何要求,卻營造出沒法逆轉的形勢,使韋後即使有應韋溫要求放皇甫長雄之心,也難以啟齒。
試想獨孤倩然這邊表明與皇甫長雄恩斷義絕,否定他獨孤世族女婿的身份,韋後那邊放人,等於當麵摑獨孤家一個耳光,令獨孤世家受辱,也等於令關中世族全體顏麵無光,保證宇文朔本身也感不是味兒。
龍鷹更有深一層的計算,就是利用了韋後對獨孤倩然的歉疚。
不論韋後如何喪盡天良,又假設她確有參與害死親兒之事,對這個曾為未來媳婦的高門貴女,怎都有點能觸動其內心情緒的深刻感覺,影響她的決定。
在這樣的情況下,武三思的威信變得重要了,雙重壓力下,最可能,且是必然地,韋後對皇甫長雄被收監一事不聞不問,不置一詞,而武三思則振振有詞,頂著來自長寧、韋溫等人的壓力。
箇中情況的複雜微妙處,除龍鷹外,超逾任何人理解掌握的能力。
他們在西市附近永安渠旁一間食館進午膳,由於時間尚早,館內得寥寥幾個食客,他們選一角坐下,樂得清靜,方便密談。宇文朔吃兩個包子後停手,瞧著龍鷹大快朵頤。
龍鷹見宇文朔仍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迎上他的目光,道:“怎麽樣?”
今次事件,乃西京各大勢力聯手來襲的另一個行動,可知福聚樓之宴,隻能暫壓本土勢力的氣焰,不服者仍大有人在。到左朝鋒等關中劍派弟子再遭慘敗,皇甫長雄被收監,以翟無念為首的各大勢力,全力反撲。
可想象昨夜京涼收到師弟們被收押在延平門獄的消息,連忙趕往救人,雖然心知肚明己方理虧,可是這口氣怎咽得下?遂漏夜找翟無念商量,很可能褚允、石清流等也有份參與,遂擬定出以韋後壓武三思的通盤大計。
胸有成竹下,翟無念專程來見龍鷹,先當他是個傻瓜般,套他的話,然後說出嘲弄的言詞,當麵羞辱,來個正麵交鋒。
宇文朔沉聲道:“這是不可能中唯一可行之計,如倩然世妹依範兄迂回曲折的提議行事,今次老翟將敗個不明不白。”
龍鷹趁機問道:“宇文兄怎會與老翟聯袂而來?”
宇文朔淡淡地說道:“我晨早給他來吵醒,他說得客氣,卻是逼我就對你的立場表態。念在大家同是關中人,在下對他好言相勸,告訴他,他們根本不曉得麵對的是什麽人物,也永遠摸不透範兄的底細。明智之舉,是按兵勿動,靜觀其變。當然!他既有反撲之意,又自信有萬無一失的手段,不但聽不入耳,還邀我一起去見範兄,意在向我炫耀,故此我才有向範兄示警之事,卻苦於沒法明言。”
龍鷹感激地說道:“宇文兄很夠朋友。”
宇文朔坦然道:“直到此刻,在下仍非範兄的朋友,關係一如在馬球賽的對手,唉!但豈無相惜之意。”
又沉吟道:“經此事後,範兄將被視為大相一方的人,範兄對此有何感受?”
龍鷹道:“要抗衡有宗楚客在後麵撐腰的田上淵,武三思是唯一選擇。老翟他們又比小弟好多少?被宗楚客利用了仍如在夢中。”
宇文朔興致盎然地說道:“是否因左朝鋒,令範兄有這個想法?”
龍鷹收回瞧往剛入館的兩個食客,壓低聲音道:“小弟和田上淵交過手。”
宇文朔失聲道:“什麽?”
如非從《實錄》讀得,宇文朔現時最大的敵人乃田上淵,仇深似海,該不會向他披露這方麵的情況。
要爭取宇文朔向自己靠近些兒,共同的敵人是立竿見影的有效手段。讓眼前值得敬重的對手,分辨清楚目下錯綜複雜的形勢,歸根結底乃武奸鬼和宗奸鬼間暗中的角力較量,可令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清楚“範輕舟”非是武三思的走狗。
龍鷹道出那晚的情況,又說出夜來深故意來遲的事,最後道:“加上左朝鋒,宗楚客務要置小弟於死之心,昭然若揭。隻要宇文兄下點功夫,便曉得小弟所言屬實。”
宇文朔問道:“範兄清楚陶過之事嗎?”
龍鷹滿懷感觸,點頭表示清楚,不堪回首地說道:“黃河幫之敗,肇因於此。”
宇文朔道:“範兄也猜到下手的刺客是誰?”
龍鷹再點頭。
宇文朔歎道:“對範兄了解愈深,愈不明白範兄的意圖,範兄以前的諸般解釋,在下一概不接受。可是!剛才範兄發自肺腑、自然流露的感情,卻令解釋得清楚與否,再無關痛癢,那是沒法說出來的了解和直覺。”
時近正午,不住有客人來光顧,隔鄰坐了半桌的人,再不適宜談話。
宇文朔同意後,龍鷹結賬,步出食館,永安渠兩岸風光映入眼簾,清風拂來,使兩人精神一振。
宇文朔眺望對岸,道:“範兄可知昨夜不費吹灰之力,放倒左朝鋒等五人,老翟等人完全沒法接受,我自問辦不到,起碼不可能如範兄般輕鬆容易。”
龍鷹岔開道:“小弟有個突破田上淵的方法。”
宇文朔動容道:“請隨在下走。”
龍鷹隨宇文朔朝躍馬橋的方向沿岸漫步,頗有吃飽肚子後,隨意散步的逍遙自在。
宇文朔道:“計將安出?”
龍鷹道:“樂彥。”
宇文朔顯然對樂彥下過一番功夫,聞言並不訝異,沉聲道:“你認為可收買他?”
龍鷹道:“暫時大概辦不到,田上淵可以給他的,也不是我們做得到。名譽、權力、財富、美女這些大部分人爭逐的夢想,樂彥並不欠缺。”
宇文朔同意道:“北幫兩堂、三帥,樂彥位居龍堂之主,排名尤在武功比他強的虎堂堂主虛懷誌之上,備受重用,想動搖這樣的北幫領袖,無疑緣木求魚。然則範兄為何偏想到他?”
龍鷹道:“得重用是因有此需要,兩堂、三帥裏,惟他是有根可源的中土人士,但並不表示田上淵信任他。”
宇文朔精神一振,道:“憑何有此看法?”
龍鷹道:“在田上淵刺殺小弟失敗後,我見過他,感覺不到絲毫異樣,直覺告訴小弟,田上淵在此事上是瞞著他的。勿輕視小弟的直覺,屢屢能令小弟避過大禍,正是憑沒來由的兆感,使我沒變成另一個陶過。”
宇文朔心動道:“如能分化樂彥,確能突破田上淵似潑水不入的堤防。”
龍鷹道:“宇文兄對田上淵的興趣,不在小弟之下。”
宇文朔歎道:“此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向範兄透露。”
龍鷹心忖他肯這麽說,已當自己是半個朋友。道:“樂彥交由我來處理。”
宇文朔道:“我是本地人,有些事由我去做,比較方便。”
龍鷹道:“這個當然,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田上淵在京師落腳的地方。禮尚往來嘛。”
宇文朔皺眉道:“你想殺他?”
龍鷹道:“想得要命,但自知辦不到,不過若能探聽敵情,肯定是個對北幫的突破,小弟保證和你老哥分享。”
宇文朔道:“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既打草驚蛇,又使他對你戒心更重。當然,是指你能落荒而逃,逃不掉,一切休提。”
龍鷹哈哈笑道:“多謝提醒。”
宇文朔道:“我會盡力的,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閑聊兩句後,各自去了。
龍鷹預料今天找他者眾,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完成《洛陽篇》,開始《西京篇》,且還要去看符太留下的暗記,大家私下見個麵,弄清楚李隆基的現狀。
遂在渠畔找到樹叢林間的幽靜處,倚樹閱卷,頗有忙裏偷閑,或埋身搏鬥時暗自調一口魔氣的輕鬆寫意。
西京一如洛陽,是座園林城市,這樣的好去處,隨處可得,永安渠也似洛水,兩岸美景延綿,可行可停,悉隨尊意。
龍鷹也想知道符太在《實錄》十餘頁裏,可說些什麽。離大舉遷都,皇帝、皇後正式起行,尚有個多月的時間,他怎可能將三十至四十天發生的事,濃縮在十多頁裏,不論他的字寫得細如螞蟻,依他風格,仍不可能盡述詳情。
揭卷。
妲瑪背著他獨坐廳堂中央的圓桌,沒回頭瞥他半眼,似融入廳堂的家具裏去,成為最優美的擺設。
符太扣響門環,得她回應“進來”時,已感氣氛異乎平常。
略帶嘶啞的一句回應,卻如湧出咽喉的苦澀。一言兩字,相對於生離死別的歲月悠悠,竟同樣難以區分。
符太在再沒任何反應的美女對麵坐下,一怔道:“你哭過了!”
妲瑪沒正眼瞧他,目光越過他肩頭,眼神孤淒迷離,似陷身於不可抗拒、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裏,情緒反複難斷,卻又以置身事外般的荒寒語調,徐徐道:“師尊本該仍可多活數年,可是五采石被盜,令她失去對生命的憑依。五采石不單代表她一段美麗的回憶,更是與年輕時一段珍貴戀情的唯一聯係,也使她感到辜負了為她尋回五采石的人的美意。師尊嗬!到今天小徒方真正明白你。”
符太心內填滿自己沒法解釋的憐意,妲瑪每句隻字,均深深撼動著他,搖魂晃魄,或許是因她對乃師的孺慕眷戀,或許是因她破天荒首次向自己抒出密藏著的情懷。
問道:“給令師五采石的人是誰?”
妲瑪櫻唇淺吐,道:“徐子陵!”
符太失聲道:“什麽?”
畫麵頓然拉闊。
妲瑪的師尊和徐子陵是同時期的人,其戀情,很有機會和“少帥”寇仲有關,最後當然無疾而終,所以於她師尊來說,五采石的意義,遠超於“鎮教之寶”本身,乃她精神寄托之所。失去五采石,等於失去了過去。
引而申之,妲瑪的師尊認識“玉女宗”的創始者白清兒,還有一定的交情,如此方能解釋妲瑪為何精通“天魔妙舞”。
符太道:“令師和白清兒是否知交好友?”
妲瑪嬌軀微顫,目光移往他處,重新凝聚,以嘶啞的聲音反問,道:“你怎能猜到?”
符太苦笑道:“請夫人信任鄙人,搞清楚來龍去脈,鄙人愈有娶夫人為妻的機會。”
妲瑪玉容解凍,笑嗔難分地罵道:“你這人!人家難過的時候,仍瘋言瘋語。你立即給妲瑪一個清楚明確的交代,憑什麽可從田上淵身上奪回五采石?”
符太心裏大罵自己自作孽,妲瑪等於掏出心兒的部分任他觀賞,如他不能回報以足量、對等的秘密,情何以堪,勢在他們間留下一道永遠不能縫補的裂痕,什麽非卿不娶,全成廢話。
無奈地說道:“到長安後,鄙人可安排夫人和鷹爺見麵。”
妲瑪雙目亮著了,秀眸異芒爍爍的審視他,似在評估他說話的可信性。
符太暗歎一口氣,十個醜神醫加起來,在爭奪五采石一事上,比不上一個混蛋。
白清兒與妲瑪的關係,必須弄清楚。
符太沉聲道:“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夫人須清楚交代令師尊和白清兒的關係,否則鄙人將難說服鷹爺。”
妲瑪沉吟不語。
龍鷹千不情、萬不願收起《實錄》,深吸一口河風,讓腦筋恢複清明。
台勒虛雲來到他旁,挨肩坐下,像每天都見麵的朋友,閑話家常道:“沒想過嗬!輕舟竟還有捧卷的閑情。”
台勒虛雲在最不應該打擾他的時候,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