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七章 縱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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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避而不答,因不知如何回答,更怕欲蓋彌彰,微笑道:“小可汗別來無恙!”

台勒虛雲似並不在意他讀卷的事,目光投往駛經永安渠的一艘風帆,滿載滄桑的眼睛閃動著某種難以言表的情緒,龍鷹既感熟悉,又覺陌生,是他獨有的,對生命同時眷戀和倦怠,發自心內落寞和疲憊的意態。

他不慍不火地說道:“輕舟這句話,不無諷刺意味。北博之戰後,我躺床大半年,最近方告複原,而輕舟仍縱橫得意,貫徹到哪裏均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作風。長安並不例外,三數天工夫,幾將長安翻轉過來。”

世上大多數人,說的一套,做的又另一套,但台勒虛雲肯定是其中一個例外,對已發生的事實毫不隱瞞,亦不介意間接承認失敗,因他真的不把成敗放在心上。

台勒虛雲發乎肺腑的謙虛、不造作、內斂、真摯,是龍鷹從未從其他人身上發現過的,通常智慧愈高者,愈是目無餘子。

龍鷹有點不知該如何應對,方得體妥當,即使普普通通的言詞,隻要是台勒虛雲以他的方式說出來,配合他帶點落寞味道的魁偉容顏和表情,內裏總積蓄著奇詭的能量,可撼動別人。

道:“興風作浪的非是範某人,小弟是被逼的,次次如是,小可汗當如小弟般清楚明白。”

台勒虛雲籲一口氣,歎道:“輕舟極可能高估了我,低估了自己。我們真的可以清楚明白嗎?假設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囚徒,永遠沒法越獄,輕舟或會重新思量你我真正的處境。”

龍鷹心內湧起寒意,此人智慧之高,已到了使人無從揣測之境,事實上他這番話,恰是他們處境的寫照。台勒虛雲和自己發展至今天的關係,仿如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非任何人力能逆轉。

他的話,充盈自我探索、自我解梏的味道,哀樂其中。

龍鷹一時乏言可說。

台勒虛雲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們現在可算是戰友和夥伴嗎?”

龍鷹真的不想睜著眼說謊,坦然道:“對此我感到糊塗,很難予小可汗一個直截了當的答複。表麵看,我們間再無解不開的矛盾和死結,而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時間內,於大方向上,我們利益一致,又有共同的敵人,理該可合作無間。但是嗬!若小可汗設身處地,從小弟的位置去思量,豈能全無戒心?”

台勒虛雲朝他瞧來,淡然道:“輕舟害怕鳥盡弓藏,對吧。”

龍鷹迎上他深邃不見底的眼神,苦笑道:“沒這般簡單吧!更確切點說,是你老人家不論為人行事,所思所謀,均大大異乎常人,無從揣測,說不定有一天你忽然有新的看法,誰能掌握小可汗腦袋內的東西?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注定了我們間欠缺互信的基石,不可能衷誠合作。”

又道:“大家現在是見一步,走一步。”

台勒虛雲被觸動某類情懷似的,興致盎然地問道:“究竟是我哪種言行、想法,使輕舟形成如此印象?”

龍鷹道:“就像小可汗在北博山頭所說,‘人正是大地上最傑出的敗類’一句話,不但超乎常人所想所思,更逾乎常理常情,大有局外人看局內人的透徹,令人不知是怎麽樣的腦袋,怎麽樣的經曆,可得出這樣的結論。當我對小可汗有這個感覺,任何行之有效的一套,例如利害關係、天理人情,通通派不上用場,亦為不確定性的由來。”

台勒虛雲點頭道:“說得好!輕舟思維細致,可將虛無縹緲的感覺,描述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非常難得,也使我感到與輕舟交談,於此人人浮沉於苦海的人間世,是罕有的情趣。”

略一沉吟,續道:“輕舟不必將我的個人因素置於太吃重的位置,須考量的是整個大局、時勢,和輕舟本身的實力。天下間,說到底仍是誰強誰弱的問題,國與國如是,人與人間如是,仁義道德是用來裝飾門麵,骨子裏就是那麽的一回事。除非輕舟本身有爭天下的野心,否則我們的目標沒有直接的衝突,如河水之不犯井水。輕舟若然真的理解我台勒虛雲,該知我萬變不離其宗,對準目標付諸實踐,永不偏離。誠如輕舟所指,人世間的富貴榮華,於我不外塵與土,不能左右本人的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輕舟與我台勒虛雲共謀一事,該比慣於三心兩意的其他人,更無疑慮。”

見“範輕舟”徑自思量,接下去道:“逐鹿中土,現時言之尚早,我們可退一步擬定未來,就是在擊垮北幫前,你我雙方同舟共濟,心無二誌,不論世局如何柳暗花明,大家不離不棄,並肩作戰。”

對眼前有資格、並曾殺死自己的超卓人物,龍鷹心裏有份敬意,但亦為他不受天理人情束縛的手段,深感戰栗。

而不論台勒虛雲說得如何漂亮,自己多麽理直氣壯,說到底雙方均各懷鬼胎。

龍鷹不用說,“範輕舟”本身便是個假的身份,他的“長遠之計”,與台勒虛雲的“前朝複辟”,如水火之不兼容,因而處處衝突和矛盾。假設他隻是“範輕舟”,確有可能被台勒虛雲這番話說服。

“揚州事件”肯定對他們的結盟投下陰影,龍鷹搪塞湘夫人的解釋,台勒虛雲絕不收貨,隻是難拿著這方麵做文章,又怕關係弄僵了,因小失大。

台勒虛雲也好不了多少,這邊說合作,那邊則由符君侯遣人北侵,意圖立足大江,爾虞我詐,老大勿說老二。

沉聲道:“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台勒虛雲欣然道:“輕舟指教。”

龍鷹道:“小可汗既看破世情,為何仍要如我等眾生般浮沉執迷?”

台勒虛雲現出苦澀荒寒的容色,令龍鷹聯想到落泊流浪、露宿街頭的人,饑寒交迫下,忽然在路邊驚醒過來,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無語自問時,該就是這副表情。

龍鷹心弦顫動。

台勒虛雲別過頭來瞧他,射出憐惜的神色,然亦不無自憐之意。歎道:“以輕舟的才智,怕也高估了‘人’這種生物,餘子可想而知。所謂學富五車者,不過在使用別人的語匯表達自己,可恨是先賢又能比我們好多少。還是莊周有自知之明,一句‘夏蟲語冰’,道盡我們的一切。看破世情?輕舟再次高估本人。”

龍鷹道:“佛、道兩門,正就此提供解決的辦法,一條出路。”

台勒虛雲沉默好一陣子,然後道:“好吧!難得知心人,我便說出從來沒向任何人透露的看法,也是密藏心底裏的宗教。”

龍鷹靜待他說下去。

對著其他人,超卓如田上淵、楊清仁、宇文朔,他多少可掌握一鱗半爪,惟獨對台勒虛雲,無從猜估。也使與他共話,不時路轉峰回,處處驚喜。

自小汗堡一聚後,今回是第二次深談。

台勒虛雲道:“我的宗教,叫‘存在’。絕不限於自身的存在,而是泛指古往今來,上下四方,獨立於思感之外的存在,我們名之為宇宙的一切。所謂的宗教,任之如何高妙,何等發人深省,不外畫蛇添足,將人的想象和思維,強加於‘存在’之上,賦予人卑微的感覺和感情,低下者且是搖尾乞憐。存在的真義,就在‘本來如是’四字之中。”

龍鷹聽得癡了,發呆片晌,艱澀地說道:“既然如此,小弟更不明白小可汗的執著。”

台勒虛雲深沉地道:“於此恕本人隻解釋一次,以後再不會觸及這方麵的問題。答案就在‘本來如是’四字之內,人生正為其中部分,每次的投胎轉世,在某一程度上,早注定你須走的路,看似有無限的選擇,事實或許隻得一條,不論如何迂回曲折。輕舟想想自己,便明白本人在說什麽,你有選擇嗎?本人今次來見輕舟,是希望在擊垮北幫前,你我均勿要三心兩意。”

龍鷹斷然歎道:“依小可汗所言。”

小可汗離開後,有一陣子,龍鷹仍在發呆。

台勒虛雲確是辦大事的人,集中於聯手對付田上淵一事上,其他如揚州事件一字不提,亦不理會其他事,且說話直接坦誠,沒有回避敏感的問題,其說理精辟入微,配合他充沛的感情,感染力的龐大,震撼力之強,動魄驚心。

好一會兒後龍鷹元神歸竅,回過神來,心叫厲害。如果自己不是有魔種的離奇經驗,兩次的死裏複生,很難說會否成為他的“信徒”。

龍鷹從懷裏掏出《實錄》,瞧天色,離日落不到半個時辰,腦袋用功了片刻,方記起剛才正讀至吃緊處。

怎可能的,如果自己是台勒虛雲,定忍不住趁機問他憑什麽在被“重創”後,仍可像個沒事人似的赴飛馬節,台勒虛雲卻像真的不放在心頭,過去了的便讓它過去好了,這是怎麽樣的胸襟?

龍鷹須強逼自己,方能將心神重投手上的《實錄》去。

當符太以為妲瑪仍不願說時,美人開腔了,出奇地平心靜氣,宛如回到昔日某段回味無窮的歲月,不徐不疾地道:“那時我剛足十歲,師尊忽然召我去,原來有客人自中土來了,是個有奇特美麗的女人,年紀該很大了,但又像很年輕,師尊著我喚她白姑娘。”

符太不解道:“年紀大就是年紀大,怎會既年紀大,又是年輕?”

妲瑪不知是否因正浸沉在往昔的情懷裏,一臉天真可愛的神情,似當日剛足十歲的小女孩又回來了,解釋道:“因人家清楚師尊的年紀嗬!她們暢談舊事,不勝唏噓,她們談話,我在旁聽著,從中聽到她們曾經曆同一時期的事,提及王世充、淑妮、楊虛彥等陌生的名字,還有寇仲和徐子陵,這兩個人以前我聽過,故特別有印象,其他一些名字,我全忘掉了!”

符太不敢插話,害怕她情緒被打斷,不肯說下去。

妲瑪幽幽道:“人家真的可以信任你?”

符太苦笑道:“你不信我,信誰?我們並非今天認識,我何時出賣過夫人?”

妲瑪微嗔道:“你毫不體諒人家,這些事我從未向人說過嗬!”

符太拙劣地說道:“凡事總有第一次。鄙人明白夫人的心情。恕鄙人坦白,我實為夫人取回五采石的唯一希望,大家衷誠合作是必要的,否則我很難說服鷹爺來見夫人。”

妲瑪患得患失道:“勿騙我!”

符太豎掌立誓道:“絕非虛言。”

妲瑪安心了點,道:“白姑娘還帶來了個小女孩,年紀和人家相若。”

符太脫口道:“該是無瑕。”

妲瑪嬌軀微顫,難以置信道:“你怎能這般清楚?”

符太豪情奮發,傲然道:“沒點斤兩,豈敢誇下海口,為夫人取回五采石。”

妲瑪一雙秀眸裏的緬懷神色,被冷靜銳利的芒光取代,淡淡地說道:“大人還曉得什麽?”

符太見她恢複正常,心知不妙,又沒辦法,美女適才對自己流露真情的動人美景,仿如一場春夢,過不留痕。歎道:“鄙人曉得的,是整個天下的大勢,包括塞內塞外。這非是我倆和田上淵個人間的私鬥,而是牽涉到誰主天下的爭霸之戰,欠缺這個視野,我們根本沒作田上淵相埒對手的資格。我和夫人亦非勢孤力薄,而是有那混……不!有鷹爺和他所領導的龐大實力為後盾,在知彼知己上,勝過任何一方,並經長期部署,所以鄙人說的絕不是空口白話,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斷語。田上淵確時辰已到,三年是個穩妥的期限。”

妲瑪秀眉蹙起,淺嗔道:“你是死心不息,仍要提那三年之期。”

符太頹然道:“夫人請高抬貴手,勿再打擊鄙人對夫人的一片癡心,絕了鄙人的妄想,留待鄙人手刃田上淵的一刻吧!鄙人絕不逼夫人做不甘願的事。”

妲瑪苦惱地說道:“那就不要將三年之期常掛口邊,人家給你煩死了!”

符太有點不明白她的苦惱,逸離早前因緬懷舊事致黯然神傷的情懷後,她特別計較情約的事,原因何在?

想到這裏,腦際靈光乍現,醒悟過來。

對!她在怨怪自己忍不住向他傾訴心事,真情流露,並因而察覺芳心內對他的情意,也等於讓他窺看到內心的奧秘,那是她一直竭力隱瞞的。

人與人間的關係很奇怪,一旦朝某方向走,便無法煞止,男女間尤其如此。當美女發覺對自己愈來愈“情不自禁”,對他的抗拒和防禦愈來愈力不從心,與她秉持的宗旨背道而馳,故而特別吃不消他不住重提情約的事。

明悟照頂,符太登時心花怒放,因她表麵的無情話而來的頹唐失意,一掃而空,舒服的挨往椅背,兩手收到頸後合攏,承托著後仰的頭,一副無賴懶洋洋的款兒,笑吟吟地瞧著她。

妲瑪立告不敵,兩邊玉頰現出紅霞,大嗔道:“看什麽?是你不好,偏在這個時候來。”

符太道:“鄙人卻認為是最好的時候,既是緣,也是份,誰都避不開。好了!差點忘掉來找夫人的原意。”

妲瑪一副絕不肯認命的神情,想到什麽似的,道:“太醫大人愈來愈放肆,來見人家一副唯恐天下不知的模樣。昨天娘娘問起妲瑪和太醫間的情況,人家不知多麽尷尬。”

男女間事就是這麽不可理喻,妲瑪剛表示不願再觸及這方麵,言猶在耳,自己卻又不談正事,反主動觸及敏感的話題。

符太坐直身體,好奇問道:“夫人如何答她?”

妲瑪道:“我請她不要問,總之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子。”

符太鍥而不舍,續問道:“娘娘想的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妲瑪唇角飄出絲絲笑意,悠然道:“當然是以為人家給太醫纏得想自荊”

符太道:“不是這樣子,是什麽樣子?”

妲瑪道:“此心明淨,何來煩惱?隻恨妲瑪有所求,故被你這個壞蛋乘人之危,幸好也習慣了。說吧!太醫大人今天來訪,所為何事?”

符太糊塗起來,摸不清她有情還是無情,然樂趣所之,正是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他唯一清楚的,是今天之後,他和妲瑪的關係,踏上全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