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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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中的善與惡,時而廉價,時而貴重,對美和醜的辨識常常也隻在一念之間。

譬如馮瑛姑,在她二十三歲隨父親來到祝家莊時,人人都裝作不經意地路過他們院前,偷偷瞧一瞧這個長著一雙春杏兒似的眼、鵝蛋似的臉的粉嫩姑娘。幾個膽子大的小夥子,比賽似的央求爹娘找媒人去馮家探個究竟,占個先機。但不過幾日,馮家的院門便冷冷清清,無人再踏足一步了。

馮瑛姑長得美,可從小卻生了一個怪病:說話不能超過三句,再多說一句,哈喇子就會從嘴角無聲無息地淌下來,有時是一滴一滴,有時是一條一條,那黏糊糊的口水從她脂玉般的皮膚滾過,人們看了就覺得格外惡心。馮父見女兒年紀大了,想帶她換個環境,日子能重新開始,人們就背地裏笑話他,一對父女好像都有點兒缺心眼兒,他怎麽會這麽天真——日子就是日子,在哪兒過日子麵對的都是一樣的人心。不多久,村子就傳開了,新來的漂亮丫頭,是個淌口水的傻丫頭!

馮瑛姑來到祝家莊時,正是祝長生覺得人生無望的時候。這年剛入初夏,粉白的槐花一串串風鈴似的掛在老槐樹上,甘甜芬芳,祝長生仰著脖子打槐花,他忽地一頭栽倒了下去,腦袋使勁兒地往後仰,脖頸僵直,身子抖得厲害。他兩眼翻白,緊緊地咬著自己的牙根,手握成雞爪的模樣,口角全是白沫。長生爹娘發現了,嚇得直呼直喊,他們把他送到村裏算命的神婆家求救,神婆掐指一算,說長生是被他死去的奶奶附了身。

過了一會兒,神婆手裏正拿著個雞蛋立在一麵鏡子上念念叨叨,祝長生已經自己醒來了。在他二十四歲那年的夏天,他的癲癇第一次發作了。祝長生是念過幾年書的人,他哪裏信神婆的鬼話,他也不能接受自己會莫名其妙地得了這樣的怪病,便一個人去城裏的醫院看醫生,醫生說,他得的是癲癇。又過了數日,他半夜裏大發作了,他躺在炕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麵容扭曲,口吐白沫,甚至咬傷了自己的舌頭。等他緩過神來,卻並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麽,隻是母親替他新鋪的棉絨毯子上全是黃褐色的汙臭——他大便失禁了。祝長生拖著高高大大的身軀、虛弱的頭顱和死寂的臉往外走,舀起一瓢瓢井裏的冷水往自己身上倒,他預感到,他這一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