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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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片麥田。

膠東大地被太陽捂熟了,幾百畝的遼闊土地上,金燦燦的麥子一株挨著一株,一穗壓著一穗,麥芒在日頭底下亮得閃爍,星鬥萬千。風一來,麥浪洶湧,奔流成海,猶如神跡。

日本人早就被打跑了,內戰也沒有波及這偏遠的沿邊之地,人們倒是過上了幾年安穩的好日子。農民隻日日盯著自家的麥子:四月麥青挺梃了,五月麥頭吐穗了,六月小麥要收割了。喜氣藏在每個人的心尖尖上。

這是一九四九年,是個豐收的大年。

早上五點不到,天且蒙蒙亮,月亮在黛色的空中冷清清,陳家三兄弟已起了身。陳母下了一鍋茭瓜雞蛋花湯鹵子麵條,爺們兒四個“吸溜吸溜”的吃麵聲此起彼伏,四五分鍾,一大鍋麵就沒了。陳少民跟在兩個哥哥陳少文、陳少武身後,他們一人推著一個小推車,車子裏塞滿了鐮刀、草繩、小鐵鍬,父親陳庶振走在最前頭,吸一口旱煙,沒睡醒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到了麥收的日子,陳家四個老爺們兒早出晚歸,兩天的工夫就能收拾利索這四畝三分地的麥子,這就是男丁興旺的好處。

兩個大兒子都二十幾歲了,最小的陳少民也十九歲了,三個兒子貓在麥地裏,一條條地龍似的朝前拱,所經之地,麥地就光禿禿了,麥穗倒成一片。陳庶振幹的是最輕鬆的活兒,他跟在兒子們身後,把割好的麥子一摞一摞地疊在一起,再用秸稈捆紮起來,堆在手推車上。村裏的鄉親們都羨慕,叉著腰,抹著汗跟陳庶振說:“還是多生兒子好啊,瞧把你這個狗日的給清閑的。”陳庶振憨憨一笑,低頭該忙活啥忙活啥去了。

到了九點多,日頭就很敞亮了,曬得人發昏。廣袤的麥子地裏,幾十個漢子紛紛脫下早晨穿的單褂,一個個**著身子,埋在麥芒裏,揮著鐮刀,伏地而作。陳家的麥田就格外吸引人了,三個大小夥子,個個濃眉大眼,全是一身精壯結實的腱子肉,惹得臨近的女人們——不管是小媳婦兒還是大姑娘,都忍不住齊齊彎下腰,裝作拾麥穗的模樣,低頭偷偷往這裏瞟上幾眼。陳庶振生得一副好皮囊,他的兒子們又個兒頂個兒地遺傳了他的好基因。年輕的男性肉體和烈日、麥收、熾熱的大地構成了一組野性的油畫,無人不讚歎這原始的、健碩的、富饒的豐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