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這個世上竟還有白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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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見到的罌粟花都是紅與紫的,卻不知這個世上竟還有白罌粟。

十年前的冬天,快過春節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壓得整個連隊沒有一條可通行的路。我是從雪窩裏趟過去的,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風把人的骨髓都吹涼了。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那白雪覆蓋的高坡,如果不是出氣口插著幾束掛滿白霜的高粱秸,你根本就無法找到這倒黴的菜窖。

“獅子頭!”我爬下那嘎吱嘎吱的木梯子,衝著那黑咕隆咚的窖裏頭喊道。雪地上刺眼的陽光使我一時什麽也看不見。

“獅子頭!”我扯著嗓子喊。

沒有人答應。整個菜窖沒有一點兒聲音。風在頭頂的曠野上尖叫著,而這裏,卻寂靜得如同一座墓地。我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慢慢看見那狹長的地麵上,堆放著的一排排整齊的大白菜。白菜顯露著淡淡的綠色,散發著一種略帶潮黴的氣味。幾盞昏暗的油燈發著微弱的光,照著木柱子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陣陰森的涼意。

“獅子頭!”我想起了我口袋裏的電報。

過道那頭,傳來的響動,一個影子慢慢朝我走過來。我的頭發都豎起來了。如果不是他的一雙腳在移動,我真會以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屍。他在離我不遠的柱子下站住了,戴著一頂禿了毛的尖頂山羊皮帽,一雙大棉上纏著綁腿;油亮的、肥大的棉褲,以及一件瘦小的舊棉襖裹著的弓起的背,使他的整個身子變成了一種十分奇怪的形狀。他那黃瘦的臉、幹枯的皮膚、癟塌的嘴、僵硬的下巴,使人懷疑他是否具有生命。我無法看到他的眼睛,因為他一直低頭瞅著地上。

我的頭皮不由倏地一麻,心裏罵了一句:

“二勞改!”

“買脆(菜)?脆(菜)都是上好的……”他訥訥地說,依然沒有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