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階級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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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是心急火燎地告訴他,我的表妹從樺川農村來信,說她的父親在哈爾濱病重被送進醫院,身邊無人照顧,母親去了幹校,根本不讓回家。她想請假回去,可身無分文。她剛剛下鄉插隊半年,分紅才得了三塊錢,實在沒辦法,才求我這個在農場掙工資的表哥。而我這個窮光蛋,這個月三十二元錢工資,扣除了十元錢的大衣費,又買了一頂棉帽子過冬,夥食費能否對付到下月開支還是個問題呢。

“獅子頭”聽著,忽然問:“她爸病了,她咋不向生產隊借錢呢?”

我說:“她爸以前是公安局長,現在是‘牛鬼’。”

他又問:“她咋不向隊上的同學借呢?”

“哪敢哪!誰一聽這事兒都不敢借。我隻能跟你實話實說,你不會去揭發吧?”

“獅子頭”往嘴裏塞著一片生白菜幫子,哢哢地咬著,懶洋洋地說:“那倒不會,咱一向夠哥們兒意思,不過,這錢,可不好弄,要多少?”

“二十。”

他跳起來,往那鋪著一層細沙的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說:“誰有那麽多?開大銀行啊?有點兒富餘的,早變成老白幹進了連長的肚子了……”

“獅子頭,”我喑啞著嗓子,一副低聲下氣的可憐相,“我把那隻半導體賣給你吧,雖說是自己裝的……”

遠遠傳來了收工的鍾聲,“獅子頭”的耳朵真比獵犬還靈。他麻利地戴上簇新卻很髒的棉帽,套上黃大衣,就拽我往窖口跑。

“今晚食堂吃包子,快!”他三腳兩步登上了梯子。

“你無論如何得想想辦法……”我緊跟在他身後,忽然他鞋底掉下的一粒沙子迷了我的眼睛,疼得我眼淚也湧出來了,我隻得停下。

這時,有人輕輕拍我的肩膀,接著,一雙冷冰冰的手伸到我的臉頰上,很快翻開我的眼皮。那雙手上有一股新鮮的白菜氣息,好像是一片柔軟的菜葉代替了手絹,沙子抹去了,眼睛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