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冷到骨髓冷到心裏

字體:16+-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姨父死了,表妹跪在他靈前哭……

我出了一身汗,心怦怦亂跳。醒了,再沒有睡著。天剛亮,我就起床了,提心吊膽地溜出了宿舍。

我在通往菜窖的那條小路上等著他。“獅子頭”說過,老司頭每天要比他早上班兩個小時,晚下班一個半小時。

西北風吹得我臉生疼,帽沿兒都掛了白霜。我決定接受“獅子頭”的建議;這是我頭一回聽他的話。

老頭終於來了,提著飯盆,彎著那永遠直不起來的腰。

我忽然想逃開,逃得遠遠的。我明明憎惡他,卻要利用這種憎惡去獲得他的好處。我成了什麽人!

他從我身旁擦邊而過,目不斜視。他就要走過去了,我忽然意識到機會萬一失去,也許永不再來,於是大喝一聲:“站住!”

他機械地站住了,慢慢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吃驚。

“昨天……昨天的事……”我語無倫次了,心裏壓得慌,“你……還得把那……”

他聽懂了,茫然點點頭,卻沒有任何表示。他是在計較我昨天的態度嗎?不,他的眼睛雖然暗淡無光,卻是和善的。

“我……”他說。惶恐不安地四下張望著。我明白,他在躊躇,然而他還是伸出手到衣襟裏去掏了,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紙包。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張紙,把那疊鈔票塞在我手裏,喏喏地說:“原想寄給兒子的,先不寄了吧……”

我拿錢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還有兒子?他歎了一口氣,默默地走了。竟沒有提一句讓我什麽時候歸還他諸如此類的話。

那以後一連好幾個月我沒有看見過他。他上工的時候我們還沒起床,他下工時我們早已上了炕。開凍化雪後,菜窖就扒曬了,剩下幾根骷髏似的橫梁。也不知他被調去幹什麽活了。表妹那裏很少有信來,聽說姨父的病是一點點見好了,姨媽也從幹校回了城。那二十塊錢,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兩字以外,連聲謝謝都沒有;我當然也不會再提。可是月複一月,竟然就抽不出錢去歸還老司頭。三十二元錢的工資,除了吃飯還要抽一口煙。我學會了抽煙,也能喝上二兩老白幹了,否則每天下了班有多無聊呢,半個月放一部《南征北戰》。圖書館倒是有一個,全是《豔陽天》,我倒著都能背下來,裏頭有個馬小辮,妄想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