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與其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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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孟迪約在一個名叫“柳蔭”的茶室見麵。從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孟迪對他會麵的請求,答應得十分勉強,並且毫無熱情。

從孟迪平靜的敘述中,杜仲才第一次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這個“後來”,指的是1971年冬天,他離開萬山農場之後的情況。第二天早晨他在男生宿舍醒來時,孟迪和楚小溪都已經出工去刨糞了,他獨自一人走上公路,搭一輛運糧的“熱特”到了火車站,火車再轉汽車,回到呼瑪他插隊的那個村子,然後按照事先早已周密設計好的路線,在一個風雪之夜越過黑龍江邊境,到達蘇聯境內。“後來”的那一切,都是他當初絕然無法預料的,28年之中,他對此一無所知。

杜仲已經很多年沒在H城過冬了。他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氣,侵入脊背,令他一陣陣顫栗。手邊的茶杯沒有一絲熱氣,就像抱著一個冰坨,十指頓時凍得麻木了。他聽完了孟迪的講述,過了很久,才說:

孟迪,如果那時我能想到,一個越境者離開之前接觸過的人,會成為一個危險的同謀犯,我是一定不會去萬山農場看望楚小溪的。

孟迪喝了一口茶,說:看來你已經不會講H城話了,你還是講普通話好了。

杜仲改用普通話說:可在當時,我無法對楚小溪說出我去看望她的真正原因,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同她告別。對於她,我不能不辭而別的。

孟迪冷冷地笑了笑。

杜仲把杯子放在桌上,茶杯抖了一下,茶水晃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普通話也說得同樣難聽,混雜著俄語、法語和英語的尾音,像一杯蹩腳的雞尾酒。他一邊用紙巾吸水,一邊問:你是說,在我走後,楚小溪被作為同案犯隔離審查了好幾個月,撤銷了她預備黨員的資格和其他所有的職務,以至於斷送了她的前程。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在我插隊的地方,有誰會知道,我在離境之前曾經到過萬山農場、見過楚小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