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無數次的審查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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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他回想當初近於瘋狂的行動,覺得那次行動的原動力,僅僅是一種狗急跳牆的動物生存本能,是年少氣盛的血液中自以為是的冒險精神,還有他希望親自去考察一番“一聲炮響”發祥地之真實麵貌的狂妄之念。如果說其中混雜了少許詩意的憧憬與浪漫,那麽也是由於靜靜的頓河或是伏爾加纖夫還有白淨草原與悲愴的天鵝湖……

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在從H城返回呼瑪的途中,特地繞道鬆花江邊的萬山農場,去看望楚小溪。那是一次隻能在心裏進行的悲壯訣別,隻有他自己明白——他若是能成功過江,他從此再也不能回來;如果他被打死在邊境線上,他當然更回不來了。所以,無論成功與否,此一去,他都將與楚小溪永別。

回到呼瑪之後,他的勞動表現異常出色。他多次偷偷揣著望遠鏡,到很遠的草甸子去打柴禾,江邊了望哨的位置都已爛熟於心。如此地廣人稀的邊境,兩岸間終會有被疏忽的隱蔽通道,就看你能否發現它了。

他終於等來了一個刮著大煙泡的風雪之夜,風聲怒吼,雪片橫飛,他擰斷了生產隊馬棚門上的鐵條,把十幾匹馬都轟了出去。馬在曠野上四散狂奔開去,那將是他行動的最好掩護。厚厚的羊皮襖被翻了麵緊裹在身上,他想自己如果被凍死在曠野上,天亮以後,看上去就像一隻被埋在雪地裏的羊。

生與死之間其實隻有一步,這一步的距離卻是如此之長。對於20歲的杜仲來說,那已不是國境線,而是死亡的界碑。天地混沌,麵孔上結了一層冰殼,眼球似乎已經被凍住了,他一次次用手套揩擦著眼睫毛上的白霜,遠方隱約有一線光亮,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他聽見了從黑暗中傳來的一聲俄語,喝令他站住。幾個大兵迅速地將他捆綁起來。當他被帶到了一所暖和的小屋,他沒有開口說話,而是用幾乎凍僵的手,伸進貼著胸口的內衣,掏出了那份證明自己出生地的文件,還有寫著他名字的邊防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