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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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拚命地嚎啕大哭。我聽見她的哭聲壓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聲聲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為她隨時有可能被扔進馬桶裏溺死,我對此也提心吊膽,如真是那樣的結局,我從媽媽出生的一開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後,來饒舌地寫出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個燠悶的夏日清晨,一條小船在霧氣中解索離岸,慢吞吞地劃向十幾裏路處的埭溪鄉。她對自己的出生地,洛舍鄉下的一個小村尚一無所知,就即將被她的故鄉遺棄。她的父親之所以沒把她扔進茅坑,而最終決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會辦的育嬰堂,完全是由於她母親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這一帶富庶的魚米之鄉,溺死女嬰的事情家家都見怪不怪。那個晦暗的清晨,她母親緊緊抱著她坐在狹窄的船尾,心裏抱著最後一個念頭,她僅僅希望她的第三個女兒,能因育嬰堂而活下來。

那天的太陽一出來就很毒。運河兩岸的桑樹蔫蔫地垂著頭,河灘上的鴨子饑渴地往水裏鑽,一掀翅膀,水珠子便被陽光烤幹了。那個女嬰在焦灼的日頭下微微睜開了眼。她看見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綠的小鳥飛過,薄雲中傳來鈴鐺的響聲,一彎新月濕漉漉地浸入河水的盡頭,太陽與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藍一片橙黃一片緋紅……

她就這樣安靜下來,悠悠欣賞著運河八月的景色,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過水道兩邊茂密的水草,癢癢地撓著她的腳心,她便禁不住咧嘴悄悄一樂。這似乎意味著她對離開那個嗜賭如命、不務正業的父親和死氣沉沉的家庭毫不留戀,甚至還有幾分歡喜。她母親低頭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大驚失色,惶惶然將頭上的油紙傘,擋住了她茫然四顧的黑黑亮亮的小眼睛。

這次出生後第六天的旅行,決定了並改變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編織自己的夢,就是始於那條小船。從此她喜歡漂泊無定、沒有方向地獨往獨來。風光旖旎的大運河在她來到人世之初,便贈給她一件禮物。在我看來,運河之神等待這個女孩的到來,已等了許多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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