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课①

26

字体:16+-

平地竖起来的钢铁钻杆,一根接一根地钻入地层。

同时,也像钢钉一样深深地扎在田永茂他们的心上。

田永茂自从对乡邻们说了那一番话后,反倒对孔太顺放心不下了。他一连三次跑到县里找孔太顺探听虚实。孔太顺只见过田永茂一面。他要田永茂相信,外甥不会做让舅舅吃亏的事。之后田永茂再来,孔太顺虽然手上有事,但也不是丢不开的那种,他让月芳出面,多少有点回避的意思。

月芳对田永茂说,你这样做就是不相信孔太顺。

她说其实种菜比种棉花划算,县城周围的农民为什么那样富,就是因为他们是种菜的。田永茂可能听出月芳话里的意思,反过来问月芳,她在银行里工作,收入比别人多,为什么还如此贪财。田永茂用警告的语气劝月芳,不要像有些领导的老婆,因为太贪财了,到头来害了自己的丈夫。

就在田永茂反复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来回奔波时,赵卫东已经按部就班地拟订了一个需要搬迁的五十户人家名单。由于田永茂家所处的位置,赵卫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可以使田永茂家不必搬迁。赵卫东为这事找过孔太顺几次,哪怕赵卫东主动提出来可以在搬迁的费用上多付一些,孔太顺也还是一言不发。

有关这些工作的现场会,是由孔太顺牵头负责的。

最早是汤育林在催促。自从李妙玉写了那封信,汤育林表面上没有变化,内心却在犹豫不决。

如此一来,反而变成段国庆和赵卫东在背后着急。

段国庆当然不会主动问太多,毕竟是副县长。

问得最多的是赵卫东,每次赵卫东一来,孔太顺就从他身上闻到段国庆的气味。对付赵卫东,孔太顺可以不费脑筋,只要问他,李妙玉写信的问题还没解决,镇党委与镇政府两大头面人物意见不一,强行上马是要出问题的。赵卫东多数时候还算知趣,问不到结果就乖乖地离开,只有一次,赵卫东有些过分地问他,当初他当书记时,镇上大事小事,还不都是他说了算,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跟屁虫。

孔太顺从这话闻出来的气味,已不是段国庆了,而是萧县长。

如此,孔太顺更慎重,他说:“这么大的事,只开一次常委会是不行的。”

赵卫东马上问:“什么时候再开常委会?”

孔太顺说:“你得去问汤书记和萧县长。”

这天早上,孔太顺一上班,汤育林就叫他。

一到那间办公室,汤育林就亲手递上一张八万元的批条。

“你不是在财政局攒了点钱吗,加上这些,去给自己买一台‘桑塔纳3000’吧!”

孔太顺一惊,马上表示,自己只想按汤育林先前说的,能坐上“桑塔纳2000”就已是鸟枪换炮了。一下子坐上“桑塔纳3000”,不说自己不适应,县委班子里的其他人也会看着不舒服。

汤育林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有他的理由。让孔太顺提前坐上超过副书记等人的好车,也是从节约经费的角度上考虑。如此,当孔太顺再升一级时,就不用急着换车了。汤育林表示,回头他要在常委会上讲这个道理,好让大家能够接受孔太顺的座驾一步到位的安排。更何况,这钱不是县财政的,是自己从省里下来工作时,安如娜批给自己的私房钱。

孔太顺吓得直摆手,连连表示,按汤育林的好意去购车就是,别的话千万不要说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再升一级,一定要占萧县长的位置了。只要这话一传出去,萧县长虽然不一定斗得过汤育林,但如果他想整孔太顺,却是太容易了。

见孔太顺将批条收好了,汤育林又说:“听说缡子很喜欢月芳。”

孔太顺不了解深浅,就说:“一面之交,萍水相逢,场面上的话当不得真。”

汤育林说:“你不了解她,我了解。别看她总是像在做儿戏,其实很较真。等你的新车回来后,让月芳出面,再请她到县里来转转。”

孔太顺说:“只怕月芳不愿意。”

汤育林说:“当然是你来开口。她会同意的。我也没有其他想法,只要能让缡子不像女狗那样对我就行。能不在她老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孔太顺答应与月芳说一说。

汤育林要孔太顺回去同月芳说,不要再生气了,等哪天江小寒来县里小住,一定让孔太顺搂着她跳一场舞。

孔太顺没笑,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见气氛不错,孔太顺随之说起李妙玉写信的事。他要汤育林早点拿主意,既然话都放出去了,就不能总是议而不决。

汤育林也觉得自己上任都半年了,再不将大规模的种植与养殖基地搞起来,过了年,就要忙春耕,再搞大动作只能等到明年下半年了。

汤育林于是反客为主,要孔太顺就汤河村五十户搬迁人家的事表明自己的态度。

孔太顺本是胸有成竹,但还是装出沉吟的样子,先说赵卫东是如何积极,明明八字没有一撇,却在那里弄得风生水响,让人觉得这样做这中间是不是有某种连环计。汤育林不相信赵卫东有这种本事。孔太顺很同意,可赵卫东身后是否有高手隐藏,就很难说了。汤河村不大,要移民的只有五十户左右。一旦工作没做好,这五十户人的亲朋好友一齐闹将起来,往少说也能拉出一支一千几百人的队伍。

汤育林对这话很敏感:“依你看谁是高人,段国庆吗?”

孔太顺只能这么回答:“按我的经验,应当八九不离十。”

汤育林轻蔑地说:“段国庆是一坨鼻屎,老子尿都不尿他。”

说着话,汤育林就将办公室何主任叫来,当面说:“下午三点开常委会。孔常委分管的事,要再议一次。”

何主任一离开,孔太顺就问下午的会他要做什么准备。汤育林想也不想,就要他按自己的想法放开来说。孔太顺建议既然李妙玉都写了建议信,何不让她列席会议。在县委班子里的人看来,自己说话与汤育林完全一致,别人觉得他俩是穿着一条裤子的。自己说话不合汤育林的意,别人又会认为他俩在演双簧。所以,让李妙玉第一个发言,最合适不过。

汤育林虽然同意,但也没有完全听孔太顺的,除了李妙玉,还让赵卫东同样列席常委会。

孔太顺觉得这步棋真是太妙了。

到时候,赵卫东以为李妙玉是汤育林等人的代理人,没想到李妙玉是在拼命挽回自己的形象。李妙玉也会将赵卫东当成是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同样不会想到,赵卫东只是那位舞剑者项庄。

孔太顺正在得意,汤育林突然开口,要他打电话通知李妙玉。

孔太顺怕李妙玉在那边乱说,电话一通,他主动说自己正在汤书记的办公室,汤书记对李妙玉的建议信很重视,特别提出来,让她列席下午的常委会,并充分发表自己的意思。说完他就把电话递给汤育林,让汤育林亲自同她说话。

汤育林接过电话后,只说了一句。

“妙玉镇长,希望你拿出真功夫让我见识一下哟!”

像孔太顺一样,不等李妙玉回应,就将电话挂断了。

下午的会,大部分时间并不精彩。李妙玉和赵卫东都是第一次在常委会议室开会,有点紧张是正常现象。也因为紧张,两人说起话来针锋相对,火药味更足。两个人的观点,大家都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看他们的表情与口才。可惜这些都不是他俩的强项。虽然不精彩,但对抗性却很强,特别是李妙玉,哪怕汤育林一直没有开口,也会不时地将矛头直接指向他。包括说他不谦虚、不亲民、不讲科学和文化,甚至说汤育林还没有学会当县委书记,以为县委书记是处级干部,所以用当处长的方法来当县委书记就行。根本不了解,处长只需要按照厅长的意思执行就可以,当县委书记是必须善于进行决策。

按照安如娜前次教的,孔太顺一直在留意在座各位的茶杯。

与会前他所判断的差不多,萧县长喝水最多。其次是临时叫来的段国庆。

稍有意外的是,中途休息时,所有人都看见组织部长和汤育林一起去了厕所。再复会时,一向不对这类事情明确表态的组织部长突然加大了喝水量。

孔太顺估计要有意外事情发生。

果然,临近散会时,组织部长突然开口发言。孔太顺听了一阵,都是本该他说的话,只不过语气超强硬。组织部长从头到尾都在批评李妙玉,自从担任鹿头镇主要领导职务以后,领导作风和工作态度都没有及时地进行调整。还像那个只会一结扎、二上环、三流产、四罚款的妇联主任。宏观上看不清科学发展农业的大局,微观上抓不着汤河村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组织部长越说越具体,李妙玉之所以被破格提拔为镇长,在考虑个人能力之外,也还有干部队伍的性别组成要符合上面规定的考虑。

组织部长话没有说完,就被汤育林打断了。汤育林还表态,说李妙玉做得很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民主风气。随后他探过身去要萧县长作一个总结性发言。

萧县长不肯开口,汤育林就让孔太顺说。

孔太顺当然不会如此冒失,他起身先走到萧县长那里,小声说了自己的看法。萧县长似乎点了一下头。孔太顺随后又弯腰凑到汤育林耳边说了一阵。汤育林也像是点了头。到这一步,孔太顺才说,鹿头镇两位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都值得听取,为了做出最为科学的决策,这项工作延后再作正式决定,为了不误季节,从现在起,鹿头镇就要先期展开移民准备工作。

散会后,孔太顺被汤育林叫到办公室。

汤育林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交给孔太顺,要他借口到省城买车,亲自去找省农科院一位副院长,请他为汤河村的发展做一个规划,前提是必须保有现在的农业和民居风格,再结合正在开发的温泉与养殖产业。为了不被别人察觉,汤育林连地图都没有找有关部门要,只附上一张汤河村的全景照片。

孔太顺顿时明白了汤育林的用意,不等吩咐,就主动说:“你放心,到时候,我连司机都不带,自己坐出租车去办。”

汤育林说:“这是你我的秘密武器,一旦走漏风声,就会失效。”

孔太顺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袁就不声不响地溜了进来。

孔太顺并没有暗示小袁自己想知道区书记来县里干什么。

小袁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后,主动跑来向孔太顺报告。

区书记突然出现在县里,是因为汤育林和萧县长的矛盾愈演愈烈。区书记来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

小袁刚说完,段国庆在门口晃了一下。

孔太顺赶紧要小袁帮忙介绍一位司机。

段国庆果然听见了,探头进来说:“就小许嘛!”

小袁说:“只怕小许看见我给汤书记开车,心里又不好受。”

孔太顺说:“你放心,小许再也不敢拦在路上不让你走了。”

等段国庆走了,小袁才接着说,看起来是五十大板,实际上是有轻有重,对萧县长是真打,对汤书记却是手下留情。小袁怕孔太顺不相信,还特地解释,这些话都是区书记的司机说出来的。之所以他们一见如故,是因为小袁与区书记的司机是一个部队的兵,而且小袁当兵时的连长是区书记司机当班长时亲自接收的新兵。

孔太顺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小袁说去。他觉得区书记的司机肯定会向小袁打听自己。听小袁后来的话,果然如此。区书记的司机问过小袁,新近提拔起来当常委的孔太顺的为人。小袁觉得孔太顺是大学生干部,就说了月芳夜里在**吟诗给孔太顺的情形。区书记的司机听后,差点笑岔了气。

孔太顺也觉得好笑,自己有那么多的事小袁都不记得,偏偏拣最让人觉得酸溜溜的事情说。

小袁认真地说,这件事,当面说一说,是觉得酸溜溜的,真到一个人想事时,才觉得太有意思了。就连汤育林都在车上叹过好几次了,每次都说孔太顺能找个这么好的妻子,一定是阎王爷弄错了生死簿,让他父亲早死了几十年,而派了月芳来还人情债。

孔太顺怕被更多人看见,就送小袁到门外,临走时还特意客气地表示,感谢他为自己推荐了一个好司机。

随后,孔太顺让办公室替自己约了一台去省城的便车。

第二天一早,孔太顺就将小许带上,到了省城后,他让小许去选择车,然后一个人去了省农科院。那位副院长见了汤育林的亲笔信,对孔太顺非常客气。当即找了几个相关的专家过来,才一个下午,就草拟出一幅规划图来。

按他们的设计,现有汤河村的房屋一律翻修成古色古香的徽式民居,每户人家附设能供八到十人食宿的小院。未来的温泉,直接通到这些小院。再在大大小小汤池上面,覆盖各式各样的亭阁。至于养殖场,全部建成开放式,使其宛如荷塘。其余蔬菜种植,也要有计划地实行园艺化,在整体上成为一处休闲与观光相结合的农耕庄园。

孔太顺心里太激动了,正想说不知如何感谢他们。副院长开口说,农科院这几年能渡过难关,汤育林是有大功劳的,这点小事算不上报答。孔太顺没敢留下来吃饭,拿上规划图就离开了。

作为第一个见到这份规划的人,孔太顺自然懂得这份图纸一旦公开后会在县里形成何等反响。进一步说,如果萧县长低估汤育林的政治智慧,真想借汤河村移民之事来攻击汤育林,到时候肯定会输得连裤衩都没得穿。

孔太顺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后,不同任何人联系,关上门后,他将规划图打开铺在**,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只要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舅舅一家会住在这梦境一样的汤河村,就觉得自己总算对舅舅的养育之恩有所报答。

有时候,孔太顺也会想到,与汤育林相比,自己还是井底之蛙,在县里遇事还能对付,面对庞大的省城,明知是藏龙卧虎之地,自己却连那些拥有雄才大略者的脚印都看不见。孔太顺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是萧县长,一定会好好地给汤育林当配角。

因为这个念头,孔太顺给月芳发了一条短信。

月芳马上回短信问他要向自己学习什么。

孔太顺回复说:该当配角时心甘情愿当配角。

月芳很深情地说:那种时刻当配角的最幸福。

孔太顺在宾馆里呆了刚好两个小时,小许就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3000”来接他。一路上孔太顺不时地望着小许笑。小许也笑,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当初的确太小气,不该找给洪小波开车的小袁出气。孔太顺说,到县委来开车,规矩还是一样的。小许说,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当驾驶员的,车不是水,老板才是水,老板的水涨了,驾驶员这条船才能升高。孔太顺最后才说,他推荐小袁给汤育林开车时就想好了,等买到新车时,将小许从鹿头镇调上来,继续跟着自己。

小许当然知道感谢,他马上表示:“孔书记要我用嘴,我决不用眼睛,要我用眼睛,我决不用嘴。”

“桑塔纳3000”回到县里已经是深夜了。

孔太顺给汤育林发短信问:“自己刚赶回来,是否方便接见。”

见汤育林回复让他快去,孔太顺连家门都不入,直接去了政府宾馆。

进房间后,孔太顺闻到一股女人芬芳,却不见其他人。

他心里有数,便放心地将那幅规划图打开,铺在**。汤育林眼睛一亮。孔太顺对照规划图,将专家们的说法向汤育林复述了一遍。汤育林细细地看了二十多分钟,忽然问孔太顺,除了他还有谁见过规划图。孔太顺马上表示,从第一眼看到规划图开始,他就懂得这是一张足以影响全县政治走向的王牌,他宁肯多花几十元钱开了一间钟点房,独自守着图纸,也不让包括司机小许在内的其他任何人知道。汤育林很满意,当即打开房间里的保险箱,将规划图锁进去,并且嘱咐孔太顺,除非他发话,不要对任何人谈及这件事。

汤育林送孔太顺离开时,顺便看了看那辆“桑塔纳3000”。

临走时,他对孔太顺说:“你我的情分从上大学时就决定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吃亏的。”

孔太顺回答说:“我从没想过会有‘桑塔纳3000’坐,这对我已经是大大超标了。我也知足了。”

汤河村移民的事,常委扩大会之后,并没有像孔太顺猜测的那样,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风潮。最明显的反应是在县委机关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影响力反而变得还不如孔太顺买回的那辆“桑塔纳3000”。

汤育林有事没事到孔太顺办公室坐过几次了。通常并没有太多事情要谈。实在无言可说时,便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大学时的一些事情。由于两个人记忆完全不一样,也难找到共同语言。这种样子,很像高中课文里高尔基抒写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汤育林虽然没有说出来,孔太顺也清楚汤育林想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情。只是萧县长像只不出洞的老虎,汤育林所做的准备越充分,那样子越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

这一年的最后几天,孔太顺去看温泉钻探。

看完之后,李妙玉非要坐孔太顺的新车兜风。

孔太顺知道李妙玉可能有话要说,就让小许将车往鹿山开。到了山下,小许将车停在小河边,拎着水桶下去洗车,将孔太顺和李妙玉留在车上。

沉默一阵后,孔太顺主动说,自从写了那份公开信,大家对李妙玉的看法改变了许多。

李妙玉说,那是因为汤育林也变了,也不知汤育林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一阵他经常当面问她,鹿尾河水文站那个叫谷云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孔太顺想起自己通过汤育林帮萧县长要到手的那一笔巨款,还有月芳告诉他的关于萧县长的传闻,就问李妙玉见过谷云没有。

李妙玉说昨天上午自己专门去了一趟,果然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活像演《色戒》的汤唯。

孔太顺又问她告诉汤育林没有。

李妙玉说,是汤育林要她去的,当然得告诉他。

听李妙玉说,汤育林当时的表现很兴奋,果真像汤唯,回头就让谷云当县里的形象大使。孔太顺马上想到,只要谷云有三分之一像汤唯,汤育林就一定会冲上去的。只要汤育林上了谷云的床,萧县长绝对不可能按兵不动。

李妙玉没有这么敏感,她只想到,如果汤育林真的与谷云好上了,会不会不再找她了。李妙玉有些伤心地说,本来她计划今年要个孩子。汤育林来了后,她不得不瞒着丈夫,偷偷地上了环。

孔太顺也没有别的办法安慰她,就说,只要她没有真动感情,就应当为汤育林找到新欢而高兴。孔太顺担心李妙玉还有别的目的,既然她想要孩子,为何还要专门跑到省城找他。

李妙玉所想的到底还是简单,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汤育林会不会也来一个形象工程,找个借口将自己的镇长职务免了。

说着话,李妙玉就将心里藏着的最大秘密说了出来。

正是孔太顺买新车回来的那天晚上,汤育林将李妙玉叫去,要她着手做一个计划,将汤河村小学的学生合并到镇小学,再将小学校舍改造成养鸡场。李妙玉回来后,想了又想,就是不敢下笔。汤育林打电话催了几次,她都找借口拖着。

孔太顺大吃一惊,天下哪有这么神经病的干部,将学校改造成养鸡场,简直等于将头上的乌纱帽亲手扔进臭水沟。转过来,他又想,汤育林敢这样做,一定早已想到如何收场了。就像天天喊着要汤河村的人移民,暗地里却准备了比移民好一百倍的规划。

孔太顺不会对李妙玉说这些。他要李妙玉放宽心,汤育林也不是将女人玩够了就扔掉的孬种,多多少少还是会负责任的。至于用学校校舍建养鸡场,可以分成两个计划来做。头一个计划,只提汤河村小学师资与生源双重不足,而且离镇小学的距离也不太远,随着乡村道路的进一步兴建,未来交通会更方便,将其并入镇小学既可以节约教育资源,又能让汤河村的孩子接受更好的学校教育,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第二个计划从废弃的学校校舍开始,只提废物利用,并结合新农村建设来谈。

听孔太顺这样一说,李妙玉就不难过了。

李妙玉有点想将手放到孔太顺的手上。孔太顺早有防备,李妙玉刚用眼角看了一下,他就连忙打开车门,要小许开车回去。

“桑塔纳3000”一驶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孔太顺就接到电话通知,元旦那天全体常委到鹿头镇养殖场开会。

联系到李妙玉所说养鸡场的事,孔太顺觉得汤育林又在设置新的陷阱,就等萧县长往里跳了。

元旦这天果然是一整天会。

上午研究人事,下午是现场办公。

孔太顺越来越感觉到,在县里当常委最难也最辛苦的工作,就是这种常委们一个不敢少一个不能多、大家面对面、看似近在咫尺内心却南辕北辙的会议。同以往的常委会不一样,好像是要让那些在会场之外某个地方等得心焦的人早点安下心来欢度佳节,这一次常委们的认知,或是赞同或是否定,很容易形成三分之二多数。会场上的气氛也变了,汤育林开口时,大家也不再静下来倾听了,该争论的照样争论。更可怕的是,组织部长的态度也变了,会议开始时就提议案,让大家举手表决,每项人事议案是提一个候选人还是提两个人,汤育林显然事先并不知道这道程序,阴着脸要组织部长沿用既往的方法。很少在会上与汤育林正面接触的萧县长,率先表示如果是沿用,也应该沿用姜书记主持县委工作时的老办法。所谓老办法,正是每项人事案提名两位候选人。这种方法,正是萧县长经过与姜书记长期斗争才达成的一种妥协。

尽管汤育林强硬地说:“现在的书记姓汤不姓姜!”

萧县长仍毫不示弱地回答:“那也不能要求每个常委都姓汤!”

从组织部长马上打电话到地委组织部请示就能看出,组织部长已经倒向萧县长。并且在开会之前演练过各种预案。结果,地委组织部长不耐烦地表示,既然常委都在,那就先表决要不要就候选人数的问题进行表决。

结果,对要不要举行表决的表决,赞成票超过三分之二。

之后的表决,支持候选人差额提名的票也超过三分之二。

孔太顺见形势不妙,就在现场给面对面坐着的汤育林发短信,建议他动用一把手的权力,或是干脆暂停开会,或是找个借口离会,只要一把手不在场,人事议案是绝对不能过堂的,这在美国的政治课中,也是不能更改的铁打教义。

汤育林答复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看小丑们如何蹦蹦跳跳吧!

孔太顺以为汤育林敢模仿当初毛泽东的气度说话是胸有成竹,像毛泽东预见到那架逃出国境的三叉戟飞机定会坠毁在温都尔汗一样,同样另有预案,能更加有效地控制各位常委。

久等之下,孔太顺才发现汤育林什么办法也没有。

如此一来,常委会更加失控。每个人事事项所提的两名候选者,无一例外,一个是汤育林的人,另一个必定是萧县长的人。开始几个人事事项,大家还装模作样地讨论一下,对其缺点优点,公开评论一番。汤育林中意的人选,得到的赞扬比较多,萧县长中意的人选,会差一些,然而,但凡进行表决,落败的却是汤育林中意的人。全部人事事项表决完后,组织部长将最终结果从头到尾全部念了一遍,让人不敢相信的是,汤育林中意的人全部落马,新提拔的干部清一色是萧县长中意的人。

孔太顺算了一下账,算上这次常委会的表决结果,与萧县长关系亲密的人,在县内重要岗位上所占比例,以三比一的压倒性优势超过汤育林提名的人。

中午吃饭,连同工作人员一起分成两桌。

汤育林和萧县长各据一桌的主席位置。其余常委进屋后,凡是想坐到萧县长身边的,一律装着只顾低头打电话,不往汤育林这边看,仿佛是自然选择,不是故意选边站,待坐下之后,再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站起来朝汤育林示意地欠欠身子。孔太顺来得早,一来就坐在汤育林旁边。这之后,常委当中只有办公室何主任过来了。表面上何主任是被萧县长安排到这边来的。何主任进来时下意识地朝人多的地方看了一眼。萧县长马上伸手一指,要他到另一张桌上负责倒酒。何主任坐定后,其余工作人员才走过来将剩下的空位填补上。

开始上酒后,一看是九年酿的“白云边”,组织部长就对洪小波说,难得县委领导全到场,怎么不拿好酒招待大家。常务副县长也跟着说,也难得萧县长今天心情舒畅,洪老板还不赶紧将好酒拿来凑个兴。洪小波为难地说,他是有几瓶好酒,但在家里放着,在养殖场他严格遵守孔太顺当初的规定,连十五年酿的“白云边”都不许买。

洪小波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孔太顺心里想,这个洪小波,越来越鬼了,肯定是发现汤育林脸色不对,就故意上这种极为平常的酒。

这时,萧县长开口了,先说常务副县长知道他车子里有几瓶好酒,就想敲他的竹杠,随后就让司机将车上的好酒拿四瓶,一桌上两瓶。司机去去就回,果然拿来四瓶陈年茅台酒。

何主任从司机手里拿过两瓶放在桌上。

孔太顺坐在那里说了一句:“什么好酒,拿过来看看!”

何主任连忙拿上一瓶,从大家身后绕过去,亲手递给汤育林。汤育林刚将茅台酒拿到手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酒就“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没长眼的东西,我还拿它不稳!”

本来酒瓶摔碎的声音就让大家惊讶,再听汤育林这样说话,餐厅里的人再也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偌大的餐厅只有汤育林一个人的声音。

他不再称萧县长了,直截了当地叫老萧。

“老萧,你这酒有问题。我在省里十几年,是有名的茅台汤,不用说一整瓶茅台,就是头天喝酒,第二天打嗝,我都能闻出来是不是真茅台。幸亏没拿稳,摔了,这酒香明明不对嘛,是不是被人滴了敌敌畏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没喝过这样的酒。你们若是不怕死,尽管跟着萧县长吃香喝辣去,反正你们又不姓汤,既用不着我送葬,更用不着我来偿命。你们几位虽然也不姓汤,但和我坐在一起,我就要替你们负责。因为从今年起,劝酒伤了人,也要定罪的。”

汤育林一挥手将桌上另一瓶茅台扫到地上。

“另外,刚才散会时,我忘了说一句话。上午老萧的提议很好,当场就见到民主的效果了。所以,我这个当书记的决定全面接受你们的惯例,往后就延续这种惯例,无论哪个部门和单位,开会也好,办事也好,必须是一二把手,二者一齐到场。老萧你首先带头,往后谈事时,你一个人就不要来找我了,要和常务副县长一齐来。组织部长也是这样,往后干部的任免调动,你一个人就不要找我了,带上常务副部长一齐来吧。纪委、政法委和宣传部,也要一视同仁,你们那里都没有常务,回头选个副职,当成常务来用。当然,我也会带头,下星期我就要向区书记汇报工作,老萧,到时候你可不能有别的事,你要是不去,我就只能向区书记请假。”

此话一出,两个蠢蠢欲动的常委突然安静下来。在座的人,连司机都心知肚明,真的按汤育林说的,凡事都须单位的一二把手出面,这一把手实际上变成了两个人,即使是先前再默契的领导班子,就因为“一山难容二虎”的铁律,很快会变得相互拆台。用不了多久,这样的领导班子就得重新调整。

只有孔太顺不是这样想。通过这一番话,他心里想的东西更多,也更深远。萧县长他们也许还在得意,能够让汤育林从理性变成这样的非理性,就是最大的成功,只要汤育林失去理智,必定会让其接二连三地犯下更多错误,特别是工作上的错误,那样就离彻底成功为期不远了。孔太顺觉得自己越来越了解汤育林了。眼下汤育林无可奈何地忍让也好,不理智地骂人也罢,都是诱使萧县长自行放弃智慧武器,而选择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刚愎自用。

在孔太顺看来,汤育林设计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计划。

萧县长带着同桌的常委们主动过来敬酒,汤育林坐在那里双手抱胸,连酒杯都不碰一下,还要声明说,自己说过不喝这种酒,就一定不会喝这种酒的。汤育林的这种对长者下属的不礼貌,则是整个计划的伪装。在诸如此类的伪装背后,孔太顺已初步看清楚了,汤育林和萧县长都想将情况闹得越大越好,只不过一方用各种貌似失误的假象诱骗另一方。另一方不明事理照单全收,还以为对方真是一个长期呆在机关的银样蜡枪头,可以将魔兽世界玩得轰轰烈烈,凡夫俗子只要点根火柴,就会让其融化成一摊寡淡无味的汤水。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孔太顺再次想到这句话,身后竟有人小声说了出来。

听声音是宣传部长,孔太顺没有回头,他还听到几声哧哧笑。

中午休息时,天上真的下起了雨。

孔太顺不敢在这种时候去舅舅家,正想找人下象棋,汤育林拉上他非要到外面去走一走。孔太顺明知他不仅仅是因为会上输给了萧县长心里不爽,仍旧开玩笑说,已经是到黄昏时候,应该找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来陪他。

汤育林第一次对这类话没有兴趣。

他将想跟上来的洪小波撵开,顺着田野上的小路,往不远处的汤河村小学走去。孔太顺一看到学校放假也没有降下来的那面国旗,心里就开始狂跳。他预感到汤育林要动手利用这所学校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因为下雨,田野上几乎见不着人。

从一片树林旁经过时,孔太顺发现树林里有一对男女打着一把伞,头挨头地坐在一起。

孔太顺觉得女的有几分像田甜。

想一想,他又觉得不可能,便将这个念头丢开了。

一路上,汤育林用手指着大片的良田熟地,恨不得立刻就将它们变成养蛇养鸽子和养甲鱼的地方。

说着话汤育林就问孔太顺,让他筹备了两个月的现场会,到今天还没有眉目,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让汤河村的人移民只是虚晃一枪。孔太顺连忙说,谁都有乡村情感,自己虽然实在不想让舅舅他们搬迁,但绝没有故意拖拖拉拉,能做的事自己还是很尽力去做。就算没有后来的新规划,他也会支持这件事,甚至说服舅舅带头搬迁。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半掩着的学校大门。

孔太顺正说学校里不会有人,教育站何站长就带着镇中心小学杨校长迎上来。汤育林感到奇怪,元旦放假他们还猫在学校干什么。何站长解释说,他们想对全镇教师进行一次素质测试,就找到这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出考题。

何站长领着汤育林和孔太顺将破旧的校舍看了一遍,回到操场上,汤育林说这种破房子养养飞禽走兽还差不多,作学校太危险了。何站长趁机将全镇学校现有的危房情况说了一遍,并希望汤书记给点钱扶持一下。汤育林笑一笑,说他已经将这事放在心里了,如果不能完全解决,最少也要解决一部分。

与何站长和杨校长分手后,汤育林突然说:“我有个想法,就将这所小学改成养鸡场。怎么样?下午开会时,你出面提议一下!”

“汤书记,这可是开政治玩笑!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

孔太顺心里有数,却要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

汤育林不仅表情平静,眼角里还闪着很性感的光。

“上午会上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听说过老萧在底下串联得很凶,却没想到他是要将我逼上梁山。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思开玩笑!”

“这种事万万做不得,只要一有动作,肯定会身败名裂。”

孔太顺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情真意切。

而汤育林近似哀求的一番话更加意味深长。

“常委会上不是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等着看我如何身败名裂吗?请你帮我一下,就当我自投罗网好了。”

孔太顺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学校前面的那杆国旗,他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清楚汤育林设下的圈套,对萧县长这只猎物,是要活捉,还是将其置于死地。汤育林正在盯着不远处的养殖场。孔太顺不敢看他的模样。

“我觉得你和萧县长之间还没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汤育林铁青着脸说:“老萧不是英格兰贵族,我也不是法兰西骑士。你以为一定要等到他当面下战书,邀请我进行决斗?再拖一个月,说不定连我的老同学孔太顺都要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

孔太顺不好再劝了:“你真的有把握撤了学校办养鸡场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如果你有绝对把握,由我出面建议当然没问题。只是萧县长这人城府超级深,他很清楚你我的关系,由我来提议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还不如找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萧县长走的赵卫东,只要赵卫东能在下午的会上将这个方案提出来,萧县长百分之百会上钩。”

汤育林阴阴一笑说:“就这样定了。你给我将赵卫东叫来。李妙玉也不能落下。党政一把手,也不能总是等着别人上门挑战,我也得主动打马到阵前下一回战书。”

孔太顺便给李妙玉打电话,要她邀上赵卫东,火速来小学校见汤书记。

孔太顺不说是什么事李妙玉也明白,她有意让赵卫东先到,自己晚二十分钟才到。这时候离下午开会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下午的现场办公会还在养殖场里举行。

大家先到养殖场的塔棚里,看了看四周的地形。

虽然有钻塔的阻挡,汤河村的人还是发现自己的头顶上一下站起来许多的人。

一行人转移到会议室后,汤育林让孔太顺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各相关领导与部门,就汤河村各项发展规划作了主要发言。具体设计还是先前那样,以养殖场为发展基础,以温泉钻探为发展动力,以将汤河村建设成现代化乡村为发展目标。

随后由李妙玉介绍汤河村移民计划,初定为三期,一期移民十户,等在鹿山环保蔬菜基地建起移民示范点后,再搬迁第二期的二十户,以及第三期的二十户。李妙玉的这番话早已议论过多次,这一次,只不过是作为决定方案提出来。大家听了,一点也不觉得新鲜。

接下来由赵卫东报告的养殖场扩建计划就不同了。按照汤育林的算计,从与赵卫东谈话开始,就不让他有单独同萧县长充分交流的机会。为了不让赵卫东打电话给萧县长,汤育林还故意在走路时要赵卫东在自己前面带路。坐下后,又要赵卫东和李妙玉分别位于自己的左右两旁。虽然控制得很严密,孔太顺发现,赵卫东趁李妙玉发言时,给萧县长发了密报短信。孔太顺并不能偷看赵卫东和萧县长的手机,这种判断是从萧县长脸上昙花一现的诧异表情得来的。

萧县长嘴角上那一丝稍纵即逝的鄙夷,让孔太顺预感到:在这场看不到硝烟的争斗中,过于自信的萧县长依旧沉溺于传统的拉帮结派,没有发现干部的公信力越来越重要。这种致命失误让汤育林从一开始就稳操胜券。

果然,赵卫东按汤育林的要求,请求县委领导考虑并同意,依据汤河村小学的办学条件越来越不好的现状,将现有的学生和老师并入镇小学。撤销后的汤河村小学校舍由养殖场负责投资改造,使之成为全县最大的养鸡场。孔太顺以为,这出戏会出现起承转合等多个**。哪知道赵卫东一说完,萧县长就带头表态,完全支持有关的各项计划。其他从上午开始就一直与萧县长密切配合的常委们,本来还心存疑虑,现在见萧县长交口称赞,便也跟着说:既然是县里的名牌工程,就应该有这种超常的魄力。在孔太顺看来,如此重要的提案,关系到每个人在政治上的兴亡,居然三言两语就通过了。

散会时,所有人都面带笑容。

特别是汤育林,他笑容可掬地反复叮嘱赵卫东和李妙玉,等元旦三天小长假过完,就将这次现场会上的决定以纪要的形式全面深入地向汤河村群众作解释工作。

孔太顺虽然也高兴,一想到汤育林和萧县长四目相对时那种不言而喻的矛盾,脸上的肌肉就微微颤抖起来。

司机小许注意到这个细节,便将录音机打开。

孔太顺不想听歌,他哼了一声,不让小许动。

小许听懂了,笑着说:“不是听歌,也不是音乐。”

小许按了两个键,车内意想不到地响起徐志摩的诗歌声。孔太顺知道这是月芳安排的,他不再做声,闭着眼睛呆呆地听了起来。

“桑塔纳3000”缓缓地接近县城时,孔太顺才平静下来。

小许感到这种变化,将方向盘向右打了一把,顺势扭过头来说:“孔书记,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总觉得你每次开完常委会往车上一坐时,要比平时重很多。”

孔太顺说:“会上的事压在心里,自然就沉重了。九个常委我排最后,书记县长又在暗地里张弓搭箭,就算我不介入,也得防着他们瞄错了目标。”

小许说:“依我小人之见,你得找几个贴心的人跟在身后摇旗呐喊才行。财政局长、公安局长、城关镇镇长,这些人理所当然是书记县长的人。鹿头镇就不同了,鹿头镇是你的根据地。别看赵卫东现在紧跟萧县长,其实他心里虚得很。不是我传话,他也不需要我传这个话。我都听他说过两次了,论领导的为人,他最佩服你。说句像是放屁的话,只要有机会,孔书记只要给点蚯蚓,哪怕是臭蚯蚓,赵卫东就会丢下别人的肥肉主动上你的钩。”

孔太顺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提醒小许,往后说话时多点文气。

小许马上表示,虽然诗歌朗诵碟是月芳拿来放给孔太顺听的,没事时,他也会打开来听。

在心里,孔太顺觉得小许说得很对。因为大家都在竞争常委一职,县内重要岗位上的人过去没有一个是朋友,现在这些人也不会成为心腹,如果再不将赵卫东拉到身边,仅凭一个专职常委的身份是很难开展工作的。在县里干工作,萧县长那一套是最为行之有效的,公事当私事办,私事当公事办,办来办去,相互间就成了除了妻子什么都可以交换的至交。

孔太顺不再说话,直到下车时,他才要小许开车去接赵卫东来家里。

孔太顺让月芳准备点下酒菜,并在书房里摆一张小桌子。

月芳不明白孔太顺为何如此高规格地款待赵卫东。

孔太顺笑着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女人就不如男人了。

赵卫东一来,孔太顺就请他到书房里坐下,二话不说,就将面前的酒杯全倒上酒。

“我知道你今晚很忙,一会儿还要去萧县长那儿,就不来那些客套了。”

赵卫东举着酒杯惊奇地看着孔太顺。

孔太顺看着赵卫东说:“感情深不深?”

赵卫东连忙与他碰了一下杯并说:“不怕打吊针。”

一杯酒喝干了,孔太顺又将杯子斟满说:“感情好不好?”

赵卫东还是先前那样边碰杯边说:“不怕老婆找。”

也不吃菜,孔太顺就将第三杯酒倒上:“感情铁不铁?”

赵卫东也一如既往地将酒杯举到嘴边:“不怕胃出血。”

三杯下肚,孔太顺也放开了。他问赵卫东:“这第一杯酒是同事酒,第二杯是朋友酒,你说说看,第三杯是什么酒?”

赵卫东说:“当然是皇恩浩**酒。孔常委为我单独设家宴,这份情我心领了。”

孔太顺说:“这第三杯酒是药,是你赵卫东的救命药!”

赵卫东不以为然地说:“我一没患绝症,二没犯党纪国法,哪来的命要别人救!”

孔太顺说:“如果你犯了这两项事,我才不会请你喝酒。我是看着你将好生生的脖子往别人系好的吊颈绳里送,一边看着提心吊胆呀!我问你,下午开会之前,汤书记卡着秒表与你谈话,让你提议将汤河村小学改作养鸡场。汤书记这样做,是不想让别人提前做准备,可是你还是找机会请示了萧县长,对不对?”

赵卫东低头喝了一口酒,见杯子里剩下不多,索性将其喝干了。

孔太顺继续说:“实话说,这件事汤书记一开始就同我商量过,我是坚决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我想你也明白——都什么时代了,还敢将狗胆当作人胆,去捅学校这个马蜂窝!我以为这事在现场上肯定要遭到否决。哪怕有几个人反对,我也不会找你来喝酒了。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我才断定这事有些不妙。你也不是刚当领导——去年,那些老师为了一点工资,就将鹿头镇闹得天翻地覆。将学校腾出来做养鸡场,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不用说真的这么做,就是挂在嘴上说说、开开玩笑,也会让人心惊胆战。有些事,譬如萧县长那里,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你想想,从汤书记上任开始,萧县长做过多少与他步调一致的事?将学校改作养鸡场,这是瘌痢头上长疱,看不到模样,也能闻到臭味,这是瞎子也清楚的事呀!书记和县长在这件事上出奇地一致,简直到了一唱一和的程度,这太反常了!上午的常委会,你没有资格参加。我这样对你说吧,当时的气氛,换了任何一种会议,我都要躲到一边去,免得别人的牙齿喷出来,射中我的眼睛。我再说得明白一些,你也是当书记的,如果李妙玉暗中拉拢三分之二以上的镇委委员,在会上公开反对你,将你想做的事情一一否决掉,你心里会怎么想,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见赵卫东的脸色有些紧张,孔太顺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你不要太紧张,利害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哩!我再告诉你,萧县长敢与汤育林对着干,说明他是有恃无恐。萧县长手法厉害,却不能代表汤育林就是平庸之辈,要不然区书记的女儿就不会专程跑来同汤育林跳舞。”

孔太顺还真不知道汤育林有哪些背景,只好临时编了这个故事。

“本来嘛,姜书记死后,由萧县长接任是顺理成章的事。哪想到从省城跑出一个汤育林,硬是将嘴边的一块肉抢走了。这就像我离开鹿头镇,李妙玉或老柯他们想抢走属于你的位置一样,萧县长不肯甘心就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毕竟年纪不小了,时间对他不利,不可能与汤育林打一场八年抗战。不只是萧县长觉得时间紧迫,汤育林的时间也不充裕。你不知道,汤育林有一个三年之内离开这儿的计划,最好的途径当然是升职了。按照汤育林的三年计划,不仅一个月就是一个星期也不敢浪费。眼看着萧县长在一旁不时为自己的计划设置障碍,汤育林当然也会着急。两个对头同时着急后,如果碰上各自认为是能够痛下杀手的机会,肯定都想用现场决斗来决定你死我活。你赵卫东就是这样不知深浅地被他们利用了。”

这时候,赵卫东已不知不觉地自饮了三杯酒。

“这是第七杯酒,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我记得,你是七月份当镇长的,后来让你当书记,常委会开会那天正好是七号,晚上七点开始表决,九个常委,你得到了七票。所以,七是你的幸运数。”

孔太顺给赵卫东斟上最后一杯酒。

“按说你不应该如此不清醒。从前我们共事时,一有矛盾出现,你的表现都很精明。我想你一定是被有些人的许诺弄昏了头。我再告诉你,汤育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如果他敢于在这种非常时刻提出来将学校改作养鸡场,下一步、下两步甚至下三步的棋如何走,他一定早就想好了。这时候敢在教育问题上胡乱作为,只不过是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对方发动攻击。萧县长也一样,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光是用政治经验这把软刀子就可以与汤育林大战三百回合。萧县长敢接招,说明他也盘算好进可攻、退可守的路径。只有你,两边的人都将你当枪使,你还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宝贝。说句不好听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一人一掌就会将你推下万丈悬崖。不管谁赢谁输,最终的烂包袱只有你赵卫东一个人背。”

赵卫东喝了那么多的酒,脸色依然像产后大出血的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没有想到。主要怪段国庆,萧县长叫他做我的工作,他就一直缠着我不放。要我跟着萧县长走,不要三心二意。”

孔太顺不等赵卫东将话说完就呸了一声:“段国庆是三岁男孩的鸡巴,硬不了几分钟——亏得你整天将他挂在嘴上。”

赵卫东说:“当时我想他也是为我好。”

孔太顺说:“他要是真为你好,你可以将我现在说的话拿去试试,看看他会将自己的心肝掏出多少来给你看。”

赵卫东这时恨不得对天发誓了。“若不是你提醒,到那时,真的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是我的老领导,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孔太顺说:“你也别惊慌!回去后,先将萧县长、段国庆还有汤育林是如何同你说的,写个东西给我。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出面替你主持公道。”

赵卫东放下酒杯说:“不用回家了,就在你家里写。”

赵卫东趴在写字台上写字时,孔太顺在他身后美美地喝了一杯酒,近乎自语地说:“现在这种时候,当领导的犯不了大是大非的错误,犯错误的都是那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情。只要稍稍多个心眼就会想到。以萧县长在政治上的老辣,为何要将自己的脖子往死扣里塞?谁不知道发展教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千年大计。我们在萧县长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谁见过他犯这种错误?所以,萧县长这是在走一步险棋。我估计,他多半会输得连裤衩都没得穿的。看来萧县长太颟顸了,身边那些当马仔的更不行。过去,萧县长一直在帮段国庆压制我孔太顺。看上去段国庆在很多地方比我顺利,只要换一个角度去认识,段国庆必须在萧县长的帮助下才能同我竞争,正好说明我的实力强过段国庆许多。其实萧县长也就是那两下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和年轻人斗,岂不自找麻烦?不过,我觉得汤育林的心也太狠了,想什么办法不行,为什么要用汤河村小学做赌场来赌自己的前途!”

赵卫东一边写一边不停地点头,共事多年,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与孔太顺相差不止一个档次,还说,往后只要萧县长他们有什么动作,一定尽早告诉孔太顺。

孔太顺也表示只要能帮赵卫东,自己肯定会尽心尽力。

赵卫东写完要写的后,又对孔太顺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孔太顺见赵卫东将萧县长许诺的只要自己当县委书记就肯定让赵卫东当常委这样的话都写出来了,也就彻底放下心来,不怕赵卫东酒醒之后有半点反悔。

孔太顺见时间不早了,就叫赵卫东先去见萧县长。

赵卫东不好意思地说,孔太顺真是料事如神。下午开会时,他发短信告诉萧县长要用小学校改建养鸡场的事。散会时,段国庆通知他,萧县长要他晚上九点去碰个头。

赵卫东想起一件事,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

“钻井队的陈技术员与田甜的关系有些特别。”

“是别人瞎猜吧?”

孔太顺有些不相信。听赵卫东说,在鹿头河边碰见田甜与陈技术员一起坐在沙滩上。他才想起来,自己在去汤河村小学的路上,的确碰到过一对男女。

孔太顺心里突然烦躁起来。

月芳劝他,田甜也老大不小了,与男人相处应该知道如何对付,如果总为这事操心,那他一辈子也别想轻松过日子。

听了月芳的话,孔太顺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汤育林打电话来,约孔太顺明天傍晚在省城里见面,有重要事情要做。

孔太顺正要放电话,汤育林也提起田甜。

汤育林要孔太顺立即将钻探队的陈技术员撵走。

孔太顺下意识地追问这样做的理由。汤育林毫不含糊地说孔太顺这是在装傻,如果他不知道陈技术员与田甜的事,那他就不是当常委的料。汤育林几乎是用警告的口吻提醒孔太顺,目前的情况下,田甜是不能谈恋爱的。如果再出问题,田甜就没救了。汤育林说,陈技术员这类人只是在慰藉乡下的寂寞,不会对田甜动真情。

事态的急速发展使月芳变得更为着急。她担心田甜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心理与生理上的打击。万一承受不了,到时候不仅会将汤育林扯出来,就连孔太顺也会殃及的。

孔太顺听了月芳的话,当即叫小许开上车送自己去汤河村。

天色很黑,车到汤河村时,小许正在夸“桑塔纳3000”的车灯特别亮,路边的小河河堤上出现一对手拉着手的人影。孔太顺将那人影紧盯着看了看,果然是田甜与钻探队的陈技术员。

孔太顺心里一冒火,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让小许掉转车头,先去镇派出所。

黄所长正同几个同事一道吃饭。听孔太顺一说,黄所长沉思一阵才说,如果是别人怎么做都没事,但陈技术员不同,一来是知识分子,二来与田甜有关,弄得不好都有可能出事。

黄所长有他的办法。他朝两个手下耳语一阵。

那两位年轻的警察高兴地说:最喜欢执行这样的任务。

不到二十分钟,他俩就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不是陈技术员,而是钻探队队长。

黄所长往桌子后面一坐,开口就问钻探队队长是否明白为什么要请他来派出所。钻探队队长强作镇静地表示,他要请律师。黄所长马上问他要不要将别人丈夫请来替他辩护。听黄所长如此一说,钻探队队长马上软了下来。黄所长问他什么,他就交代什么。实际上也没有特别的事,无非是与一个叫屏儿的女人**。

躲在玻璃后面的孔太顺,不等钻探队队长交代完,就去了钻探队驻地。

陈技术员与田甜幽会结束,已经回来了。孔太顺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确与钻探队其他的人大不一样,白白净净的一副读书人模样。

孔太顺装作有事,要找他们的队长。

工人们还不知道队长被带走了,笑嘻嘻地指着田永茂家的邻居,说了一句荤话。

孔太顺知道那是屏儿的家。屏儿的男人到南边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他心里一沉,忍不住暗暗地骂了一声:“畜生!”

接下来,孔太顺与陈技术员聊了一阵技术上的事。按照陈技术员的判断,正在钻探的这口井,能不能出温泉,这几天就能见分晓。如果不行,就得再找机位重新钻探。

正在说话时,钻探队队长从黑暗中钻出来,见到孔太顺时,露出一脸的讪笑。

孔太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故意问他去哪里了。

钻探队队长说,刚才公司有事找,他见手机信号不好,就到镇上用座机打电话去了。说到这里,他扭头通知陈技术员赶紧收拾东西,一会儿坐孔太顺的车去县城,坐夜班车回省城,公司有急事要他回去。

一听这话,孔太顺心里就有数了。

果然,一会儿钻探队队长就将他叫到一边,要他去同黄所长说说,能不能让陈技术员不走,这眼井能不能打出温泉,关键就在这几天,别人都可以走,唯独陈技术员不能走。队长还说,陈技术员人挺好,如果不是长年在野外工作,老婆在家红杏出墙,离了婚,田甜还没有这个机会。

孔太顺很不耐烦,不让他将乱七八糟的事往田甜身上扯。

队长不死心,继续解释,黄所长说,陈技术员和他,二者当中只能留下一个,不然的话,将当地人激怒了,弄出治安事件,问题就复杂了。

孔太顺不再装下去了,他说,钻探队一来,就像鬼子进村,不明白天黑夜,到处骚扰别人家的女人。孔太顺要钻探队队长决定是愿意自己留下来让陈技术员离开,还是留下陈技术员,自己回省城去。

钻探队队长马上说,当然是陈技术员离开为好。陈技术员如今是孤身一人,有点风流韵事也无人计较;但自己是有家室的,不明不白地被撵回去,弄不好就会家破人亡。

孔太顺提醒钻探队队长,不仅不要让陈技术员与田甜告别,而且回省城后再也不要与田甜联系。田甜身体出过问题,若是闹出大毛病来,陈技术员的麻烦就大了。

处理完这件事,孔太顺顺着田埂漫步走进汤河村。

村子里非常安静。从屏儿家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小声唱歌声。

孔太顺发现,屏儿家卧室的窗户,不知为何没有关上。他忍不住往近处走了几步。

从窗口看去,发育得非常好的屏儿,穿着最后的那点衣物,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子。因为长年不歇地劳动,屏儿的皮肤染着一种迷人的太阳红。太阳红从孔太顺的眼睛里钻进来,在心里唤出一种久违的热乎乎的感觉。他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快乐的女人。哪怕是安如娜,也从没有因为与自己**了而高兴得歌唱。屏儿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一件与她有一定关系的变故,别人都认为她受到屈辱,她自己却没有这种感觉。

屏儿唱得很忘情。一如窗外的黑暗,谁也不了解黑暗,也无法欣赏黑暗,只有黑暗爱自己爱得如此之深,并将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透露出来,让那些能够察觉的人不知所措地发呆去。

孔太顺不敢往那扇窗户里看得太久,他又去舅舅家的窗外站了一阵。

屋里面没有其他动静,只有一架电视机在百般无聊地响着。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小许发来短信,陈技术员已经带着行李上车了。

回到家里,孔太顺发现屋里多了一只旧手机。

问过月芳,才知道是赵卫东拿来的。

用过的手机,哪怕有八成新,也是不能作为礼品的。赵卫东送手机来,只是证明,在没有晚上这几杯酒之前,自己也没有说过孔太顺的坏话。赵卫东的手机上存着许多短信,有他自己发给别人的,也有别人发给他的。孔太顺看了两个小时,才将几百条短信看完。无论段国庆和萧县长他们在短信上如何说自己,赵卫东基本上没有说出格的话。

孔太顺也明白,赵卫东敢将存满私人短信的手机交给自己,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将心交给他了。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孔太顺竟然给赵卫东发短信:“无边落木萧萧下。”

过了好一阵,赵卫东才回复:“不尽长江太顺来。”

紧接着,赵卫东又发来一条短信解释:“书读得不多,不敢贸然猜测尊意。只能凭个人心意理解。”

孔太顺读罢不仅哑然失笑。他明白赵卫东将“萧萧下”理解成意指萧县长了。但他不想多解释了,其实,他后来发现,是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下意识地将赵卫东当成青干班的同学了。他觉得还是青干班同学之间的短信往来更有趣,如果赵卫东回复“一枝红杏出墙来”,自己会更开心。

元月二号一早,孔太顺如约去省城见汤育林。

在约好的酒店一见面,汤育林就说他请了几个挺有意思的人来吃饭,有些开支必须两个人出面才不会被人当作把柄。孔太顺不相信为了这点小事汤育林会将自己从几百里之外叫过来。

汤育林请来的人全是团省委的。

吃饭时,汤育林当面塞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

团省委的人不肯接,都说汤育林先前在财政厅时对他们很照顾,这个人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汤育林。

从喝第一杯酒开始,孔太顺就在琢磨,汤育林如此隆重地请这些人,到底意义何在。直到酒喝完,那些人走得不见踪影了,孔太顺还没想出个名堂。

汤育林看出孔太顺的心思,故意诡秘地说,自己想弄个什么虚名当当。

孔太顺哪会相信这种话,他主动要求汤育林先不要说明,让自己想一想,说不定明天早上就有答案。

团省委的人个个年轻力壮,根本不将几瓶酒当回事。

汤育林口口声声要他们不谈工作,但团省委的几个人没有完全做到。有人提到汤育林是省青年联合会的常委,旁边的人便马上提到,当年刚开始搞希望工程时,就连教育系统的人都在一旁看笑话,多亏汤育林帮忙,亲自策划了最初的几次活动,才有了现在这项工作的有声有色。

汤育林看着孔太顺大笑一通,同时挥手示意:举手之劳的事,不值得再提。

为了不让他们再提这事,汤育林提起更有趣的另一件事。那个时候的团省委书记,被手下的一位副书记用诡计打倒,到头来挨了一个撤职处分,其实也就收了一个合作运营青少年发展基金的公司老板的两万元红包。这事是事先设计好的陷阱。那个老板去人家家里,说是送几棵特别的花草,临走时将红包放在茶几上用报纸盖着。偏偏女主人只会收拾自己的脸蛋,其余的事都由小保姆来做。关键问题就出在聪明能干的小保姆身上,因为痛恨女主人连那沾染了**的内衣都要她洗,小保姆将主人们没有发现的红包藏在书房的青花瓷器里。等省纪委收到举报信,到后来上门搜走赃款,那位前团省委书记,连红包的样子都没见着。

饭局中的人都认可这种说法,前团省委书记后来到一家国有企业当老总,其他种种好处不算,年薪就有五十万元。先前设计整人的那位副书记,自己没有顶上去不说,还被调到既没前途、又没地位的省文联当副书记,穷到生病住院的医药费都得自己先垫付,出门时连要一台乡镇干部才坐的那种“普桑”都要提前到办公室去排队。

关于这场聚餐的目的,孔太顺以为他们总会透露只言片语。没想到,从头到尾,所说的全是省直机关各种各样纷杂的人事。偶尔,也有人提到安如娜,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安如娜的哥哥逼着她尽快生小孩,如此才更符合优秀女人的形象,然后将她弄到团省委书记位置上,这样就是正厅级干部了,以她年龄的优势,政治前途真的是不可估量。

听到这话,孔太顺便悄悄地给安如娜发短信:“春风又绿江南岸。”

过了好久,安如娜才回复:“明月何时照我还。”

孔太顺觉得奇怪,便又去短信:“乡村四月闲人少。”

这一次,安如娜倒是及时回复:“才了蚕桑又插田。”

孔太顺不理解,就再次发短信:“万里悲秋常作客。”

安如娜回复得更快:“百年多病独登台。”

孔太顺一看,无意当中将春夏秋景都说了,干脆再发一句咏雪诗:“冰雪林中著此身。”

安如娜果然照着回复:“不同桃李混芳尘。”

孔太顺看着手机上的几条短信发愣,不再说什么了。

酒足饭饱后,团省委的几位潇洒地同汤育林抱抱肩膀。汤育林也不与他们多说什么,像是早有默契,相互挥一下手,做出一个OK手势,便潇洒散去。

转过身来,汤育林叫孔太顺先找地方住下。下午如何安排,听他的通知。

孔太顺很听话,住下之后哪里也不去,而是待在房里看电视。因为无所事事,他先从所有向他祝贺新年的短信中,挑出一些必须回复的回复了。随后又将可回复可不回复的都回复了。到最后,他将以往哪怕是春节拜年也不会回复的短信,全都回复了。

一直等到下午六点,汤育林还没来电话。

孔太顺只好主动打电话去问。

手机通了,却无人接听。

等到七点,小袁的电话来了,问他们住在哪里。孔太顺以为是要告诉他们去哪里碰头,想不到小袁只是要过来一起睡觉。小袁来后与小许住在一个房间。说起来,小袁也是一头雾水。中午吃完饭,他将汤育林送回家后,一直在楼下等到四点钟,汤育林才和妻子一起下楼。汤育林将车钥匙要走,亲自开车外出,却什么也没交代。小袁不知如何是好,便在他家附近慢慢地转来转去,好不容易等到汤育林想了起来给他发短信,让他先找孔太顺和小许一起住下,其余的事明早再说。

孔太顺问了几句,听小袁说江小寒打扮得非常漂亮,他心里就有数了,这种时候,应当是去了特别值得他俩拜访的人家。如此,汤育林不接电话就很正常。

小袁和小许都没吃晚饭。孔太顺哪里都不想去,就要他俩出去吃饭,回来时给自己带一份麦当劳套餐。大约是觉得孔太顺身为县委常委吃这种小青年才吃的洋快餐有失身份,小袁和小许同时一笑。

孔太顺也笑了一下,却没有告诉他俩,自己突然想起一件旧事。上大学时的第一个元旦,同班同学全部去麦当劳聚餐,只有他没去。记得汤育林回宿舍时,带了半包薯条给他。他不知道是别人吃剩下的,还是真的特别带回来给他尝新。孔太顺那时还从未进过麦当劳快餐店,只是从同学们嘴里,听熟了那些食物名词,他一边吃一边想,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要早上吃吉士双层汉堡,中午吃巨无霸,晚上吃麦辣鸡翅。除了这些套餐,临睡觉时,再来一只鸡腿汉堡消夜。

小袁和小许很聪明,出门后先买了麦当劳送回来,自己再去吃饭。

孔太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不再觉得新鲜的洋快餐,忍不住给汤育林发了一条短信,提及这段旧事,并对他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还记得自己表示迟来的感谢。

短信刚刚发出,电视里就出现一条关于希望工程的新闻。

孔太顺并没有注意看,直到下一条新闻都要播完时,他心里怦的一响,这才如梦方醒。

孔太顺马上再给汤育林发短信:不用等到明天早上,我已经领会到你的意图,学弟深感佩服!

发完短信后,孔太顺站起来走到窗边,冲着外面五彩缤纷的夜景,大喊了一声:“汤育林,你不是一般的高,你是高家庄的高!”

转过身来,他重重地躺倒在**,脑子里浮现出:汤河村不肯移民的几百人,受到萧县长他们的暗中唆使,群情激愤地聚集到一起时,汤育林肯定会派自己出面亮出那张规划图。眼看汤河村的人转悲为喜,萧县长他们就转而攻击汤育林,将破旧的小学校改建为养鸡场。这时候,汤育林突然带着团省委一帮人出现在汤河村,当众宣布,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团省委已经决定,向汤河村捐建一座希望小学。孔太顺无法想象萧县长他们会吃惊到什么程度,他知道,从此以后,汤育林在县里再无对手了。

夜里,孔太顺睡得很好。

以至于手机响时,他还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他才发现,已经是元月三号早晨了。

手机响是因为安如娜发来短信。一共有四条,每一条写的都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那意思分明是在回应,孔太顺昨天发出的四次暗号。

孔太顺毫不犹豫地打电话过去,一声铃响过后,耳边传来轻柔的叫声:“太顺!”

孔太顺也叫了一声:“如娜!”

安如娜刚开口解释先前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短信,孔太顺额头上就冒出一层汗珠。

原来,那些唐朝来宋朝去的诗词短信,是安如娜的哥哥发出来的。

元旦前一天夜里,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安如娜在哥哥家同哥哥大吵一架。哥哥一直怀疑她有婚外情,一气之下,强行将她的手机收了去,拿在自己手里,要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如何向她祝贺新年的。安如娜其实并不担心,即便是孔太顺这样的关系,平时也不会在短信里乱说。加上青干班的一帮同学,一个个发的全是唐诗宋词。她哥哥不了解,只要发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就行,还一句句地查找那些他不记得的诗词的下一句,一直累到今天早上,再也没有人祝贺新年了,才将手机还给安如娜。

孔太顺说:“到底发生什么重要事情?”

安如娜说:“你不要问,我不会说的。”

孔太顺说:“是不是怀孕了?”

安如娜说:“你也真敢猜!”

孔太顺说:“是你丈夫的吗?”

安如娜说:“反正与你不相干。”

孔太顺说:“你已经不年轻了,是该要个孩子。”

安如娜在那边叫起来:“难怪我哥哥看了所有短信后唯独夸你,原来你和他串通了。我讨厌你们的逼迫,我就不要这个孩子,看你们能把我活活吃了!”

孔太顺说:“这主意不错,我是想与安副部长见见面。反正我呆在饭店里也没事,就麻烦帮忙联系一下。”

听孔太顺这样说,安如娜就不撒娇了,而问他是不是真的来省城了。

孔太顺就将汤育林要他来,以及来后的情形如实对她说了,还包括那些在餐桌上听来的话。

安如娜一听,自己生不生孩子的事都传得这么玄乎,一时气恼,就在电话里表示,本来她想,如果要孩子也只能是孔太顺的孩子,现在她改主意了,就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无论能不能当团省委书记,起码会让那几个嚼舌头的小官僚生气的时间要多上几倍。

说到这里,孔太顺就觉得不能再说了,他推说汤育林来了,得挂电话。

安如娜不管这些,要他回头声称自己在卫生间里。

不过,安如娜还是加快语速说,前天夜里吵架,将哥哥惹急之后说漏了嘴她才知道,原来省直机关一般的副处长,顶多下去当个副书记,能够直接担任县委书记的,汤育林是这几年中的第一人。其中关键是省长亲自打过招呼。哥哥之所以要她安于妇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万一哪天省长说一句话,将汤育林重新调回财政厅那也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那时候安如娜就被动了。所以,哥哥要她赶紧将生孩子的任务完成了,回头换个地方,财政厅太敏感,反而不利于年轻干部的成长。

说到这里,孔太顺反而想听安如娜继续往下说。

安如娜将电话挂断之后,孔太顺愣了好久,突然下决心,不管省城里的情况如何,自己带着小许先回县里再说。

刚上车,月芳就打电话说田甜又出事了。

昨天下午到晚上,田甜的情况简直吓死人。

田甜得知陈技术员不辞而别后,竟然找了一根绳子要殉情。实在没办法了,月芳只好赶去汤河村,请镇医院的白院长给田甜打了一针安定。半个小时前,田甜醒过来了,感情上的激动消失了,人也比从前痴呆了。

车过长江时,汤育林来电话,孔太顺既然明白了,那就按所明白的去筹备。

孔太顺没有直接回答,只说田甜出事了,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

汤育林一点也不着急,还告诉孔太顺,元旦假期结束后,江小寒要到县里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