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何主任就来通知孔太顺,原定第二天召开的汤河村村民大会因故推迟。孔太顺不知道因的是什么故,便去了汤育林办公室。
汤育林告诉他,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想让萧县长他们再煎熬几天。
孔太顺觉得没有必要,既然战书都下了,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
汤育林不着急,他就想消耗他们的精神粮草。
隔了一天,孔太顺带人到汤河村,将钻探队的账结清了,顺便去田永茂家看看。
进门后,田永茂和田甜都不理他。
孔太顺知道他们还在为陈技术员的事生气。
好在舅妈还像往常一样,挺客气地为他沏茶。问起他们去乌云山烧香拜菩萨的情况,舅妈高兴地说,田甜抽了一个上上签,签文说,明年开春之前,田甜不仅有大喜,还会遇到贵人。舅妈以为抽一次签是碰运气,随后又抽了两次。每一次,上上签就像长了腿和眼睛一样,非要往面前跳。
这时,田永茂在外屋重重地咳了几声。
舅妈有些不耐烦,大着嗓门冲着外屋说:“你是做舅舅的,有什么话不好说给外甥听,非要装得像是得了肺病!”
不等孔太顺问,舅妈又小声说:“你舅舅生气不为陈技术员,这几天传得很厉害,关于迁移的事,大家都在骂你舅舅。当初他是为这事担保过的,要大家相信他的外甥。还有将学校改成养鸡场,这更不像话了。汤河村全村的人都在骂你,说你哪像是上过大学的领导。连隔壁的屏儿都说,要是你父亲没死,只怕会将你按到粪坑里,像对付瘟猪一样,给你催催醒。你知道她还说什么丑话?她说,你孔太顺真要让她搬迁,虽然现在女人都用卫生巾,她也要找一条月经带,挂在你头上,帮你去一去邪气!”
一直不做声的田永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田永茂先数落舅妈,不该不站在外甥一边,屏儿那样说话时,应该上前去用鞋底抽她的嘴。
话音未落,就听见屏儿在外面破口大骂。
“你这个蠢东西,一天到晚大摇大摆哼哼唧唧的像个干部,过去只是吃人粮不做人事,现在倒好,吃饱了撑得难受,还打起主意,想拱老娘的房子,撵老娘走路。告诉你,真要老娘拆房子,老娘先一刀宰了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啃你的骨头,喝你的血!”舅妈到门口看一眼后,转过身来说,屏儿养的猪,将自己家的墙根拱了。田永茂皱着眉头,要舅妈去说,让屏儿别指桑骂槐,冲着别人家门口喊叫。
舅妈当即用田永茂说过的话反诘:“你不是说要用鞋底抽人家的嘴巴吗?现在去呀!”
孔太顺站起来,什么也不说,就往门口走去。田永茂和舅妈拦也来不及。走了十几步,就到了门口。
屏儿比那夜隔窗见过的有很大不同,举手投足间的美妙一点也见不到了。
“你以为将老娘的房子拱垮了,自己就能当县长。有本事去城里拱垮一栋大楼,不就能当省长了吗?”
屏儿在一句接一句地骂,手中的竹扁担,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那只过年时就能宰了吃肉的肥猪。
孔太顺一声不吭地走上前,要从屏儿手里夺下竹扁担。
屏儿不肯放手。来来往往争夺几下,孔太顺不知不觉地捉住了屏儿的手。屏儿一愣,随即扔下竹扁担,跑回屋里。孔太顺怔了一会,借口还扁担,进了屏儿的家。屋子有些旧,但收拾得很整洁。即便是时常要用的农具,也擦拭得干干净净。
屏儿一定是哭了,片刻之后,从房里出来时,脸上还有没揩干净的水渍。因为哭过,屏儿的模样又变得楚楚动人。
“请你出去,你不要再进我家的门了。”
孔太顺诚恳地说:“相信我!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孔太顺随即回到田永茂家。
“外甥儿!”田永茂说,“汤河村的星火已经在燎原了!”
“屏儿指桑骂槐说你几句,算是最客气的。还有人在做土炸弹。”
舅妈刚说了一句,就被田永茂拦着不让她说。田永茂要孔太顺趁早与县里其他领导商量,及时改变决定还来得及。否则,若是出事,有可能是燎天大祸。
有些话,都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孔太顺还是没有说出来。临走时,他才婉转地告诉舅舅一家,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对待。只要不是有了结果的事,说话和做动作都要留下余地。
田永茂不懂暗示,只会表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孔太顺刚回到车上,县委办公室机要秘书来电话通知,有地委给他的紧急传真。
孔太顺有些等不及,让机要秘书将传真内容在电话里读了一遍。
听完后,孔太顺都不觉得这是真的。
直到赶回县里,看过传真原件后,他才相信自己真的被抽到地区纪委帮助工作。
通知上明确要求孔太顺不能带手机。如果带了手机,就必须在报到时上交,等专案结束之后,方能恢复对外联系。
孔太顺有些失望地同汤育林聊了好一阵。汤育林倒是想得开,他觉得,一定是这个案子太复杂了,必须是孔太顺这样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才称职。
按照通知要求,孔太顺于第二天上午到达邻县一处宾馆。
在向驻扎在宾馆里的地区纪委专案组报到后才知道,自己要参与调查处理的,正是前次区师傅所说的那个邻县大案。事实上,自己并非像汤育林说的那样,与这件事没有一点瓜葛。自己在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不仅卷进这个案子,还是其关键所在。
孔太顺先前也知道这一带民风彪悍,历史上曾是强盗土匪窝子,后来又成了起义暴动的中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和平日子过了几十年,竟然还会出现县长雇杀手谋害乡长,结果将县文化馆馆长弄成残废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县长和县委书记闹得水火不容。县委书记的妻子是粮食局的。年轻气盛的县长,看准时机,安排手下的人秘密将国库里的粮食,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将空下来的麻袋里装进只能做猪饲料的秕糠,然后嫁祸给县委书记两口子。眼看这件事就要成为县长向手下那些滴血盟誓的心腹大将所讲政治课中的经典内容,也不知董乡长酒后高兴,说了些什么,竟然被陶乡长看出破绽,将计划直接密报给地委区书记。县长只好图穷匕首见,花钱雇了一位杀手,欲将陶乡长灭口。陶乡长的妻子是县文化馆美术创作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同文化馆馆长关系暧昧,出事那天夜里,文化馆馆长正好在陶乡长妻子的房间里,不明不白地替陶乡长挨了三刀。
专案组此前已经将情况大致弄清楚了,之所以没有结案,是因为向区书记报信的陶乡长,现在只想出家做和尚,不肯再理尘俗之事。专案组组长受区书记之托,将劝导陶乡长回心转意的任务交给孔太顺时,特别对他说,区书记现在最不放心陶乡长,像陶乡长这种胸怀正气的干部,如果真的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会在政治上产生很不好的影响。
孔太顺当然明白,能让陶乡长回心转意,就是替区书记分忧解难。
陶乡长此时已退隐归家。
那个村子是座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大宅子,外面看是一家,进去了才发现,里面四通八达,明廊暗巷,虚虚实实,到处是门窗,区师傅开车送孔太顺来后去了三次,别说与陶乡长见面,就连到底哪几间房子才是陶乡长的老家,也没搞清楚。
每一次,孔太顺在那些历史幽暗的巷道中行走,都要高喊“陶乡长”。
喊了许多次,也不见陶乡长回应。
孔太顺急了,就说起坏话来,数落陶乡长,难怪当初喜欢给别人看相,原来心里早就当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时痛骂过的秃驴。甚至还揶揄他,所谓看破红尘,其实是吃老婆的醋。这种事,生气三天就得消化掉。天下鲜花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至于花好不好,月圆不圆,那不是女人自己的事,而是男人的功夫。老婆要移情别恋,只能说明这朵花水土不服。大不了就让她移栽到别处,自己再重新谈一回恋爱就是。
还有一次,明明听到陶家私人庙堂里有诵经声,那声音无疑是陶乡长。孔太顺和区师傅跑过去时,走错了一道门,隔着一扇窗户,看到陶乡长的身影闪了一下,等找对门时,香烛和经书都在,人却不见了。孔太顺又急了,隔空高喊,要陶乡长像男人一样站出来,否则他一脚将这尊泥菩萨踢回到天上去。陶乡长没动静,反而是区师傅连忙劝他,人生在世,凡是不可知的事,留点敬畏之心总不会错,千万不可乱来。
这天,孔太顺和区师傅再次空手回到专案组住处。
刚进屋,专案组长就告诉孔太顺,他们县里出了大事,区书记要他立即回去,参与应急处理。由于专案组有专门纪律,在本案结案之前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专案组派不出别的人,只能让区师傅陪着孔太顺一起回去,等孔太顺将县里的事处理完后再一起回来。
孔太顺觉得奇怪,县委常委一大排,这边的专案如此紧张,为何还要自己回去,难道又是区书记在对自己进行考验?专案组长说,如果他知道的消息是准确的,只怕县里其他常委都被困住了。
孔太顺刚将东西收拾好,来接他的小许就到了。
一上车,孔太顺就问小许,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许对有些内幕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前天下午汤育林和萧县长去汤河村,就养殖场扩建、学校改养鸡场和农民搬迁等三项计划,征求当地农民的意见。看上去,那些人的反应并不太激烈。谁知过了一夜,事情就闹大了。昨天晚上几百个农民,将鹿头镇镇委大院包围了,在家的常委们全被围在里面。黄所长带人解救时,与农民发生了冲突。大概是太紧张,警察朝天开枪了。弄得场面失控,挤挤撞撞,伤了一些人。结果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误传为警察开枪打死了人,问题就被弄得更大了。
弄清初步情况后,孔太顺拿起车载电话,拨打汤育林的手机。电脑语音总说对方已经关机。孔太顺很奇怪,发生如此紧急的事情,汤育林竟然不开手机。他转而打电话到县委办公室,与何主任通过话,才知道汤育林和萧县长,以及其他常委全都被困在鹿头镇镇委大院。围困他们的农民很狡猾,不仅将电话线卡断了,还将供电线路也卡断了,由于怕电池用完后没法充电,被困在里面的人,都得按规定轮番定时开机,并且交由宣传部长接听。何主任手里有一张表,他将这个时段开机的手机号告诉孔太顺。
孔太顺再用车载电话拨打时,果然有了回铃声:
孔太顺一听接电话的人真是宣传部长,简单说过几句后,汤育林就在那边将手机接过去了。
孔太顺急促地问:“汤书记,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听到孔太顺的声音,汤育林就在那边骂起来:
“老虎打盹,被老鼠咬了一口。前天夜里,李妙玉向我汇报,有人正在汤河村秘密鼓动,要大家起来闹事。也怪我一时大意,明明知道老萧对我抢了他的书记位置不满才成心策划的,还是小瞧了他。昨天上午,我将别的常委全都带上,到鹿头镇坐镇,心想大不了让农民将我们绑架起来当成人质。让老萧在外面尽情作秀,也让老萧自己去舔自己拉的屎。哪想到,老萧太老奸巨猾了,先将汽油浇到火上,转身又来表演飞蛾扑火,也将自己送进包围圈里。现在我们都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只大饺子里的馅。外面的事只能指望你了。你同办公室何主任商量一个办法,先将我弄出去。不行的话就让你舅舅出面担保,别人是会放人的。我要趁老萧还在里面困着时将背景弄清楚。同时,我亲自出面,将事先做的那些规划公之于众。”
汤育林好像看见区师傅坐在孔太顺身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表现自己的无辜。
孔太顺只能答应。
进了县境,孔太顺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小许开车去接孔太顺时,路上还是畅通无阻,刚好掉过车头的工夫,沿途就有许多农民,将所谓环保蔬菜堆在公路上切断了交通。学校也纷纷停课,声援汤河村小学,并派出教师代表要与县委主要负责人对话。
孔太顺心里有数,那些闹得最凶的乡镇,其一把手都与萧县长关系密切。
情况最严重的还是鹿头镇,上千名愤怒的农民将镇委大院彻底封锁了。
因为孔太顺在县里口碑不错,有路障时,孔太顺亲自下车后,只需略微费些口舌,就放他过去。
孔太顺刚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露面,正在请愿的汤河村小学教师和部分学生家长,就将他围起来,几个情绪激动的女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区师傅有些看不下去,正要伸手去扶她们,孔太顺使个眼色拦住他。
回过头来,孔太顺才对他说,这些女人从来不会泼辣这一套,所以,附近一定还有指挥者。孔太顺让跟在身后的小许到附近去找找,只要发现鹿头镇教育站的人,不管是谁,都将他带过来。
小许去了不一会,就将何站长找来了。
孔太顺毫不理会何站长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用极严厉的语气,警告何站长越是在是非不分时越要谨慎,千万不要站错队。
说完这话,孔太顺就带着区师傅往办公室走去。
那群挡在正面一直不肯放他们走的女人,以为区师傅是地委派来的,一起拥上来,将区师傅的双手揪得紧紧的。孔太顺什么也不说,扭过头来,盯着何站长不放。何站长不敢迎着孔太顺的目光,只能冲着那些女人摆摆手。
女人们有些不情愿地闪开了一条路。
一进办公室,孔太顺就接到马副秘书长的电话。
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有命令,要他先将被围困的县委领导解救出来,尽快恢复县里的指挥秩序,同时还要求孔太顺每小时亲自向地委汇报一次各方面的处理情况。
孔太顺非常激动,他觉得这个事件的发展对自己来说,比先前设想的要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当汤育林决定与萧县长摊牌时,孔太顺只是想,假如萧县长败下阵来,空出来的位置使自己有了参与竞争的机会。实际情形大大出乎意料,县委主要领导全被困在鹿头镇,唯有自己置身包围圈之外,只要自己把握机会,敢挑重担,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且不说区书记会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光是在老对手段国庆面前,自己的无限风光就足够荣耀了。
想到这里,孔太顺毫不含糊地告诉马副秘书长,地委如果相信他,就多给一些自主处理这场突发事件的权力。
这话一出口,电话那边就换人说话了。
“孔太顺,我相信你。你现在就说,还想要什么权力?”
“你是谁?”
“我是老区。你想要坦克车我没有。你想要我过来,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听到区书记亲自同自己说话,孔太顺马上表示:“所以,我需要不允许地委领导出现在鹿头镇的权力。”
区书记虽然答应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孔太顺就进一步告诉区书记,使得群情激愤的三件事,都是自己协助汤育林分管的。在自己与汤育林的多次研究中,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后果。第一,从来就没有过撤小学校建养鸡场这样的决议,有的只是在汤河村另建一所希望小学,然后才考虑将旧校舍改作养鸡场;第二,环保蔬菜的销售工作,也是从长远考虑,才没有让大家像小商贩那样,一棵两棵地拿到外面去卖,而是想从一开始,就建立有公信力的产供销渠道,如此才能使这项工作做到可持续发展。
说到第三件事时,孔太顺多了个心眼,他觉得无论如何不应该将所有预案全告诉区书记,别的事情不说,仅仅是汤育林那里,不给他留下这最重要的表演机会,否则肯定会后患无穷。所以,孔太顺就说,汤河村五十户移民的建议,在最后时刻被汤育林否定了,汤育林还专门请教了省农科院的有关专家。具体结果,汤育林还没来得及在常委会上公开,只是在私下偶尔透露,新的计划将是未来全县农村的发展方向。
听完这些话,明白此中玄机的区书记似乎更不放心了。他在电话里提醒孔太顺,要出以公心,不要卷入一二把手之间的权力角逐,毁掉自己远比塑造自己容易得多。区书记还要孔太顺无论想什么办法,最关键的是先将书记和县长解救出来。
放下电话后,孔太顺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有片刻时间,孔太顺愣在那里想心事,随后一咬牙,似乎是说给站在身后的区师傅听。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让外围的事态扩大。”
孔太顺将自己心里的两层意思表达出来后,就亲自打电话给县医院院长,要他火速派出救护车,去鹿头镇将受伤的农民,接来县医院好生治疗,哪怕是只伤了皮肉,也要给他们挂上吊瓶,以突显县委对他们的关心与重视。
随后,孔太顺又要办公室何主任亲自起草一份文件,说明有关领导当初将汤河村小学校舍改建为养鸡场,是因为它与正在扩建的养殖场、养蛇场和养鸡场相距太近,万一出现禽流感或猪流感,会对孩子们的健康不利。在这件事情上,县委已有通盘考虑,并且同团省委达成共识,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另行选址,为汤河村修建一座希望小学。将汤河村小学并入鹿头镇中心小学,只是讨论这件事情的临时替代方案之一。实际上,县委已经决定,不必这样做,等到希望小学建成后,再来考虑是否将旧校舍转为他用。文件的最后还着重强调,县委一向重视教育事业,所谓办学校不如办养鸡场的传言,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散布的政治谎言,希望全县教育界的教职员工能够冷静思考,警惕某些别有政治用心的人趁机蛊惑人心,破坏这些年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局面。
文件起草好后,孔太顺亲自在电话里读给汤育林听。
汤育林很满意,同意作为县委文件迅速印发下去。
迅速印好的文件发下去后,在县委大楼外静坐的人都愣住了。
何站长将文件看了一遍,又大声读了一遍,然后连连说:“荒唐!荒唐!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事,磕头敬香都来不及!读书人耳朵软,教书的老师耳朵更软,一不小心就上当了。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
孔太顺不再多说什么,只要何站长和有手机的老师将文件的主要内容编成短信,发给他们熟悉的老师们。
紧接着,孔太顺又让何主任将四大家没有被困的副县级干部,以及县直机关各部办委局的一二把手迅速召集到一起。
孔太顺还下令以县委办公室名义给部办委局所有副职以上的干部,每人打印一份文件,内容全是说,因为该同志在全县人民的政治生活面临空前艰难的局面时,不顾全大局,将个人利益放在党和人民的利益之前,所以,建议县委免去该同志现职。
那些接到通知匆匆赶来的干部,坐在椅子上,瞅着面前只要盖上已摆放在一边的大印就会生效的半成品文件,一个个绷着脸一声也不吭。
站在他们面前被**推动的孔太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
他用不可违抗的语气说:“在这场空前的党政管治危机面前,各位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县委县政府分担重任。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和县纪委要求你们,第一,各部办委局,财政定编五十人以上的,每个单位拿出十万元,定编在三十人以上的,出六万元,定编在十五人以上的,拿出三万元,十五人以下的,一律出一万元,我不管你们是从小金库里拿,还是从别的经费上挤,反正谁也不许讨价还价。而且,我要现金,不要支票,因为我没时间去查是不是空头支票。第二,请在座各位有老婆的通知老婆,没老婆的通知父母家人,将家里的银行存款单送来,部办委局的副职,每人两万,正职每人三万,副县级以上的人一律八万。你们放心,县里不会要大家的私房钱,只是用它作为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所有这些钱,都是用来给种植环保蔬菜的农民发保证金的。谁个不交,请何主任当场盖上大印,然后提交常委会,建议就地免职。我要再次提请你们放心,这件事我和何主任,已在电话里向汤书记报告过,而且地委区书记也很关心这件事,领导们给了我这个权力,非常时期的非常做法,哪怕不符合组织原则,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孔太顺说这些话时,仍然有点底气不足,不得不将汤育林和区书记拿出来作为震慑。
孔太顺一说完就当众给月芳打电话,要她在半个小时以内将银行的八万元存款单送到县委会议室。
月芳有些不解,刚刚追问几句孔太顺就大发雷霆,吼叫着告诉月芳,如果二十分钟之内她还不将存款单送来,他们夫妻间就什么恩情也没有了。
月芳吓得连声劝孔太顺不要发疯,她马上就将存款单送过来。
打完电话,孔太顺指着放在每个人面前的文件表示,只要谁说一个不字,他会亲自将县委办公室的大印盖在上面。孔太顺还说:“平时常委们开会,你们谁不是翘首期盼,巴不得九个常委对自己投出十张赞成票。今天我要代表全体常委,特别是那些被困在鹿头镇的常委们,也表示一下对你们的期盼。”
限定的二十分钟还没到,月芳就将八万元存款单送来了。
孔太顺看也不看,就让她到何主任那里登记。
犹豫了一阵,终于有人带头打电话了。
在场的人明知那么多环保蔬菜很难卖出去,保证金白送给农民后,那押在银行的存款单可能就不知是谁的了。面对杀气腾腾的孔太顺,这么多人竟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两个小时后,各单位交上来的现金,累计达六百万。副局级以上干部交上来的存款单总额,也到了五百多万元。孔太顺让人将这些存款单分成四份,交给早已被叫来等在一边的四大银行的头头,让他们按一比一的比例给予贷款。
有了一千一百万资金后,孔太顺又通知各乡镇,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告诉每个种有环保蔬菜的农民,县里三天之内就会给每亩环保蔬菜发五百元的保证金,已经收获的环保蔬菜先请农民们放在家里暂时保管,到时候县里会来集中收购的。孔太顺怕那些只听萧县长的乡镇一把手继续暗中捣鬼,不仅专门派了一些信得过的干部带上现金,顺着县内几条主要公路到现场去做工作,还专到闹得最凶的鹿尾镇,亲手将保证金发下去,并看着那些农民将环保蔬菜从公路上搬开。
从孔太顺赶回县里到公路恢复畅通,总共只花了五个小时。
孔太顺喘了一口气并喝下回到县里的第一口水后,才向地委作了第一次主动汇报。
接电话的是马副秘书长,但是旁边一个叫骂声压过了马副秘书长的声音。
“孔太顺,你以为自己真的像神仙一样,一个人挽救一个县!老子叫你优先解救被困的书记县长,你却单枪匹马逞英雄,撇开书记县长自己干了,是不是嫌自己的官小了,当个小屁常委是大材小用!”
孔太顺知道骂人的人是区书记,他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边的区师傅,装作没听见,继续汇报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
马副秘书长问,是否需要武警部队的支援。
孔太顺一口回绝了,还说此类矛盾只能柔性解决。
这时,孔太顺已经想好了如何去鹿头镇解围。他不想提前告诉别人,只对马副秘书长说到了鹿头镇,再见机行事。
随后,孔太顺就作了两项安排:限令组织部和县妇联在下班之前,集中一千名女干部或能说会道的女职工。同时命令交通局调集二十部大客车,准备将这些女干部送到鹿头镇。
到了这一步,孔太顺仍不敢松气,又亲自找到萧县长的妻子,要她出面劝劝县里那些主要领导家的女人,配合一下自己的紧急安排。萧县长被困一天一夜,早将妻子急坏了,孔太顺一说,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区师傅在孔太顺身边呆了六个多小时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他实在忍不住问:“山西有句古话,女人和驴子是上不了阵的,你一下子召来这么多女人,想使什么怪招?”
孔太顺好不容易笑了一下:“所以,山西只会出刘胡兰,出不了海南岛那样的红色娘子军!”
区师傅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时,萧县长的妻子领着一群女人拥到县委办公室门口,唧唧喳喳地问孔太顺下一步还要她们做什么。段国庆的妻子最激动。段国庆因为分管农业,那天晚上代表县委县政府上台讲话,将移民和建养鸡场等计划公开了,而成为农民们骂得最厉害的对象。段国庆的妻子害怕那些人一旦将段国庆抓住会采取一些失去理智的动作,更是急着要去鹿头镇。
孔太顺一边向她们保证,被困在鹿头镇的各位领导不会出大问题,一边要她们从现在起认真想一些道理,到时候说给闹事的农民听。
那些女人没弄明白自己将要担当的角色。
区师傅却明白了。等到那些女人出去到大楼外面等车后,区师傅才赞赏孔太顺对农民的心理把握得真透。在有身份、爱摆架子的城里女人面前,农民总是有又爱又怕的心理障碍。真有上千个城里女人拥上去,将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男人的胳膊一挽,再硬的身子骨也会酥软,谁要是不跟着城里的女人走,那才真是怪人。
孔太顺喘口气说:“我没有你想得多,我只是觉得女人性子柔,说话动听,由她们去劝说农民,不会发生大的冲突。”
正说着,小许大惊失色地跑进来:“你舅妈被踩伤了。”
孔太顺也吃惊不小,他说:“你有没有搞错?”
小许说:“我亲眼看到田甜趴在舅妈身上哭。”
孔太顺和区师傅赶到县医院时,院长正带着几位主任医生在舅妈的病床前会诊。孔太顺在病房外站了半个小时院长才出来见他。院长不说自己的诊断,只告诉孔太顺,参与救治的医生都说,舅妈活下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
孔太顺不让眼泪流出来,也不敢将实情告诉田甜和田永茂。他叫来月芳,让她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一有意外马上告诉自己。
离开医院时,孔太顺将区师傅向田永茂作了介绍。
区师傅在与田永茂握手时动作有些发僵。
天黑之前,孔太顺先于那二十辆大客车从县城出发了。
一进鹿头镇就听见几个商贩在小街上鼓动别人:“别老围着,大门口只有几个警察,一冲就进去了。若是将那些土皇帝全撵走了,没有人要我们交苛捐杂税,回头上我们这里买东西,一辈子给你们五折优惠。”
孔太顺冷不防走到那几个商贩的身后,说了句:“别人撵得走,孔太顺可是撵不走的!”
商贩们回头一看,顿时就变了脸色。
孔太顺狠狠地说:“老子现在没空,等老子有空了再来收拾你们。”
越往前走农民越多,好不容易到了镇委会和镇政府大院门口,一群壮实的农民拦着不让他进去。孔太顺说了许多道理都没用,不得已了他才说了一句很无奈的话:
“你们既然信得过我舅舅,就应该信得过我!”
人群一有所松动,孔太顺赶紧拉着区师傅挤过去。
见到孔太顺,汤育林和萧县长都很高兴。
孔太顺将自己回来后所处理的几个事一一作了汇报。听说堵塞公路的农民已经撤了卡,上街请愿的教师也都回学校去了,现在又有一千名女干部女职工来做汤河村农民的工作,请农民们先回家去协商解决问题,在场的其他人叫了一声好。
汤育林和萧县长却好久不肯做声。
孔太顺猜不出,他俩是在暗自权衡这事该如何收场,还是在后悔闹来闹去到头来却让别人大出风头,只好主动说:“因为情况特殊,无法及时请示,只好擅自做主,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等这事完全了结后,我会向常委会作检查的。”
看见别人都不做声,憋得两脸发青的段国庆忍不住开口说:“地委有指示,让你优先将县里的主要领导解救出来,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导思想有问题?”
孔太顺也不同他争议,依然说:“我能力有限,只考虑到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没有太深奥的政治头脑。”
段国庆看了萧县长一眼还想说话时,萧县长终于嗯了一声。他说:“看来我们提拔孔太顺当常委的决定太对了。”
萧县长说话的味道很不对,让人听着难受。
一直站在孔太顺身后的区师傅有些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这世界也真怪,有人蹲在大街上拉完屎后起身就走了,别人看着过意不去,便拿来锄头挖,再用扫帚扫,最后用清水冲洗,将一切弄干净了,拉屎的人怎么会有意见?”
一直没有做声的汤育林终于开口了:“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见汤育林很不高兴,孔太顺忙说:“区师傅也是专案组的,我们那里有纪律,外出时必须两个人在一起。”
孔太顺没有说出区师傅其他的身份。
好在专案组几个字有足够的影响力,汤育林想计较也只能闷在心里。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萧县长妻子的声音。萧县长的妻子大声嚷着,要黄所长将院门打开,她要亲眼看到萧县长才放心。屋里的男人还没走到门口,萧县长的妻子就带着一群家属闯进来。大家见面后,段国庆的妻子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并且说早知当县长这样危险,不如不当。另有两个女人在一旁拉着自己的丈夫说,多亏孔太顺没有困住,在外面做的决断也很得人心,不然的话,说不定真有人要扔炸弹。
这时候,送人来的大客车全到了,四周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孔太顺大声叫萧县长的妻子带着其余的家属同外面的九百多位女干部女职工会合,先将汤河村的农民劝回家去。萧县长的妻子带着家属们走后,孔太顺将区师傅先前说的话复述给大家,惹得汤育林和萧县长终于笑了。
堵在大门外的农民们,经不起如此大规模的美人计,眼看就要被彻底瓦解时,汤育林突然站出来,高声请所有人都到镇委大院里来,他有重要事情要说。
别的人全都蒙在鼓里,只有孔太顺明白汤育林将要说些什么。
等到从外面涌进来的人,将镇委大院挤满之后,汤育林才慢吞吞站在走廊上的高处,同大家拉起家常。
汤育林先从自己的家世说起。他本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虽然生在城里,可当年父母亲都当过知青,下过乡,父母亲至今还与当年的乡亲有来往,若说他不了解农民疾苦,那是假话。后来上大学,与孔太顺上下铺睡了四年,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孔太顺身上穿的,手里用的和碗里装的,夜里上床闭眼之前,还是孔太顺的模样在那里晃来晃去。若不是刚上大学父母亲就去世了,孔太顺这样子还不是他们那届大学生中最苦的。不管怎么说,孔太顺也算得上是半个汤河村人。自从当县委书记后,差不多天天都在乡下跑,听到的和看到的,让他觉得县委书记最应该成为农民的传声筒。
说了这一通后,汤育林又要萧县长说一说。
萧县长弄不清楚汤育林的目的,便学着他,将自己如何从当年生产队的记分员,到生产队长和生产大队长,再到副乡长、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然后是副县长和县长的经历,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阵。
随后,汤育林按平时的排名顺序,一个个点名,让其分别站出来,亮亮自己的家底。如此进行了约两个小时,虽然大家都不摸底,因为不枯燥,想听一听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就在常委们说完了,等段国庆说过,就要轮到赵卫东和李妙玉等人上时,院子外面一声汽车喇叭响。
转眼之间,就看到办公室何主任拿着一卷纸跑过来。
县电视台几位当家记者,也扛着摄像机跟在何主任身后。
孔太顺看着眼熟,知道这是汤育林急着想要的那份汤河村规划图。
汤育林拿着汤河村规划图,高兴地站在段国庆身边。
段国庆本不想说话,便连忙转换话题,告诉大家,汤书记这样子像是有好消息要宣布,请大家洗耳恭听。
汤育林再次讲话后,不再像先前那样客气,那样温良恭让。开口就说,对这两天在汤河村在鹿头镇和在全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不想责备不明真相的群众,但是,有些干部的指导思想是有明显问题的。汤育林说自己怎么说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干部,觉悟再低,也不至于低到连老百姓的衣食住行这种表面上的疾苦都视而不见。再说,自己来当这个书记,是省委和地委决定的,如果说自己的水平低,那省委和地委的领导水平岂不是更低。
汤育林说,一般常委会和其他工作性会议只是讨论,这种讨论是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有意义,但是讨论会上说的只是思路,并不是最终决定。他请大家细细回忆,自己在何时何地公开说过要让汤河村老百姓迁移到鹿山上,又在何时何地公开发表过讲话要将汤河村小学不办了,改成养鸡场。如果说,几个小时前,县委发出文件,要在汤河村兴建一所希望小学,曾令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失望。现在,他会让这些人绝望。
汤育林说,作为县委书记,他要以全县四十万人带头者的身份郑重地宣布,汤河村不仅不会消失,还会结合扩展养殖业和发展温泉产业,进行全新的园林式新农村规划。不仅不会出现一户移民,肯定还会从周围乡镇招收更多的人进一步发展生产,在三到五年之内,将汤河村建设成本县的华西村。
说这话的同时,汤育林将手里的规划图打开。
等县电视台记者,拿着摄像机狠狠拍摄一阵后,汤育林又将规划图递给离得最近的群众,请他们边看边往后传。
规划图传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发出近乎欢呼的声音。
汤育林情不自禁地看了孔太顺一眼。这也是他开始讲话以来,第一次用很亲近的目光看着孔太顺。孔太顺也回报地笑了笑。
规划图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回到汤育林手里。
孔太顺不用汤育林请,主动上前去,大声问,对这个规划有意见的,可以现场提出来。
孔太顺用目光一扫,发现屏儿从人群中走出来。
屏儿大约是闹累了,头发有些蓬乱。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将目光盯着屏儿。
屏儿一直走到孔太顺面前,突然弯腰鞠了一躬。
“太顺哥,对不起,那天我成心骂了你。我才是蠢猪,而且是一头最蠢最蠢的母猪!”
离得近的人听见后,突然大笑起来。远处的人,不知道屏儿说了什么,见有人笑,便也跟着大笑。大家笑得很开心,只有孔太顺和汤育林听见屏儿弯腰朝汤育林鞠躬时,还小声说了一句话:“段副县长不好,他说了你们许多坏话。”
孔太顺看了汤育林一眼,挥挥手让屏儿离开了。
院子里的笑声还没结束,萧县长就带头走了。那些平常与萧县长走得太近的人,破例没有跟上去。反而是问汤育林,如果没有其他事,自己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看。汤育林大度地说,此乃人之常情,假使江小寒不是在省城,他也会马上回去享受家庭的温馨。
这时,电视台记者在何主任的指挥下,又上前来了。
那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要汤育林随便说几句话。汤育林不肯随便说,要他们先去采访像屏儿这样从愤怒转为激动的普通群众,等他们说完了自己再说也不迟。电视台记者,真的找到了屏儿。屏儿很不好意思,害羞地咬着嘴唇说了一句,县里要是多有几个像太顺哥这样的领导,也许大家早就过上好日子了。守在一旁的何主任,赶紧上前,要屏儿将这话再说一遍,还让她加上汤书记。屏儿犹豫地从人缝中看着孔太顺。孔太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屏儿就红着脸,将何主任教的话,复述了一遍。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孔太顺忽然想起来,有一阵没看到区师傅了,他一回头,发现区师傅还在身后。
孔太顺正想同区师傅说几句,汤育林靠过来说:“当了半天的一把手,感觉如何?”
孔太顺还没回答,区师傅就提醒他注意纪律,那意思是,说话的声音不能太小,应当让他也能听见。
汤育林生气地问区师傅:“你到底是什么人?”
区师傅说:“为地区纪委专案组执行特别任务的人。”
汤育林更生气了。孔太顺连忙用区师傅听得见的声音说:“一把手真不好当。才几个小时,就挨了区书记两次剋。区书记要我优先解救你和萧县长。说实话,那是他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一路上到处堆着环保蔬菜,还有学校老师在县委大楼前面静坐。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又怎么到得了鹿头镇呢?”
汤育林一听马上追问:“区书记真的剋了你?”
孔太顺说:“岂止是剋,马副秘书长在电话里同我说话,听得见区书记在旁边,将我骂得狗血淋头。骂我单枪匹马逞英雄,撇开书记县长自己干,是不是嫌官小了,这么有能力,才当个小屁常委!”
汤育林这才开心地笑了。他相信孔太顺的话,区书记说起话就是这种口气。汤育林再问时,孔太顺说没有了。他不能将区书记提醒自己别介入一二把手之间的争斗的话,告诉汤育林。
这时,电视台那帮人又转回来,要采访汤育林。
趁汤育林心情很好地接受采访,孔太顺要区师傅用何主任的手机,给月芳打电话,问问舅妈的情况。
一会儿,区师傅就将电话打通了,他将手机递过来,孔太顺拿在手里,叫了一声“月芳”,便警觉地将手机还回去,让区师傅帮忙问一下情况,他不敢违反纪律。区师傅笑了笑,真的照着去做了。与月芳说话后,区师傅高兴地告诉孔太顺,舅妈的情况有了好转,医生们已将能够挽救的可能性,从百之一调高到百分之十。
区师傅接下来又说,这几天,有几个神秘电话打到家里。区师傅觉得回县城后,有必要当面与月芳谈一谈,了解一下,说不定是与专案有关。
很晚的时候,孔太顺才带着区师傅回到家里。
区师傅只说对不起,硬是不给他们表示夫妻恩爱的任何机会。
三人当面,一坐下来,孔太顺就问,到底是谁来过电话。
月芳说,前两次是一个男人,后一次是另一个男人。前两次打电话的那个男人,语气有些阴险,一会儿说,他知道孔太顺的儿子在上哪所小学哪个班,班上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一会儿又说,他知道月芳在哪个银行上班,家住银行宿舍几单元几号。最后才要月芳,提醒孔太顺小心点,人生的路长得很,十年不见,二十年总会见面的。另一个男人,是今天下午打电话来的,声音很消沉,先问孔太顺的手机为什么老不开机。随后就同月芳聊起来,为什么她对孔太顺那么好,难道从没有怀疑孔太顺在外面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或者自己遇上令人心动的男性而玩一回红杏出墙的高级娱乐。月芳告诉他,女人的心胸其实比男人更宽广,因为宽广,所以自洁能力也更强。女人与男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女人虽然心胸宽广,却经不起太大压力,这就像盖大礼堂一样,房梁的跨度大了,房顶就容易塌下来。所以,女人最经不起男人对她疑神疑鬼,要不了几回,就会弄假成真。所以,女人对男人不贞,往往是男人自己造成的。月芳同那男人聊了半个小时,那男人最后叹息说,难怪孔太顺有些很憨,能找到这么好的妻子,很容易对别的事情心满意足。
一听到这话,孔太顺就断定,后来打电话的人肯定是陶乡长。
区师傅也认为如此,至于另一个男人,就难说了。
三个人正在分析,马副秘书长将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马副秘书长代表区书记充分肯定了他在县内出现突发事件时的优良表现,特别是作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能带头将自家的存款拿出来,交给银行作为抵押,更是难能可贵。说了几句好听的,马副秘书长就将话题一转,要他务必连夜赶回专案组,并且不要辜负区书记对他的特殊爱护。
孔太顺听出这话意味深长,就要区师傅让他进房里,亲一亲睡熟的儿子。实际上,他只是摸了摸儿子的脸,其余时间都用来紧紧搂着月芳。
回专案组的路上,他与区师傅讨论了好久。
区师傅说,也许区书记发现汤育林和萧县长之间的矛盾太深太尖锐,为了不让自己着意培养成的干部卷进这种丑陋的纷争,让其回避一下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孔太顺觉得很有道理。
回到专案组的第三天,孔太顺和区师傅将陶乡长找着了。
陶乡长已经剃光了头发,只差没有披上袈裟。
经历过县里的那些事情,孔太顺的底气足了许多。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陶乡长的脸就是一耳光。陶乡长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孔太顺再次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陶乡长的亲弟弟堂哥哥们见状一齐涌了上来。
孔太顺索性揪住陶乡长的衣服,将他亮相一样对着众人。
“这种样子你们还当他是男人?好好地放着乡长不做,放着还在艰苦挣扎的乡亲不管,上丢下双亲,下抛弃儿女,这样的人还叫人吗?”
也是因为陶乡长想出了头绪,他红着眼圈说:“我是觉得县里看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多久就会将现有的一切弄得分崩离析,自己有力使不上,还愧对父老乡亲。”
孔太顺说:“既然这样想,就更不应该有出家的念头。你不是说过我有憨福吗,我们一起憨一回,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新天地。”
由于有陶乡长出面,整个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了。
包括董乡长在内一共有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在过年之前被正式逮捕。
在由双规转为逮捕的过程中,董乡长要求孔太顺来审问自己。
董乡长一点也没有刁难孔太顺,每次问话都非常配合。唯一出格的是,董乡长认为,不让他上青干班,才使自己决定与别人同流合污。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飞黄腾达,再不找条捷径,自己就更没机会了。
孔太顺在董乡长面前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主审官,有空还劝董乡长几句,他以段国庆为例,说明不用上青干班也是有前途的。董乡长笑话孔太顺,说难怪地委将他抽调过来帮助纪委的人办案,要不是他在政治上还很幼稚,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在纪委工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患有自虐症。
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董乡长告诉孔太顺,段国庆跟着萧县长利用汤河村小学改成养鸡场和汤河村的农民搬迁等问题制造事端,萧县长肯定没救了,段国庆却还没完。
孔太顺哪里会相信一个被双规半个月、连上厕所都被盯着的人,居然有此判断。
董乡长就要孔太顺打开房间的电视机,看看上午十点钟重播的本省新闻。
孔太顺一看时间快到了,真的打开电视。等待的时候,董乡长又说孔太顺憨,与他在一起时,竟然会觉得被双规的人是孔太顺,而不是自己。孔太顺看上去很自由,知道的消息却比他少很多。孔太顺想得开,他觉得所谓信息时代,其实也有与大跃进相似之处,人人都来搞信息,就像人人都来炼钢铁一样。到头来,大部人搞的是垃圾。
斗了几句嘴,电视上真的出现汤河村建希望小学的消息。
从电视画面上看,元旦期间在省城一起吃饭的那几位团省委的处长,都参加了汤河村希望小学的奠基仪式。县级领导里,最重要的人物本应该是汤育林,很奇怪的是,但凡有特写镜头和答记者问,总是将段国庆弄得更突出。孔太顺越想越觉得不对,段国庆又不分管教育,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该他露面。如果汤育林要段国庆如此露面,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董乡长劝孔太顺,两个县的两件事其性质都是一样的,其分别只在于,一个是明争,另一个是暗斗,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温柔不得的。你不下手,别人就在下手。就算你在前面动手,也要防范别人从背后下手。
到最后,董乡长还自鸣得意地说,自己为孔太顺上的这堂课,远比他在省委党校青干班上的政治课管用。不管是哪一级党校,政治课上讲的与政治实践相比,就像用稻草人和真人相比。
看过电视的孔太顺暗自悲哀。
之后,孔太顺忍不住在区师傅面前大发牢骚,自己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拼命工作,对县里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不如董乡长这种被看管起来的人消息灵通。那天在鹿头镇镇委大院现场,区师傅也听到屏儿当面揭发段国庆在这场事件中所起到的恶劣作用,奇怪的是,段国庆不仅没事,还跟着汤育林上电视新闻,风光得不得了。
区师傅劝孔太顺不如当面将这些话向专案组组长说说,组长是纪委的人,这种事也归纪委处理。
孔太顺按区师傅说的,同组长说过这事。
过了一个星期,组长主动来找孔太顺。
组长知道孔太顺最担心舅舅一家人,所以,有机会就帮他打听。他舅妈的情况,有一阵曾经有些恶化。医生当时就说,这是一座分水岭,如果挺过来了,就会好转得更快。挺不过来,就得送她大行了。好在他舅妈命大福大,挺过来了不说,情况还一天比一天好,眼下已恢复了百分之六十。汤育林对这事也很关心,让县医院用救护车将他舅妈送到省城安济医院,想一口气将最后的百之四十彻底治好。
组长随后说,段国庆之所以没事了,关键在于汤育林出面力保。
孔太顺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萧县长曾经笼络自己,用以制约段国庆的策略,他觉得汤育林力保段国庆的目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孔太顺表面没有做声,还顺口问了下其他人的情况。
孔太顺知道分寸,他不问同级的常委和作为上级的萧县长,只问下属的赵卫东和李妙玉。
组长果然很爽快地回答说,这些人都不会有事。
董乡长最终也主动闭上嘴不再发牢骚了。原因是,陶乡长曾闹着要出家,区书记还是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为县里的纪委书记。
听到这个消息后,董乡长长吁短叹了整三天,然后自杀了。
董乡长自杀的方式很特别,将一根牙刷缠上布条,插进喉咙里,活活将自己憋死。
专案组解散那天,孔太顺有意多喝了几杯酒。
趁着酒意,孔太顺将区师傅拉到自己屋里,要他说清楚与区书记的关系。
回答之前,区师傅先反问,孔太顺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
听说是在地委党校学习时的最后几天,区师傅点点头,说孔太顺基本上是个诚实的人。然后告诉孔太顺,区书记是他的亲哥哥。
孔太顺不无后悔地说,自己发现区师傅与区书记的关系后,做起来挺为难,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譬如在青干班读书时得到的那点回扣,本来可以直接交到哪个纪委就了事,可他非要画蛇添足。
区师傅大笑之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孔太顺之所以能上青干班,主要是自己在区书记面前建议的。区书记经常对组织部推荐的干部人选很不满意,让自己在地委党校传达室当值班员,就是想通过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建立一个考察和发现人才的秘密渠道。
孔太顺没有再在区师傅面前提缡子。
他直截了当地对区师傅说,自己想将那个受尽了苦难的田甜,介绍给自己最信得过的男人。只有区师傅才有博大的胸怀,去关心和呵护这种虽然遭人冷眼,心底却柔弱善良的女子。孔太顺非常郑重地说,自己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区师傅是区书记的弟弟。
区师傅也郑重地说,他会考虑自己所信任的人提出的任何建议。
阔别一个月回到家中的孔太顺,在享受月芳那**迭起的欢爱之后,终于打开了久违的手机。
孔太顺最先打电话给赵卫东。
赵卫东果真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告诉孔太顺:汤河村希望小学建得很快,一楼以下的墙体已经砌好了。汤育林发明的那个青春霸王汤也真的搞成了,头一个月就卖出两万多罐,养殖场新招了几十名工人,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估计年三十和初一都不能放假。汤育林将卖青春霸王汤得到的几百万元钱,一个子不留地全部还了银行的贷款,将干部们的存款单全都取了回来,原来觉得汤育林不如萧县长的那些人,起码表面上全部开始说汤育林的好话。段国庆投靠汤育林则是最为彻底的,为了证明这一点,萧县长在省城安济医院住院,他都不去探望。
孔太顺在挂断电话之前告诉赵卫东,要他放心工作,前次的那场大事件,他已在地区纪委负责人面前说明了,不会再有赵卫东的事了。
随后孔太顺将电话打给了李妙玉。不过,一听到回铃声,他就将电话挂断了。果然,李妙玉马上将电话拨回来。说起来才知道,李妙玉的情况并不太妙。关键是她下决心怀上了丈夫的孩子,此事弄得汤育林很不高兴,就连开会时都不看她一眼。
孔太顺只打了三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方行长的。他并不想与方行长多说,只是表示感谢。自己被专案组封闭的这一个月,多亏她对月芳既是领导又是大姐般的关照。方行长笑着说,这是应该的,紧接着就提醒他,无论如何要去省城看看萧县长。
孔太顺满口答应后,就出门往县委办公大楼走去。
此去专案组已有一个月,孔太顺去见汤育林时,很谦虚地将在专案组工作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汤育林听得很仔细,还不时地将有些内容记到一张纸上。
等到孔太顺将要说的话全说完后,汤育林却出其不意地表示,孔太顺说的全是废话,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县委书记,管不了这些只该地委领导操心的事。
孔太顺还想问,自己回来后工作如何安排,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告辞。
孔太顺将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也不关门,半天时间,也不见有人过来打招呼。他明白情况不对,索性主动去各个部门,说是看看大家,其实是想明确地感受一下别人对“孔常委”的态度。走了一圈,见大家的表情其实还好,孔太顺又觉得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孔太顺一边想一边往楼下走,路过一楼的司机休息室时,看到小许和小袁都在,他没觉得什么。
孔太顺刚刚走进办公楼,小许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汤育林换了司机,不让小袁为他开车了,新司机小唐是从部队转业的,跟谁都没有关系,是汤育林亲自从一排转业的志愿兵名单中挑选的。
回家后,孔太顺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怄气。
他明白汤育林虽然将萧县长制服了,可在处理这场事变时,最出风头的却是自己。汤育林正是在这一点上对自己不满。
想了好久,孔太顺还是决定打电话问问汤育林,有没有要紧的事需要自己去做,如果没有,就请几天假,去省城看看舅妈他们。
汤育林很简单地回了一句话:“想去就去吧,顺便看望一下我曾经的可爱的上级安副厅长。”
孔太顺实在找不到可以同汤育林多说几句话的理由,只好向汤育林表示,感谢他让舅妈转到省城安济医院就医。
说起舅妈一家,汤育林才客气一点。
汤育林换成较和缓的语气提醒孔太顺,田甜在省城待的时间越长,越要小心她又与那个陈技术员勾搭上了。
孔太顺很不喜欢“勾搭”这个词,换到从前,肯定要将汤育林数落一通,不是汤育林,田甜也不会落得第二次宫外孕。此时此刻,孔太顺只能忍着不说什么,当然,他觉得将来会有机会狠狠教训汤育林的。
放下电话,孔太顺才发现自己也想见见安如娜。
年关将近,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汤育林主动提及安如娜,明显有弄些钱的意思。就算他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钱这东西,只要来路正当,总不会咬谁的手吧。如果汤育林觉得丢面子,不肯用别人要回来的钱,自己就将它留在财政局和账上,回头也像别人一样,由自己来决定给谁和不给谁。
憋在专案组的这段时间里,孔太顺的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忘记一切有必要忘记的东西。
在去省城的路上,孔太顺发了一条短信:“雄关漫道真如铁。”
才几秒钟,安如娜就回了那句熟知的话:“一枝红杏出墙来。”
随后,她又来短信,让孔太顺进省城后,直接去她所说的宾馆。
一路上再也没有其他事。
“桑塔纳3000”到了指定的宾馆后,孔太顺让小许继续前往安济医院,先替他打探一下舅妈的情况,再同时看看回头自己去看萧县长时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孔太顺下车进了宾馆找到房间后,伸手一按门铃,那扇门就悄悄地开了。
不等孔太顺身后的门完全关好,安如娜就扑了上来。
孔太顺有些紧张,他没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顶不住安如娜的魅力,一低头深深地吻住那滚烫的双唇。安如娜像只蚕儿,一点点地往孔太顺怀里钻,也一点点地从宽大的睡衣中脱身,最后只剩下光溜溜的**。孔太顺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将这些时的种种压抑,全部发泄在躺在那里任其汹涌的安如娜身上。
有一阵,孔太顺感到安如娜顶在自己胸脯上的脸庞有点潮湿。他想看看。安如娜却不肯抬头,就连细细的腰身都紧密地贴了上来。
到最后,孔太顺还是发现,安如娜真的哭了。
孔太顺先是用面巾纸替她揩眼泪,慢慢地就改成用嘴唇去吻,用舌头舔。安如娜的泪水是如此之多,在孔太顺嘴唇的引导下,一丝丝地流到脖子上,流到**上,流到心窝里。安如娜突然翻过身来,将孔太顺压在身下,索性让总也舔不干的泪水,肆虐地滴在孔太顺的脸上。也有泪水落在那对高傲的**上,让鲜红的**变成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玛瑙。
透过这两颗玛瑙,孔太顺发现安如娜从未如此美丽过。
这一次,是孔太顺扑上来。
无论是扑上来之前,还是之后,孔太顺再也想不起别的,唯有美妙的冲动,在控制着心潮起伏和情怀高涨。
等到他俩都想起来要看看时间,才发现这场别后重逢,整整耗费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后,安如娜不再哭了。她将孔太顺衣服上的扣子一粒粒地扣好,穿得整整齐齐,再将自己一点一点地用纽扣扣严实。然后才告诉孔太顺,她在这房间里呆了三天。安如娜只计划呆三天。这三天,也计划了与孔太顺的最后一次幽会。安如娜说,她没有主动联系孔太顺,但她坚信孔太顺会来的,正如她坚信这是一生中最美丽的一次缘分。孔太顺真的来了,让她高兴得只有用泪水来表示。
一听这话,孔太顺就想到,安如娜的丈夫要来了。
稍一问,安如娜果然点头承认了。丈夫不仅从明天起来省城工作,还当着安如娜哥哥的面答应,尽快让他做舅舅。
孔太顺问安如娜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当妈妈。
安如娜同样点头承认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想,在这家宾馆里,给自己,也给孔太顺,留下今生今世最美妙,也最痛苦的记忆。
话说到此,孔太顺反而平静下来。他目不转睛地将安如娜看了一阵,忽然发现安如娜的目光中还有其他东西。孔太顺在心里反复考虑要不要追问一下。后来他问安如娜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时,并非已经作出决定,而是舌头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非要这么说。
安如娜在回答之前,将自己的手伸到孔太顺的手里。
安如娜是有一件心事,从一开始就瞒着没有对孔太顺说实话。这件事是关于她丈夫的。安如娜和丈夫的相识看上去是偶然,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一些人在后面暗暗操纵的,包括那次看似偶然的相遇。其中最关键的角色是当地的县长。
当然,县长暗中安排让两个年轻人从相逢到相知,安如娜的哥哥是默许了的。
安如娜从头到尾并不知情,直到结婚之后才听说,丈夫的舅舅官职不高,因为懂得一些旁门左道之术,而成为京城高层中的红人。安如娜在婚礼上见过这人,并且对其印象一点也不好。因为明了这些底细,安如娜就对丈夫反感起来。要不是哥哥从中阻拦,也许他们早就离婚了。
也是因为哥哥,安如娜终于想通了。加上自己有过这场与孔太顺的婚外恋,再对丈夫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自己的不对了。还有,舅舅和外甥的关系,是没法选择的。就像哥哥说的,难道皇亲国戚就不能找女人做妻子,找男人做女婿。只要过日子时,不总想着这事就行了。
安如娜将嘴唇凑过来,亲了一下孔太顺。
“哥哥说我比他有前途。他还是怀疑我另外有人,这才亲自给我们厅长打电话,帮我请了三天假,让我了断这门子事。所以,我才敢在这里等你三天三夜。你放心,哥哥他说了,就这三天,他不管,从第四天起,谁敢再碰他妹妹一个指头,他就要谁的三根骨头。”
孔太顺有点慌,但他还是将安如娜搂在怀里。
安如娜也有好消息要告诉孔太顺,省委组织部同意地委的决定,让萧县长到地区政协当专职常委。孔太顺听了就说,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萧县长退居幕后是肯定的。安如娜于是兴高采烈地将真正的好消息告诉他,由于孔太顺最近一段的出色表现,省委组织部已接到地委组织部让孔太顺出任县委副书记、并由副县长代理县长,待年初县人大代表开会时,再正式通过成为县长的报告,一般来说,只要报告送上来,就等于是铁定的事。
孔太顺心里有话,又不愿意说。
安如娜看出来了,一再追问,要他不要有顾虑。
孔太顺说:“如果我们还有明天,我就说。”
听到这话,安如娜也伤感起来。她看了看手表后表示,自己想洗洗澡。
孔太顺明白这话的意思。安如娜将先前亲手扣上的那些扣子,一粒粒地重新解开。**裸的安如娜,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孔太顺也脱光了,然后抱着她进到卫生间。说是洗澡,其实是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那只庞大的浴盆里,像两只鱼儿那样翻滚。孔太顺问过两次,对他俩来说,明天是从零点开始,还是从明天早上开始。每问一次,安如娜就默默地将孔太顺搂得更紧一些。孔太顺一看卫生间里的时钟,离零点只有一个多小时,突然从身体里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昂。
这最后的欢爱,同样是前所未有。
离零点还有半小时,他俩才停下来,像死去一样,重叠在地毯上。
如此静静地过了十分钟,安如娜才长出一口气说:“你要压死我了。”孔太顺刚从安如娜的身子上滑落下来,安如娜就爬到他的胸脯上。又过了十分钟,孔太顺同样说了一句:“我快被你憋死了。”
这时候,他俩才从地毯上坐起来。
安如娜一边说“你该走了”,一边伸手从桌头柜上摸出一张房卡,交给孔太顺。“我已经替你登记好了,走的时候将房卡交回去就行。”
孔太顺一边整理自己,一边问安如娜怎么办。
安如娜摇摇头表示,等孔太顺一离开,她就打电话叫哥哥过来看看。她想让哥哥狠狠地揍自己一顿,只有那样,才会将她心里的孔太顺打回原形,下次再见面时,就只剩下普通的党校同学关系了。
离开安如娜的房间,孔太顺只需横跨走廊,就进了正对门的那间房。
刚好二十分钟,孔太顺就在门后看到,一个被猫眼变形过的男人,在按安如娜的门铃。门一打开,被猫眼变形过的男人,冲着安如娜就是一记耳光。孔太顺一直趴在猫眼后面看,不敢开门去那扇重新紧闭着的门后偷听。时间不长,那扇门又开了,安如娜拎着她的皮包站在门后,刚刚有点不愿离开的意思,跟在后面的男人便飞起一脚,将她踢到走廊上。
“出了门,你就是安副部长,你再动手,让人看到影响不好!”
这很清楚的一句话,让孔太顺觉得是安如娜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孔太顺独自待在房间愣了好一阵,这才打电话给小许。
小许还在车上等着他,按照孔太顺的吩咐,将车上的行李拿到房间,见面之后,才告诉孔太顺,舅妈已经出院回家了。小许若是早去半个小时,或许还能赶上送他们去回县里的长途汽车站。也就差这么点时间,他去安济医院时,就见不到人了。不过,萧县长还在,小许还悄悄地溜到那间病房看了一眼,就像宾馆的标准间,其余没有什么特别的。
安如娜订的房是套间,孔太顺让小许睡旁边的秘书房。
夜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一觉睡到上午快十点。
孔太顺刚睁开眼睛就拿起房间的电话,拨了安如娜办公室的号码。
见那边有人接听,孔太顺不敢冒失,就称呼一声:“是安厅长吗?”
安如娜听出是孔太顺,用很官样的语气说:“过半小时,你再打来。”
孔太顺的脑袋像是伸进冰箱的冷冻室里,心也跟着冷了。这种语气,在孔太顺听来,是从未有过的。
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为了排遣,孔太顺随手打开了手机。
显示屏上迅速弹出月芳一早发来的短信。
月芳正在汤河村,舅舅一家昨天深夜回家了,舅妈身体基本复原,剩下来就靠休养了。舅妈一出问题,反而让田甜的神情变正常了。
孔太顺连忙回复四个字:谢谢爱妻!
想了想,孔太顺觉得不够分量,便再写一句话:我会一辈子记着你所付出的。
月芳也回了一条短信:像你父亲说的,我只是在你睡觉时付出一首诗。
孔太顺马上回复:你就是我的诗。
写写短信,也发发呆,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孔太顺再次打电话到安如娜办公室时,铃声一停,就听到安如娜轻声问了一句:
“你刚醒呀!好享受呀!”
一听到先前的安如娜又回来了,孔太顺忍不住问她,今天如何安排。
安如娜想也不想,就让孔太顺自己随便安排。
到这一步,孔太顺才彻底明白,他与安如娜的一切真的过去了。他刚将自己的语调改得更普通些,安如娜的声音又变柔软了。她很感谢孔太顺昨天没有提及额外的话题,而让当时的气氛纯美得更值得收藏在记忆里。
不过安如娜明白孔太顺心里想什么。
“你把汤河村新农村建设规划写个报告来,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三百万。”
经过片刻停顿,安如娜忽然有些伤感。
“你也不用担心汤育林,虽然他的确有些活动,不希望你当县长,可那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
孔太顺并不知道自己想找安如娜要多少拨款,但肯定比三百万要少。
孔太顺也想说说汤育林的事,不过最多也就是同学之间发发牢骚,同样没想到安如娜会将事情追查得如此细致。
孔太顺委屈地说:“汤育林干吗要和我过不去?”
安如娜说:“汤育林有些后悔当初小瞧了你!”
孔太顺诚恳地说:“就凭我们的这种关系,我才对你说实话。请你不要担心,我和汤育林同学一场,我是不会做任何伤害汤育林的事的。如果将来我和他之间真的出现问题,责任只可能出在他的身上。”
安如娜说:“有你这句话垫底,以后我就更放心了。”
昨天没说的事都说完了,孔太顺还觉得有话要说。
安如娜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她要孔太顺将别的话尽量往心里藏,任何时候都不要再说昨天以前的那些内容了。
放下电话,孔太顺就去安济医院看望萧县长。
小许路熟,不用问人,三下两下就到了。
孔太顺进去时,萧县长正瞪着电视机对同房那位老人说:“来了来了,下一条广告就是的。”
见到孔太顺,坐在沙发上的萧县长,不冷不热地指了一下病床,意思是让他坐。
孔太顺刚一坐下,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鹿山的景色。接着镜头一推,闪着腰肢的谷云出现在屏幕上,再往下谷云的眼睛化成一潭清水,屏幕上的潭水越来越清,几道涟漪一闪,圆圆的鹅卵石上游出几只甲鱼苗。
萧县长又说:“这全是假的,那些甲鱼苗是人工喂养的,鹿山上有野羊,有麂子,也有石鸡,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甲鱼。这种东西只能骗没有见过自然的城里人。”
“我看你都是假的,总说自己是县长,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有几个部下来探视。”那位老人说,“城里人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骗,不管怎么说,这条广告里包括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用甲鱼苗煨汤,怎么说也是很大的创举。”
萧县长见话不投机,才扭过头来,不怀好意地问孔太顺,是不是因为要过年了,到省里来上供。孔太顺将一只信封其实是红包放到萧县长的枕头底下,说自己刚从专案组回县里,听到消息就专门来探望。萧县长看也不看,只顾问孔太顺,地委调他去查的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孔太顺简单地说,本来只是书记与县长工作上不和,慢慢地发展成人民内部矛盾,再后来,一招不慎,就变成了敌人矛盾。
萧县长突然问:“你说说看,我与汤育林是什么矛盾?”
孔太顺也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说什么好。
还是萧县长自己回答说:“其实什么矛盾也没有,是给你们这些上进心太强的年轻干部,上了一堂政治课。”
孔太顺觉得萧县长说得很对,只是两个人的情感频道不和谐,听起来不是滋味。
见萧县长在看手表,孔太顺以为是在逐客。
孔太顺欠了一下身子,正要告辞,萧县长挥手拦住他,要他别急着走,有重要客人要到了,正好同孔太顺见一面。
见一时离不开,孔太顺就同萧县长的那位病友说了几句闲话,得知这位李老是个老八路级的离休干部,资格老,官却不大,也只能住双人间。李老很风趣地数落萧县长根本不懂政治,还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当成政治课,真懂政治的,是李老这样在政治斗争中屡战屡败的人,就像谈恋爱,只有失恋者才能写最感动人的爱情诗。
萧县长正要辩论,门口一响,满脸堆笑的段国庆进来了。
孔太顺一愣,段国庆愣得更厉害。
萧县长只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段国庆。
段国庆回过神来,又让脸上堆满笑容。
萧县长终于开口说:“你还有脸见我?”
段国庆说:“我没有脸,我的脸丢在门外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门外。
也没有起风,先有一阵香风飘进来,跟在袭人芬芳后面是鹿尾河水文站的谷云。估计谷云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叫声萧县长也没听见,却丝毫不妨碍萧县长开怀大笑,随即站起来将沙发让给谷云。
待谷云坐下了,萧县长才转身将段国庆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也就是这个小动作,让孔太顺明白,汤育林哪怕剥走段国庆的皮,他的心还是萧县长的;即使汤育林进一步笼络到段国庆的心,骨头还属于萧县长。
这一次孔太顺将告辞的话抢着说了出来。
萧县长还是不让他走,还指着段国庆说:“你不是发短信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报告吗?孔常委也在,你也让他听听。”
段国庆有些为难地看着萧县长。
萧县长不耐烦了:“我叫你说,你就尽管说。”
段国庆将孔太顺看了一眼:“地委区书记亲自点将,孔常委要当副书记和任代理县长,接下来理所当然就是县长了。”
萧县长说:“当事人的事,当事人哪会不知道。你还有话没说。你说说——汤育林是如何安排你段国庆的?”
段国庆说:“汤书记认为我还能做点事,要我任常务副县长。”
孔太顺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病房,如何走进电梯的。本来是要下楼,却错搭了上行的电梯。等到发现后,再回头,他在电梯里碰上不知要离开病房干什么的李老。
李老很高兴单独碰上孔太顺,他说,老萧这人对政治完全一窍不通,当初自己扛枪打蒋介石,经过几十年,反而十分佩服蒋介石说过的那句话: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左手做的事情,不要让右手知道。
孔太顺的脑子再次嗡地响了一下,不过,这一次是脑筋开窍的声音。
孔太顺让小许将车开到省委党校,他很希望能够碰上那位血气方刚的朱太炎老师。“桑塔纳3000”在五栋门前停了半个小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听说是轮训处级干部。最终没有碰上朱太炎老师,孔太顺也没有觉得遗憾,说到底只是想看看而已。孔太顺最想看的是曾经与汤育林一起住过半年的411室。他上楼看过,因为整座楼全部重新装修过,以往的双人间彻底消亡了,全部改造成单人宿舍。孔太顺心想,如果是当初那种情况,这样一来,不知是方便了什么。
因为如此,孔太顺又让小许开车送自己到省师范学院去看看。
进师范学院大门时,小许忽然指着出口那边说,刚刚离开的那台车像是汤育林的。孔太顺不相信,在省委党校学习时,汤育林多次对他说,这么多年,自己从未再回过母校,原因是他从未有过对母校的一丝留恋。
孔太顺不相信,小许自然不会与他争辩。
省师范学院变化不大,男生宿舍还在枫园。楼栋号码也没有变。
曾经与汤育林睡上下铺的那栋寝室还在,外墙翻修过,室内也粉刷过,整个模样却没有根本性改变。
宿舍管理员不知去哪里了,孔太顺想说明来意也找不到人,便擅自顺着楼梯上到四楼,找到那间已经很有陌生感的寝室。
寝室里人不少,大学生们只顾玩电脑,没发现他们的学兄在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孔太顺还发现,寝室半掩的门上,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明晚七点,在中心教室上政治课,授课老师要亲自点名。孔太顺看后,轻轻一笑。这一点倒是成为传统了,当年上政治课时,班上也是这样通知的。
从楼上下来,孔太顺主动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宿舍管理员表示歉意。宿舍管理员诧异地说,半个小时前,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自己开着车,也像孔太顺一样来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寝室,还自称是什么地方的县长。孔太顺一个字也没多问,他明白,小许在学院大门口没有看错,能先于自己想到这些的,只有汤育林。
孔太顺打了一个寒战。
他没有从这种忆旧中感到诗意,至于是不是诀别,也很难说。
(第一部完)
2009·8·31修改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