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折叠伞,一次性减价处理。”
“新桃上市,五月鲜,每斤八角。”
“原版立体声磁带,贝多芬命运交响乐。”
“酱油无货。”
“睫毛膏来了,欲购从速。”
“请喝矿泉水,消暑解渴,延年益寿。”
……
一幅幅贴在橱窗里的广告,从车窗外面闪过。坐在车里的吴纬,和被她找回来的吕莎,继续在有一搭无一搭地交谈。她们之间的关系,大部分时间更像母女,不过,此时此刻,是标准的婆媳俩。彼此客客气气,但一点也不亲热;虽然和和睦睦,心灵并无交流。吴纬当然对吕莎的做法不满意:怎么能在刘钊的屋子里待一夜?岂不太荒唐了吗?就算我对你们俩绝对的信任,舆论会说些什么?“你也别不在乎,小题尚可大作,何况你一篇白纸黑字的文章!”
吕莎也不满意吴纬突然间破门而入的阵势,大有捉奸捉双,恨不能赤条条给堵在被窝里的意思。她越想越恼火,那种触动了心灵上伤痕的疼痛,使她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说实在的,我倒希望他们大闹一场。不破不立,也许闹得越凶,问题解决得越彻底!”
“未必吧!莎莎,你可不要小看了他们。”吴纬还能不知道临江这拨人的拿手好戏?没影的事都可以编得头头是道,何况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待了一夜,那还不得添枝加叶,天花乱坠地胡说一气?要知道,黄色新闻对于小市民心理的人,有着天生的吸引力啊!连你们多少年前在温泉镇的事情,还抖搂出来呢!
“吃不了我的,妈妈!君子之心坦****,小人之心常戚戚。我对我的任何文章都绝对有信心,经得起真理的检验!”她把卷好的一小卷秀发,放在嘴唇边吹拂着。心想:妈妈,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如果我真是个不知自重的人,生出那样心思,你防也防不住的。如果我真要想和刘钊怎么样,我早就可以提出和大宝离婚,跟他同居嘛!妈妈,你是明白人,难道男女在一起,必定要做苟且之事么?难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就不允许有一两个比较知己的男友么?……也许因为轿车驶过了昨夜她坐在那里的街心花园,她突然感到仿佛有一句话,像喷水池中的水柱,直射天空那样,想对身边的吴纬讲出来:“妈妈——”
“唔?”吴纬看到一张神态异常的面孔。
“妈妈,我——”
“什么事?莎莎!”
她对给她老爹开过车的司机,并不十分忌讳:“妈,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被押解的感觉,让你捉回来了,似乎我犯了什么罪。也许你并不那样看,可我弄不清什么道理,我有这种感觉。”
“你瞎说些什么?”吴纬惶惑不解地盯着她。
“妈妈,我更弄不明白的是,我干吗要用锁链左一道右一道地把自己捆绑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吴纬觉得她不是谈作品了,因为越说越离谱,而且还表现出十分愤激和冲动的样子。她会不会触动那全家最害怕触痛的伤疤呢?因此,吴纬把吕莎揽过来:“好啦好啦!莎莎,我不该为点点小事搞得你这样紧张。”
突然,司机揿了揿喇叭,示意聚集在马路上的人群,闪出路来。吴纬不知道正是她的精神病儿子,在街口进行“评法批儒”的演讲,也不往外细看,便说:“卖大力丸的!”
吕莎也是好不容易才产生出希望突破的勇气,终于在吴纬母亲似的怀抱里消溶了。正如世间万物无不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一样,勇敢和怯懦,突破和畏缩,同时在她身上存在着。如果当时在刘钊屋子里,吴纬要是有所指摘的话,说不定她马上会说:“妈妈,别干扰我去寻找幸福吧!”然而,现在,吴纬又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她,使她想起在最最黑暗阴沉的日子里,吕况被整死,韩潮被关押,大宝开始疯狂,只有吴纬和她在干校里同受折磨时的那份亲切感情。于是,婆媳的疏淡嫌隙,又让位于母女的骨肉情深,那堵在嗓子眼的话,终于咽了回去。可另一个理智的声音还是在提醒她:“千万不要畏首畏尾,看准了一步,就应该毫不怯懦地迈出去。改革的道理,不也同样如此吗?莎莎,也许会伤感情,也许会触痛一些什么!可是,你该知道,后退是没有出路的呀!”
人哪!多么矛盾着的人哪……
还说什么呢?即使想说也不行了。那么一大群人在围观着韩大宝——他向大家自我介绍说他叫韩学青,是革命小将,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正口吐白沫,用那嘶哑的破锣嗓子,在演讲克己复礼的反动实质、仁的虚伪性、孔丘是何许人也等等高论。人们哄笑着,打趣着,开玩笑地提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来挑逗他,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汽车无法通过,人们像看耍猴似的越围越多。吕莎怎么能在这纷扰的气氛下,再度鼓起勇气说咧!她对司机讲:“过不去了,咱们绕着走吧!”
“真不像话!”吴纬说,“对这些卖大力丸的,耍狗熊的,应该取缔才是。”
“妈——”吕莎突然攫住吴纬的手,紧张地叫了一声。
也在同时,吴纬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有谁比她更熟悉那张善良的、总带着一股呆气的面孔呢?“啊,大宝!天哪!”她差点晕厥过去。
“怎么跑出来啦?”吕莎连忙嘱咐司机把车退到偏僻的马路上,然后央告他去把那位“文革”精神病患者弄回来。
“我也去!莎莎,你留在车上!”吴纬挣扎着和司机一齐走了。
吕莎抱着脑袋,痛苦难言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难道——她在思忖,居住在花园街五号的人,真的都不会获得幸福么?
喧嚣声越来越热烈了……
“金兀术是什么人?当然是法家了,因为岳飞是儒家嘛!法家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同儒家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是造反有理。岳飞是旗手给定性的嘛!在天津的一篇面首讲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儒法斗争,推动了整个中国历史前进……”
韩大宝还做出一副样板戏里昂首挺胸、凸眼鼓腮的英雄姿势,大声地讲着,许多人都觉得非常可乐,可又觉得有点可悲,因为从这个疯子嘴里吐出来的话,大家当年都曾捧诵拜读,学习领会过的呀!虽然他讲得有些颠三倒四,有些语无伦次,但基本精神掌握得还比较准确,完全有资格进入当年赫赫有名的“梁效”写作班子。历史真是无情啊!人民的唾弃多么严酷啊!不论曾经如何显赫,只要悖离了时代前进的步伐,终究会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只有一个人,不笑,不嚷,静静地在人圈外面注意地瞅着韩大宝。吴纬一眼发现了他,正是那位收藏家、教授。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使吴纬想起医学院教生理解剖的老师,注视着一副人体骨架时的冷漠相。无疑,在他眼里,韩大宝只是一具活尸,如果可能的话,给编上号,作为藏品才好。
“教授!”她轻轻招呼一声。
“我想是他吧?”
吴纬点点头。
“秦始皇是法家的老祖宗,他焚书坑儒。曹操也是法家、大法家,刘备是儒家,诸葛亮是大儒……”
人群里有人拿他开心:“请问拳王阿里是法家,还是儒家?”不知谁又插了一句:“杜丘东仁呢?”一片哄笑声中,脑海里毫无这类概念的韩大宝,显然有点手足失措,他回答着:“等我去请示中央文革!”
“哈哈哈哈……”
教授叹口气,对吴纬悄悄地说:“问题是他在这一部分的智能上、精神系统上,并没有病,而是整个脑子失调,摆脱不掉那个疯狂的时代。真可怕,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我们都曾经像他这样来着。”
“唉!”
“历史的报复有两种:一种叫来世报,一种叫现世报。自己看着自己,成为笑柄,也真是个悲剧呢!”
不知谁递给韩大宝在街道上用来维持秩序的电喇叭,他如获至宝,一把抓在手中,立刻,精神亢奋起来,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大概一下子使他回到批斗、游街、抓人、抄家、喇叭战、打派仗、真刀真枪、文攻武卫的打、砸、抢**中去,开始力竭声嘶地喊叫:“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誓死捍卫红色政权!我们和中央文革心连心……”
吴纬急得要命:“糟啦!可不得了啦!”
幸亏司机及时地挤了进去,骗下他的电喇叭,附在耳边对他说:“学青同志,我开车接你来了,卫林同志,戚本禹的联络员,正陪着红三司蒯司令在革委会那儿等着你呢。”
“你是?”
“造反派。”
“出身?”
“千真万确,红五类!”
“好!走——”他和司机急急忙忙走了。因为韩大宝已经是第三回从精神病院接回家来,全家人,包括阿姨、司机、公务员、警卫战士,都懂得怎么对付他了。
“谢天谢地……”吴纬也向教授告别。
教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不知该不该向您反映?”
“怎么啦?教授!”
他又不想讲了:“哦!算了,既然已经献给了国家,我也没有必要再多嘴了!”
“啊?是不是市博物馆对那些字画保管不善?教授,你还是最有发言权的!”
教授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不知什么原因,郑板桥的竹子,任伯年的中堂,至今也没有展出?”
“哦?”
“您大概不知道,我为这些传世之作,得罪过人,很吃了些苦头的呀!您能体谅我的心情的。”
“好!我问一问。”
“太谢谢啦!”教授说罢,告辞走了。
这里,在马路旁边,韩大宝说什么也不肯往轿车里去。倒不是因为吕莎在座,汽车窗帘垂着,即使看热闹的人也瞧不真切。他主要是因为怕找不到他要对准的方向。这一点,对他来讲,是绝对虔诚的和不可改变的。司机当然不是第一次哄他上车了,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学青同志,前进的方向,就是革命的方向。上,我们要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决心。条条大路通北京,只要你笔直往前看,就是旗手居住的地方!”只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能听得进去。
“你是红五类?”
“绝对的!”司机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到车里。
“快开吧!”吕莎见吴纬上了车,就催司机赶快离开那围观的人群。
韩大宝正襟危坐,果然把脸对准了车头的方向,他问司机:“咱们往哪儿开?”
“花园街五号。”
“我不去!”
“那是你的家!”
“胡说,革命者以天下为家!”
司机怕他在车里折腾,连忙说:“是啊是啊,咱们应该到亚非拉去打游击,闹革命。”
“那是什么?”他盯着商店橱窗里摆着的鲜果。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司机说:“不是写着吗,新桃上市,五月鲜,每斤八角!”
“胡说!”他大声嚷嚷,“怎么会是桃子?是芒果!”
“啊?”司机差点没叫出声来,坐在后面的吕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韩大宝一本正经地训斥着:“亏你还是个工人阶级,连芒果都不知道,呸!”随后,他咳嗽了一声,清理清理嗓子,开始唱一支早已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的歌曲。
工宣队手捧芒果进校来,
革命的师生员工乐开了怀……
在他那嘶哑的歌声里,吕莎似乎看到那一幅幅闪现过来的广告,顿时间全部变成了:
“打倒吕况,打倒韩潮!”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红色恐怖万岁!”
……
在吕莎的眼里,现在向她涌来的是一片鲜红鲜红的血海,她大叫了一声:“停车!让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