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五号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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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丁香花的香味,弥漫在江沿林荫道上,吸引着人们往江边跑来。尤其是今天,燠热气闷异常,在屋里简直待不住,可以说一大半的临江人,都涌到江边乘凉来了。但鬼怪的天气啊!虽有微风,却并不凉爽,只是浓郁的花香,似乎夜色愈重愈芬芳地直朝鼻孔里钻来。

在林荫道上走着的刘钊,倒并不十分喜欢。

他记得,也是在这紫丁香盛开的季节,他和罗缦一齐从省城回到临江,到韩潮、吕况这里来做客,让他们看看他的女朋友、一位蜚声省城的歌唱家。

很明显,吕莎寒暑假回家,没有少给韩潮、吕况他们灌输她眼里的罗缦形象,什么小市民习气啦!轻佻啦!有过一些**的往事啦!……他从韩潮的脸上,看出了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倒是吕况比较开通,持赞成观点,但是反复强调一定要弄清楚政治上是否绝对可靠,家庭出身、个人成分是否都没问题,才能结婚。当时,刘钊一笑,认为老领导实在啰嗦。现在回想起来,吕况那么早就预感到来日会绝对化到唯成分论的地步,实在够有远见的。也许因为吕况本人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而莎莎妈又曾经是富豪家庭的大小姐,所以才会这样敏感,才会像宗教徒似的对那与生俱来的原罪不断忏悔吧?据阿姨讲:远在“**”以前,吕况就在家里提倡吃忆苦饭了,每星期总得吃一顿窝窝头就咸菜。她问过莎莎妈,是不是钱紧,开销大?这位参加革命后,担当最危险的电台收发报工作,时常在敌人搜捕下生活的女同志,叹了一口气,对阿姨解释:谁让我们生在那样的家庭,又读了那么多书,这叫作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啊!哪像你啊!阿姨!所以“文革”风暴一起,当红五类都能手持一本“红宝书”,他们却享受不到这种政治待遇的时候,阿姨从她儿子那里给他们拿来两本,两口子如获至宝的神色,使阿姨好久也不能理解……

当时,从来少言寡语的莎莎妈,对这门婚事,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而韩潮,虎着个脸,不做声。

他还记得,那一次,在回省城的前夕,他为他的婚事又一次去征求吴纬的意见,她直率地说:“你们感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我还好说什么呢?不过,我想,她既然能使你爱,总还是有她好的地方。”

“老韩呢?他说他不会鼓掌,是吗?”

“别听他的。”

“你能来省城参加我们的婚礼么?大姐!”

“争取吧!”

但韩潮不放她去:“干什么?我不同意刘钊和那个唱歌的结婚!”他凭他多年公安局长的阅历,凭他的直觉向吴纬预告,“早晚要跳帮的,你等着吧!”

后来他俩离婚了,人们把原因归咎于政治上的灾难,完全责怪罗缦是不公平的。可韩潮却说:“就算没有运动,他俩也长不了!”人家问他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他说:“我相信我的眼睛。”

这次罗缦随歌舞团来临江演出,按说许杰和他的关系匪浅,怎么也该表示一点热情才对,可他相当冷淡。吴纬告诉老头:“她是奔刘钊来的!”

“夜猫子进宅——”

“听说还跟许杰吵了一架,才来临江的。”

“你亲眼看见的吗?唉!老伴老伴,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临江要定班子,选第一把手的时候来呢?”

此刻,虽说刘钊是应邀去赴约会——一种奇特而又尴尬的约会,其实,心里也在纳闷:罗缦到临江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坚持要私下谈谈,是个什么意图?而且还非约到许多年前曾经坐过的丁香花架前见面,又是什么打算呢?

一般情况,夫妻离婚后,双方都尽可能回避。不管是什么理由离婚,一见面总是甜苦混杂,爱恨交加的。顶多像兑鸡尾酒似的,甜苦爱恨的成分有所不同罢了。而且由于彼此太了解,太熟知,相互间可以看得透明透亮,碰到一起,那份窘迫和不自在,实在是尴尬透顶。可这位罗缦是怎么回事呢?

“刘钊……”

叫他的却是欧阳慧。那身材,那声音,虽说在夜幕里他也能分辨出,决不是那位歌唱家。显然,她是陪罗缦来的。

罗缦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我还担心你是不是一定会来呢?”

“请吧!”欧阳慧领他们来到水上运动俱乐部。很明显,早有关照。于是,把他们领进了一个悠静的、像小花园似的庭院里。遗憾的是,在拴船的木台上,录音机正放着流行歌曲。几个年轻男女——当然也是凭了某种关系进到里面来的——都穿着游泳衣,有的在江水里泡着,有的在赛艇或者舢板上谈笑。

欧阳慧的能量究竟有多大,刘钊无法估计。只见她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引他俩上了一座凉亭的二楼。登高一望,闪闪发光的江流,人头攒动的大道,全收眼下,一览无遗。

“好地方!”刘钊顺手拖过一张藤椅坐下。

“怎么样?罗缦同志?”

“你真有办法,欧阳!”

“还是夫人的牌子硬!”眨眼工夫,她给拿来了橘子汁和矿泉水,“那好吧!你们坐着,我走了,轿车我让司机开过来,在门口停着。”

“谢谢你,欧阳,难怪老许总夸你能干。”

“是吗?”她嫣然一笑,往楼下走去。

录音机里还在唱着流行歌曲。那么很自然地,这场尴尬的对话,只能从这儿开头了,何况她还是位女高音歌唱家呢!

“真要命,现在是会唱歌的唱不了歌,不会唱歌的倒红得发紫!”罗缦在发表感想,“学院派不吃香了!……”

他发现,那些在舞台上得不到如雷掌声、返不了场的歌唱家,都把自己封为学院派、正统派、严肃的音乐工作者。也许有的戏迷,愿意看八十岁的姜妙香演十八岁的周郎,但绝大多数观众,还是被那些拥有年龄优势的新秀所吸引,这就是生活在发展的辩证法呀!

“以前,我到临江来演唱,至少得谢五次幕。现在,人们的耳朵都被新秀的歌声给污染了……”

刘钊看着她那副嫉恨的神色,不由得顶了一句:“如果二十年前的舞台是你的世界,二十年后,仍旧是你的世界,从社会进化的观点看,也决不是正常的。”

短短的几句对话,他觉得她还是那样虚荣,骄纵,以为自己有征服所有人的魅力。她感到他还是老脾气,总是要表现出自己的性格,总是不肯随和些,对任何事情都要作出他刘钊的判断。

刘钊笑了:“你把我找来,就是听你批评新秀们的歌声么?”

“看我——”她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为流行歌曲和他争执,“刘钊,咱们不谈那些,谈我这次来临江,谈咱们分手以后……”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不好?远处在打闪,这天闷得厉害,可能要有暴雨!”

“刘钊,你得先回答我,是不是对我耿耿于怀?还恨我?”

“真滑稽,我干吗恨你?”

“那你恨谁?”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恨许杰吧?”

“我恨得着他吗?”他站起来,不耐烦地说,“如果就是这些,那我该告辞了。罗缦,我再说一遍,我一点也不嫉妒你生活得幸福,更不嫉妒你和你丈夫过得很美满!”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刘钊!”

“不,我干吗嫉妒?我喜欢我这多年来对生活的追求!”

罗缦也站起来:“你所说的那种生活的追求,我很钦佩。不过,像我现在这种生活水平,我也该知足和满意了。刘钊,这次我来临江,就是希望你为了我的幸福、美满,而放弃你的追求,要不,至少也不妨害我,行吗?”

“我还能妨害别人吗?天知道,你可太高看我了!”

“老许准备退了,你知道吗?大势所趋,总不能赖在位子上不走吧?”她以万分遗憾的口气说。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要是他,早就杜门谢客,在家画几幅传世之作,也给后人留一点念想。否则——”

“你对他有误解,他实际上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刘钊。对我来讲,他是好丈夫;对他儿孙来讲,是好父亲、好祖父;对他的部下来说,是好上级。他对你印象不好,也是包围着他的那些人,长期灌输的结果。没办法,不是他有意近小人,远君子,而是小人总是紧紧地包围着他,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也没有力气扒拉这圈人墙,所以,君子就挨不着边了!现在,他打算离休以后,把省城的房子留给儿孙,他和我回到临江来过几天清静日子。刘钊,他是非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六个字的,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看你不必拐弯,直截了当多好,你该不会忘记我的性格!”

雷声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在电闪的光亮里,可以看到那些年轻人在收拾录音机什么的,要回家了。

“我决不是替老许来做说客的。他根本不同意我来说服你。可我和你,无论如何有过那么一段历史。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女人就更富有感情,所以我跑到临江来。刘钊,你一定要听我的劝告,千万别和丁晓他们闹别扭,更不要作对,尤其不可以竞争,你明白吗!我可以把话讲得再清楚些——掉点啦,好大的雨点!刘钊,老许已经提议丁晓接班,他表了态,除了高峰,中央、省里别人很难驳他。假如,你一定要较较劲,能不能上,是问题;就算上了,你玩得转么?老韩不是个很好的例子么?所以,你要学会那首歌:等待,你要耐心等待……”

刘钊两只大手,紧紧握住栏杆,惟恐自己爆炸。这时,雷声越来越响,雨点越来越密,在电闪里,他看到那张夫人面孔上的期待神色:“你考虑考虑,我希望我不虚此行!”

啊!这场暴风雨终于来了!

刘钊回转身来,抹掉脸上的雨水,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罗缦,现在我就回答,你死了心吧!绝对办不到的。要是这是老许的意见,你可以转告他,我更不让步!”他跑下楼去,跑出小花园似的庭院,瓢泼的大雨,一下子把他全淋湿了。他还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暴雨,好像老天爷拿桶往下倒水似的,浇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尽管如此,那心头一股无名的怒火,也扑灭不了。

汽车司机按喇叭叫他,可雷声雨声风声实在太响了,刘钊根本没听见,直到司机把车开过来拦他,他才站住。

“等罗缦同志出来,我顺便送你回去!”司机从车窗里探头朝他喊。

“算啦!我跟她不一路,谢谢啦!我到工地去!”他掉头向全市最高建筑物的方向跑去。心里却总在唠叨着这两句话:太过分啦!太不像样啦!

是的,你不得不承认,我们有些同志为自己奔忙,走得实在够远的了。

刘钊跑着跑着,看见韩潮那辆车嗖地开过去了。随后不久,像他所预料的一样准确,那辆熟悉的伏尔加轿车,也从身旁风驰电掣地穿过,在暴雨中,在水流成河的马路上,像一艘快艇。那种破水前进,像鱼雷似的速度,和车子主人打太极拳的安详徐缓、沉着稳重的慢动作,毫无共同之处。

等他到达临江大厦工地时,这里已经忙到相当紧张的程度。为了防止可能上涨的江水,韩潮和丁晓正组织全体夜班人员,在加高江堤。

“你还想到来——”韩潮劈头就是一句。

他本来想把韩潮给堵回去:“你可以到沿江新村去看一看,为什么他们那儿,用不着手忙脚乱?”可是,想到老头子早晨还在医院观察室里住着,现在披着雨衣,拎着马灯,顶着狂风暴雨,在泥里水里蹚来蹚去地指挥,难道还好意思说风凉话么?

这阵儿的韩潮,多么像当年那个出生入死、叱咤风云的敌工部长啊!

在这种场合,韩潮充分显示出他那应急的魄力。他当然熟悉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领导方式。多少年就是如此一哄而上,全面铺开,雷厉风行,大张旗鼓地干过来的。你看他哪里还像个病人呢?精神抖擞,浑身是劲,那**像催化剂似的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老吗?他一点也不老。像我们党许许多多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一样,永远保持着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他矗立在暴风骤雨之中,真像那二十层大厦一样,顶天立地。

刘钊忘掉了刚才的不愉快,心里叨叨着的两句话:太过分啦!太不像样啦!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停止了,而是关切地问:“你能行吗?老韩,你坚持得住吗?”

“你甭管我,看那儿,出什么问题了,快去!”

刘钊朝韩潮指的地方跑去,一看,果然,由于参加抢险的人太多,这里快成人堤了。许多卸沙石料的翻斗车,壅塞在一起。天黑人乱,雨大路滑,几辆车互相交错退让的时候,那辆进口的重型翻斗车的后轮滑到江堤外边,差一点就要掉进滚滚的江水里去了。

“老韩真有板眼!隔那么远,好几百米,黑灯瞎火,还下着大雨,他能知道这里出问题了!”他从心里佩服韩潮。

糟透了!解放牌卡车哪里拖得动这庞然大物?刘钊只好派人去找调度要吊车,或者把D-80开来。就在这等车的片刻,他瞅着滂沱大雨里乱糟糟的人群,在几百米江堤上奔波忙碌,把整个工程停下来,把很多建筑材料用来抢险堵漏,他又从心里感到痛惜。

如果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如果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完全可以避免发生这样混乱不堪的局面!

别看丁晓一次背着两草袋的土,别看他好几次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别看他用铜钟似的声音吼着:“同志们!跟我上!”刘钊从心里鄙视他的这种邀功式的表演,更无需动用这样众多的人员和车辆。他们喜欢搞人海战术,喜欢轰轰烈烈,多少年来已成习惯。其实,稍讲点科学管理,早应在汛期来临前作好准备,也就不至于仓促上阵,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垒高江堤,什么都豁出去了。

不论何时何地何事,逸出常规的例外总是存在的。英明的领导,并不是在例外出现以后,如何措置得宜、应急有方——当然,这也是重要的一环。但是,要说真正体现领导水平,更重要的是能预见到例外,从而采取对策措施,保证工作正常进行。所以,刘钊望着在风雨雷霆中岿然不动、指挥若定的韩潮,十分感慨:“原谅我吧!老韩……”他拂去满脸的雨水,“我没有任何理由责备你,事到这步田地,你站在最危险的区段,洪水冲上来,先得卷走你。这和那种讲天时地利人和、谋退身之计的人,是怎样的不同啊!可是,老韩……”他瞅着汹涌上涨的江水,又忍不住抱怨,“完全可以避免的,你应该打几位副经理的屁股,你应该揪丁晓的耳朵。一位主帅在火线上堵敌人碉堡的枪眼,决不会获得人们崇敬的!”

该死的暴雨,一直不停地下了三个小时,现在江水已经淹没了大翻斗车的后身,估计捱不了多大一会儿,汹涌巨流就要把它吞没卷走了。

值班调度被几个人拖来了,那情景好比“文革”期间揪斗一样,七嘴八舌,纷纷责问。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大家的火气都特别冲,出言不逊,破口大骂,一点也不客气。“你把吊车派哪去了?”“你白吃饱!”“搞什么名堂?吊车呢?”“等D-80开来,到什么时候?”

可怜的调度员哑口无言。吊车被欧阳慧借给电厂搞协作去了。她是一个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的能手,要不把吊车借给人家,现在堤上用的几千个草袋从何而来呢?说实在的,那几个副经理真应该给她鞠躬致敬,要不是这些草袋,低洼处早该涌进江水,整个大厦的地面下建筑,非泡汤不可。

“不得了啦!大翻斗车滑动了!”有人恐惧地大声惊叫,这一叫把韩潮、丁晓全召来了。

韩潮一看,直到现在,翻斗车这一段江堤,草袋尚未垒到足够的高度,留下个大缺口。马上对刘钊大发雷霆,十分不满意他的优柔寡断、办事不力。

丁晓马上建议:“江水已经超过警戒水位!老韩,现在我们只好舍卒保车了。没有办法,必须这样当机立断了!”汉语的功能,就是能把一件失败的事,说得像成功一样冠冕堂皇。譬如“失败为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总得要付一点学费”等等,已经变成某些人自我安慰的遁辞,“舍卒保车”,也是掩饰局部失误的最佳语言了。

刘钊当然算得清一辆翻斗车,和一幢二十层大楼价值的高低,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宜出此下策。他想,只要把翻斗车里的水掀翻掉,重量减轻,滑坡的趋势就能停止。他跟司机商量,但遭到拒绝,因为只要发动,车身猛烈地震颤,可能会一下子跌进江里。

“刘钊同志,太危险啦!”

“把车撬下江算了,别等啦!”丁晓走来对刘钊讲。

刘钊白了他一眼,不过天黑雨大,谁也看不见。他对司机说:“我陪着你!要我能开你这车,就不麻烦你啦!”

“会淹死的!三分之二都泡在水里了!”

“请你相信我的水性!”刘钊不得不做他根本反对做的事。

韩潮也沉不住气了:“还磨蹭什么?快找撬棍,把车推下江去,余下的人准备草袋把缺口堵上。”

“老韩,D-80已经来了,你没听见声音?”

“来不及啦!”韩潮对刘钊简直失望透了,转头对丁晓说,“你带人去执行吧!”

这可真是风口浪尖见英雄,有了韩潮这番话,甭说一辆进口车,就是整幢临江大厦,丁晓也敢撬倒它,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不惜牺牲他人幸福,作为自己垫脚石,铺路石子,以往上爬,或者为了抬高和突出自己,不心疼地浪费大量国帑,糜费无数赀财的人,不仅仅是丁晓咧!虽然雷声已经远去,雨势慢慢减弱。但机不可失的丁晓却用比雷声雨势更具有气魄的声音,大声吼着:“同志们!跟我上!”

D-80轰轰隆隆地终于爬上了江堤,欧阳慧先冲了过来:“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疯了吗?十多万元一辆的进口车,往江里扔?给我停下!别撬啦!我求求诸位父老兄弟啦!”

丁晓连忙制止她:“欧阳,你给我算了,撬——”

但是,在一建公司,欧阳慧的话要比丁晓和几位副经理的行政命令灵得多。韩潮亲眼看到他曾经很反感的业务科长,一句话让停下,丁晓再怎么咋呼让撬也不管用了。可能我们的副市长,也不怎么理解他器重的女业务科长。不错,她是用美貌去征服那一个个张着大嘴,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用关系学去填满某些人那如同河马似的巨大胃口,但是她更多的还是用她的聪明、才智、灵敏,以至信义、友情来联系她周围的人。所以无论副市长怎样叫嚷,大伙儿等着欧阳的吩咐。

“这个女人——”韩潮也惊讶了,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倒是当经理的材料呢!可惜她路数太不正了!”

欧阳慧来到他跟前,湿漉漉的衣服紧裹着身体,更像刊物封面上的女神了。她毫不在乎地凑近过来,告诉他:“水文气象局说了,暴雨区已移出我省,水位还会上涨,但趋势转弱。韩潮同志,来得及的!”

她不等韩潮允许,跑过去和大家一块拖拴车的钢丝绳,同时还宣布:“姜糖水给大伙烧好了!韩潮同志还建议,把大翻斗车拉上来,每人慰劳四两白酒,暖暖身子!”江堤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和热烈的掌声。

韩潮又恼火,又感叹,这个欧阳慧,太聪明,太狡猾,也太会邀买人心了。他能发脾气么?他能否认么?这么一辆十几万元的进口车,会抵不过几瓶白酒么?其实,把舍卒保车这句话用到此处,倒更贴切一些。他摇摇头,走到江边,看他们抢救这辆眼见就要完蛋的庞然大物。

“快!哥儿几个!”

“车子都晃动啦!危险,注意!”

“水下那车帮不拴钢丝绳,车子根本拖不上来!”

“不行啦!快点……”

这时,D-80开始吃劲,那已经拴好的钢丝绳开始拉直绷紧。这样做,翻斗车固然滑跌不下去了,可结果却是会把车子拉散了架,这又所为何来?江水在雨势稍停以后,人们看得真切了,真像一条谁也不敢招惹的蛟龙。丁晓说:“算了,别折腾了,老韩,还是放弃吧!江水又涨了!”

韩潮刚要表示同意,刘钊已经从欧阳慧手里接过钢丝绳和索具,朝汹涌的江水里走去。这里的堤岸是慢坡形的,他愈走愈深,那激流开始朝他猛裹过来。此刻,后退是不可能的了。他朝那辆摇摇晃晃的车子扑过去,咒骂着,一步步在向前靠拢。

在岸上的人群,现在,只看到那根钢丝绳了!

韩潮想起了那次洗礼,而欧阳慧呢,她紧紧握住钢丝绳的这一端,却想起了快要爆炸的锅炉,燃烧的机器房,以及那双把她从死亡线上夺回来的大手。她高声地喊着:“刘钊,刘钊……”脸上的泪水流成一片,她在心里对钢丝绳那端的人说:“要是你万一不幸,我跳江陪你一块去……”

可刘钊一边在水中挣扎,一边狠狠地诅咒:“我们还要为愚蠢付出多少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