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又响起了好些天没听到的钢琴声了。现在餐厅里只剩下吴纬和刘钊,还在撤走了饭菜的餐桌旁边坐着。很明显,他有话想对她讲;她呢,也有点想同他谈谈的意思。
韩潮上楼给省城的高峰打电话去了。关于在花园街五号接待外商奥立维的事情,虽然省外事部门早就批准了刘钊的计划,同意请韩潮在可能的情况下抽空一见,增进友谊,有利工作开展。但韩潮觉得还是要告诉高峰一声,免得引起一些非议。而且他也估计到,即使如此,非议也不会少,因为有些不甘寂寞的人,并不以抛头露面就满足的。舌头不会闲着,要搬弄是非,手不会闲着,要搞搞小动作,脚不会闲着,抽不冷子踢谁一脚,踹谁一脚,都是属于全武行的把式,鸡蛋里也会挑出骨头来的。
对这个直到现在还没有把家从北京搬来的省委书记,大家总有一个感觉:他大概不会呆长,是个过渡阶段的人物。所以,不少人对他采取观望态度。韩潮是从心里尊敬这位老上级的,尤其欣赏他的工作作风。不过,考虑到许杰对于临江的关切,也只能对高峰保持似乎是不即不离的态度。到省城去开会,很少单独同他交谈;他来临江,也从来不进花园街五号。然而,他俩倒经常在中午通通电话。有时候,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史书上的一段记载,都能成为交谈的主题。
“啊!是你,老韩……”对方快活地答应着。
“打扰你的午睡!”
“我不困……”
在地下室餐桌旁坐着的两个人,也这样说着。
“大姐,你午睡去吧!”
“不,我不困……”
钢琴在叮叮咚咚地响着,大概是一支手指练习曲。它使人联想起幼儿园里的滑梯,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此刻刘钊的心情也是这样。他想鼓起勇气,说些什么的时候,好不容易把要说出的话送到舌边,还没等张嘴,又随着一口唾液,咕嘟咽了下去。
要说刘钊是个胆怯的人,缺乏勇气的人,不敢当机立断有所作为的人,谁也不会相信的。当那艘江轮由于要创千吨轮拉万吨货的奇迹,超负荷运行,锅炉烧到了即将爆炸之际,他看到一个女实习生,已经吓得瘫软在机器旁,无力挣扎的紧急关头,他不也敢豁出命钻到令人窒息的锅炉后边,把那个魂不附体的姑娘拖出来么?可一涉及到自己,刘钊张嘴之难,比钻进火海去扳住油管截门,还费踌躇啊!假如和吕莎毫无任何瓜葛,他会直截了当地对吴纬把话端出来:“你没有理由把莎莎这样无限期地耽搁下去?难道大宝还有治愈的希望么?除非再来一次‘**’,或许能构成一个对他适应的环境,因为大家都同他一样的话,也就不存在疯不疯的问题了。否则,任何奇迹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了……”可现在讲什么呢?让吴纬同意吕莎和大宝离婚,让她说:莎莎,可怜的莎莎,委屈你这么多年,不能再让你委屈了,你还是去寻找你的幸福吧!孩子!我舍不得你走,可我也不能那样自私。去吧!我知道你从小那样依恋刘钊,我知道你爱他才到省城读书去的,我也知道你在他受伤以后,你像妻子一样在温泉镇陪着他,莎莎,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一直在等待着你呢!……想到这里,刘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做母亲的人,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会宣判自己儿子的死刑啊……
“大姐,”刘钊想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也想不透,住在花园街五号的人家,好像都不顺当呢!”
在琴声里,吴纬努力轻松地一笑,但在那样沉重的心情底下,笑意还没有在脸上充分展露,便消逝了。“刘钊,我当然不迷信,大宝的精神错乱是早年间就有病根的。不过,老韩身体弄成这样,动不动犯病,倒是搬进花园街五号以后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刘钊,有时候我会感到突然的恐惧,也许一下子失掉他们三个人。”
“不会的!”他安慰着她。
“我现在还猜测不出,老韩的态度变得这样明朗以后,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工作有利还是不利?也许他公开地支持改革,使局面打开,风调雨顺;也许激起更强烈的反对,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莎莎那篇报告文学不过是个信号罢了!老韩这把子年纪,还有多大力气去打架?还有多少劲头去摔跤?他那莫名其妙的病,我真担心一下子晕过去,再也回不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刘钊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呢?假如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准会说:“得啦,大姐,你别开玩笑了!”或者:“大姐,亏你说得出来!”然而,现在,完全能够看到的是,她的儿子实际上等于失去了,而这种失去比死亡还痛苦,因为还不知要折磨她多少时候。吕莎呢?早晚也是要离开的。至于韩潮,要是按照花园街五号那可怕而又阴沉的规律,一个新主人的到来,必定意味着旧主人的结束,倒也真是有点逐步接近于应验的程度。尤其是突然地正面投入战斗,也许在最后的较量中败北,再出现一次防火梯上的晕厥、一病不起。
生活里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
楼上,韩潮在电话里对省委书记讲:“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你对我身体的关心,我决不会专门跑到省里或者北京去治病。”
“你我是同龄人,还得多干几年,帮帮新同志在领导岗位上站稳脚跟啊!”
韩潮开玩笑地说:“可你连家都不搬来!大伙儿把眼睛瞪着!”
“让他们瞪着去吧!过去我们参加革命,谁背着个家去的?有一句古语,叫做大丈夫国难未已,何以家为?现在虽说不上国难,可问题成堆,困难成堆,中央把我派来,我不办正事,先经营安乐窝,说不过去的。把省委新班子搞好,我还想搞调查研究写文章呢!干吗背上家的包袱?你知道,家这个东西,好处和坏处,优点和缺点,各占一半。现在,对于共产主义时代的家庭形式,好像研究的人还不多呢!”
他不愿和高峰探讨这个问题:“省委班子快定了吧?”
“快了!”对方长出一口气,语气不那么肯定。
“意见不一?”他知道省委内部也有点疙疙瘩瘩的。
“有意见我倒不怕,问题是统一认识难,各人用各人的框框去量。你得下工夫让他把尺子改成公制,一心秉公的公,就相当的费劲。唉,我看了你们常委投的票,其中有一张空白票,光打个问号,是你吧?”
韩潮乐了。看来,老头子并不近视,看得很准。
“你呀你呀!我上次给你讲了一个祁奚的典故,这回,再给你讲一讲乐毅,讲一讲韩信,怎样?”
“好啦好啦!”韩潮只知道项羽看不上,而被刘邦、萧何网罗走的韩信,却不知道在黄金台拜相的乐毅,便对高峰说:“还是闲言少叙吧!接待外宾的事——”
“同意!”他从来是干脆的。
“盖房子的钱——”
“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许杰不成问题,只要你点头,那些不是红军,想住红军楼的人,有了着落,可能会少设置些障碍。而且我让刘钊去抓干部楼的工程,来个高速度——”
“让步政策?”
“我不得不如此,老高!”
“也罢!”高峰说,“你还是要到省城来看看你的病,动不动晕过去,动不动看见个大活人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人活六十六,够本啦!”
“我是非常郑重地对你讲的哦!”
“我也是非常郑重地回答你嘛!……”他笑得很轻松,根本没把病放在心上。因为他觉得自己决不是能被病魔压倒的人,否则,也不会亲自到临江大厦工地去开创改革局面了。
吴纬泪水充盈地瞅着刘钊:“你说我该怎么办?老韩由他去了,大宝也只好如此了,可她呢!刘钊!”
“莎莎?……”
他们俩都朝琴声传来的方向看着。吴纬说:“我也不知道让她等到哪一天?你说大宝的病——”
刘钊不忍伤她的心,实际上这种病每发作一次,病情就加重一分。现在又被教授带到他那一堆“文革”藏品中间去,能有什么好处?已经实验了多少次,虽然那些传单、小报、像章、袖标,会使他暂时回到梦境里去,得到片刻的宁静,可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厉害的一次发作。教授那里,也许可以使他安静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难道不也存在一次更强烈的大发作的可能性吗?因为要接待外宾,韩潮让她把大宝送回温泉镇的精神病院去,恰好,教授为了那幅根本已经不在博物馆的画,来找吴纬,于是,她把大宝托付给他,准备过一两天再接回来,她怎么也舍不得把儿子送到医院里去。
“我不知道莎莎的难处么?她嘴上不讲,我当妈的心里也完全明白,我不应该耽误她的前程、她的幸福。可万一有一天大宝好了——”
那急骤地爬上去、又滑下来的琴声,就像电影新手喜欢搞的一招——定格似的,戛然而止,停在滑梯中间了。刘钊完全应该讲:“还有什么万一啊?大姐,精神病院的医生对我说,所有可能的治疗手段都用过了,死心吧!不要存在幻想了!”从钢琴室里走过来的吕莎,用眼睛盯着他,那眼光里包含着多少希冀啊!但是她知道,刘钊决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使她妈绝望的话来的。他对人也许有点歹毒,那要看是对谁。他对那些打着共产党旗号,而所作所为又决非共产党行径的人,确实是既辣且狠。不过,他对于心地善良的普通群众,对于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同志,更甭说对于韩潮这一家人了,那感情是十分真挚而深重的,不会在人家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如果那样无情无义,也就不是他刘钊了。
“妈,上楼去吧!”吕莎说。
“好吧,你们先上去,我关照阿姨一声!”
他俩走出地下室的时候,吕莎问:“因为我弹琴,妈妈有想法啦?”
“那天我来,你吃完饭撂下筷子就走;今天大宝刚离开,琴又响了,能不触动大姐的心么?”
吕莎也怪委屈地:“怪我吗?他在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琴,他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我弹得越响,他吼得越凶。最后,他就呼口号,‘打倒文艺黑线’,‘打倒修正主义’,‘向旗手学习,向旗手致敬!’吵得我头晕脑涨,有什么办法,不是我不弹,是他不让我弹……”
听见吕莎和刘钊的说话声,韩潮迎了出来:“刘钊!”
“你给高峰打好招呼了吗?”
“就照你们商量好的程序办吧!不过,送他一幅油画,是不是太寒伧一点?”
站在楼梯上的吕莎答话了:“那是他祖父的遗物,意义就不一样了!”
“好吧!”韩潮随后又对刘钊讲了干部楼的事情。
刘钊不解地:“怎么?还要快上?自筹资金根本就没多少啊!”
“先从大厦的投资借,省里批下来再还!”
“现在大厦盖了二分之一,钱花掉三分之二,你是知道的。要再借出钱去,国庆节竣工恐怕就毫无希望啦!”
“没有办法,我必须先把干部楼盖起来。刘钊,你做准备吧!这一摊让你接,常委会准会全票同意的!”
刘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
“对了。刘钊,现在中国办事的规律是:先跨一大步,然后再退回小半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取得进步。你再干一个奇迹似的高速度,让他们看看!还是我那句老话,得给这些同志做工作!”
“算了吧!老韩,你完全可以把它先停下来!”
“你懂得什么?停的结果,是他们给你制造一百个、一千个麻烦!大厦想在国庆节竣工?屁!元旦,春节,到明年五一也未必能成。再说,给常委们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也是应该的嘛!丁晓就比你成熟得多!”韩潮把话讲得再清楚不过了。
一提丁晓搞的这些韬略,刘钊就说:“你看过干部楼的设计图吗?有的房间还要安装柳桉木墙围,造价超过了全省记录!房子尚未盖成,已经内定谁住哪号,你不认为是桩怪事么?为什么你不吭声?为什么你默许?就是因为你们一家三口——哦!大姐你也来了——住着花园街五号这样大的房子,当然,你什么话也讲不出的。我要是你——”
韩潮烦了,他讨厌刘钊这样毫无顾忌地谈话。哪怕你的意见是一千、一万个正确,可我终究是你的上级。他提高嗓门:“你给我算了吧!”一摔手,准备登楼,回房间里去。
刘钊才不在乎那板起的面孔,别看刚才对吴纬讲话那样慎重,惟恐伤了她的心;在这儿,他倒不怕刺痛脾气暴躁的韩潮:“正因为这样,你腰杆不硬,己不正焉能正人?真的,我建议你们搬出去,你们没有必要占这么大的房子。我始终记得莎莎爸爸在很早很早以前说过,这里应该是儿童乐园——”
韩潮在二楼走廊上回过身来:“又是你的少年宫?”
“临江市没有少年宫,对你市委书记来讲,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他抬起头朝二楼愤愤地高声吼着。
几乎同时,吕莎和吴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叫了一声:“刘钊……”
“光彩不光彩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是在国庆节前让这二十户搬进红军楼!”
“他们不是红军!”
“那你就甭管了!”
“我真恨不能朝他们一一磕头,请他们救救党的威信吧!”他转身往外走去,快到大门口,回过头又冲二楼喊道,“如果组织要我接,必须同时答应我一个条件,降低标准,修改设计。我们还嫌不够脱离群众么?”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韩潮扶着那大理石栏杆,感慨地对莎莎说:“我记得你爸爸说过,用庸才的好处,就是睡得稳觉;而用一个有能力的人,你得陪着提心吊胆。这个刘钊,碰了二十年钉子,直到今天,还像他打冰球的样子,横冲直撞!”
“爸爸,打冰球还有一个特点,经常摔跤子,跌跟头。摔惯了,跌惯了,也就无所谓啦!不过,他要是变得像丁晓那样成熟,爸爸,那他就完蛋了!”吕莎说,“我就不明白,做一个圆滑的人,对党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妈妈,我给《耕耘》写的另一篇报告文学,他们送给你看了吗?”
吴纬也往二楼走上来:“我还没看这一期的校样,怎么,你还写报告文学?刚闹得满城风雨!”
“这回我干脆写刘钊,就写他不怕摔跤的拼命劲头!”
“啊?”老两口都愣住了,瞪着她。
“题目叫做《战死冰场君莫笑》,怎样?”她从来不在意别人什么脸色,这可能和她无需仰仗别人,而别人却总依从她的小姐脾气所形成的性格有关。她根本不顾韩潮的气恼、吴纬的惊愕,径直说下去,“他们想告一段落,我还不依不饶呢!妈,你把我调到市文联去当专业作家吧!准比那些不下蛋的鸡强。我要用文学这个武器,去歌颂,去鞭挞……”
“啊?又要调工作?”
她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我希望多出力,难道不好?”
“行啦,莎莎,你安生一点吧!”韩潮实在忍不住了。
吕莎还很少听到韩潮用这样冷淡的口气对自己讲话:“爸爸,你……”
“你注意一点影响吧!现在,对你和刘钊,有议论,你知道吗!”
“啊?”吕莎想不到韩潮竟会首先提出这个最敏感的问题,这倒使得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前些日子,丁晓送来那封检举信,他都没动声色,今天是怎么啦?
吴纬一边埋怨老伴:“你瞎说些什么?”一边推着吕莎回她自己的房间,“莎莎,爸爸还是绝对相信你的!”但从吕莎的眼神和脸色看去,她知道,也许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爸爸,我和刘钊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么?”
“你得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刘钊着想,更得为我们着想,你明白吗?莎莎!”
其实,韩潮的意思,并不是说吕莎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影响了刘钊的前途,玷污了市委书记家庭的声誉。而是说,密切的来往到形影不分的地步,给刘钊写报道,写文章,打抱不平,这都是在帮倒忙。对自己,对刘钊,对他们老两口,都不起什么好作用。但是,吕莎却觉得韩潮这番话,把她这些年来自我牺牲,顾全大局,不愿伤害老人的一片心,全勾销了。她再也忍不住了:“爸爸,假如我真要是为自己着想,而不为你们着想,从大宝发病开始,我就离开这个家了!”
“啊!莎莎!”韩潮想不到吕莎突然间讲出这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莎明白自己不应该再讲下去,韩潮和吴纬这些年来,真比亲生父母还要体贴关怀她,怎么能伤害他们呢?可是,要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把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还要拖到何年何月?这句难以启口的话,早晚总是要讲的呀!假如此时,不论韩潮,还是吴纬,喊一声:“莎莎!”她也就会心软下来的,因为她实际上是最容易矛盾、动摇,而不坚持到底的人啊!
“爸爸,我跟你说过,我后悔不如那年在温泉镇跟他走了呢!你们也看得出,我也不必瞒你们,过去、现在、将来,我心里只有他,没办法,爱是勉强不来的。原谅我吧!我对不起大宝,更对不起你们两位老人……”她鼓起最后一点勇气,“爸爸,妈妈,把我当作你们的亲骨肉,让我走自己的路吧!”
吕莎掩着脸,跑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老天干吗这样折磨我们啊?”吴纬扶着大理石廊柱哭了,韩潮像座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户户不同。花园街五号的又一次不幸,正在到来。
难道可以用唯心的宿命论认为:是房子的过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