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小說

空穀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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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不透有誰會這樣不識相,偏在整個樂隊陪著他合樂的時候打電話。指揮方冰,也是他的老師,有點氣惱,從老花眼鏡上麵飛出一隻冷冷的眼光瞅他。因為這支俄羅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上一次音樂會,出了幾處不該出的差錯,所以這位以一絲不苟的嚴格而聞名樂壇的指揮,一遍一遍地磨難著大家。生氣、跺腳、敲打譜台,甚至揮舞老拳恫嚇那些心不在焉的演奏員。這使章波覺得抱歉,很明顯,大家為了他才坐在這兒挨累的。

但是這個該死的電話,他是非接不可的,團部秘書站在演奏廳門口等著,那就意味著屬於共事,帶有官方性質。他那倔脾氣的恩師無可奈何,把臉衝著總譜上那位沉思的拉赫曼尼諾夫噘嘴,於是,章波表示遺憾地站起,正要抬腳,方冰顯然有意挑剔地提醒:“請蓋上琴蓋,好嗎?”他笑笑,合上琴蓋,連樂譜都放到了應該放的地方,然後才走出演奏廳去。

電話裏是一位不熟悉的女同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喂!你是彈鋼琴的章波同誌麽?”

“是啊!你是誰?”

對方並不著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個勁地追問盤查,像戶籍警那樣仔細:“請問,解放前,也就是1947年,你們家是住在北城根大醬缸嗎?”

“是啊!”

“那時你唯一的親人,母親已經故去了?”

“是啊!”

“那院裏,曾經長有兩棵棗樹?”

“是啊!”

“那敢情就是你,我這兒是北京飯店,有一位美籍華人想和你通話,請吧!”那個女電話員看來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她告訴他:“這位帶著外國老太太的錢博士找你好幾天了!”

章波怔住了,鬼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美國的錢博士?不錯,他在北城根那臭烘烘的大醬缸住過;不錯,那院裏有兩棵不等熟就被孩子打得精光的棗樹,但是那臭水溝、那曬糞場,那住家和墳頭比鄰而居的北城根,對這位演奏拉赫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的章波來說,充滿了陰冷灰暗的回憶,包括他那位做了半輩子保姆的可憐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