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小說精選

臨街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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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你啊!老同誌!

你最不願意聽的就是這樣語重心長的一句話。

你當然很生氣,你硬是在馬路上溜達,不想回家。因為回家就意味著你的脾氣,你的威脅,你的家長地位,你的說一不二的領導權……統統地破產了。

你拄著拐杖——因為你在遙遠的戰爭年代裏負過傷,所以這支藤杖,多半輩子追隨著你。你慢騰騰地踱著,但卻狠狠地用手杖敲擊著人行道上的方磚。篤,篤,篤,發出在這喧囂的市聲裏,隻有你能聽到的反響。這支藤杖,據說在山林裏至少生長有一個世紀那樣久遠的曆史。正好你隨大軍南下,追殲殘寇時腿部中彈,它就從此成為你的終身伴侶。它很輕,很堅韌,幾十年摩挲的結果,油潤光澤。細細看去,竟呈現出琥珀的彩暈。整個北京城,也許就隻有這麽一支獨特的、在一些人的記憶裏留下深刻印象的手杖。你掂著它,仿佛在敲打著誰,發泄著你完全明白是多麽沒有必要,可又忍不住偏要爆發出來的火氣。你從理智上完全清楚,這些方磚,這些行人,這些舊有的和新開張的店鋪,這些從各式錄音機裏放出來的悅耳的、刺耳的、動聽的、難聽的音樂和歌曲,並沒有得罪你,也沒有礙你什麽事,然而你一肚子氣。

北京雖然擁擠一點,尤其這條熱鬧的、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大街;但你走你的路,他們各幹各的營生,照理你火不到人家頭上。可這種離休以後的失重感,被擯棄感,人走茶涼感,使你窩火,憋氣。再加上今天午餐時和全家老少一吵一鬧,心緒壞到了極點。怎麽能順心舒暢?怎麽能不用藤杖篤、篤、篤地敲擊著方磚?恨不能把踩著的這個地球戳個窟窿。

早也曾估計到有眾叛親離的一天。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在××總局擔當這多年領導工作,落到這樣的結果,沒想到像傳染病似的,竟然連家庭成員,老伴,女兒,女婿,兒子,還有他的未婚妻,組成聯合陣線來對付你。公然地藐視、忽略,或者不在乎、不理會你的一家之主的家長地位。居然好意思張嘴,要你把住著的那間寬敞明亮、陽光充足的房間騰出來,讓給兒子結婚,而主要也是為兒媳的工作,創造一些方便條件。屁!——就衝她給自己起的這個外國名字,香格裏拉,就知道是什麽貨色!你也說不好這個是漂亮,是妖豔,是美麗,是媚人的姑娘,被建國領回家門,是福是禍,是吉是凶。她是硬擠進你家這塊陣地裏來的。你根本還未表態,甚至連考慮都來不及,她親親熱熱地管你老伴叫媽,管你叫爸。你不答應,她也無所謂,照叫不誤。剛擠進來,在橋頭堡立足未穩,就像殖民主義者強迫割讓領土,要你搬出大屋,一紙不平等條約鋪展在你麵前。“爸爸,我不光要設計,還要製作!”逼著你簽字畫押,俯首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