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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 《沒意思的故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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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清晨在公園裏吊嗓子。

準時得很,六點整,“啊啊啊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長。六點半,也準得不能再準,戛然而止。

第二天,六點整,你還在夢中,“啊啊啊啊”的聲音,透過窗戶,飄到枕上,灌進耳裏。他又在吊嗓子了。

那聲音,老邁、蒼涼,有一點點嘶啞,越發透出股韻味。我覺得他這聲音是屬於秋天的,更確切地說,是屬於晚秋的。六點多鍾,天還沒有完全亮透,聽到這遒勁悲愴的聲音,更讓你為之黯然神傷了。推開窗,對麵那煙霧蔥蘢的公園裏,一聲一聲,激越高亢,像歸雁在天空嘹唳,這時,你的心,會如失落了什麽似地感到空空****的。

我每年都要到H市來,給我老朋友帶的研究生開一門課,講上三周四周。倒不一定都是秋天,但來了必住在離公園極近的一幢樓房裏,推窗隔條馬路就是公園。公園裏有座小山,小山上有座小亭子。夏天,亭子被繁花茂樹擋得什麽也看不見。但他每天清晨在那吊嗓子,是必無疑問的。秋天,樹葉兒慢慢地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和殘餘的便是戀住枝丫的片片黃葉,於是這才看清紅柱碧瓦的碑亭。那碑,很古老,殘缺了很多,從斷斷續續的文字看,似乎是記敘一位戍邊將軍的功德,不過,遺憾,齎誌而歿,沒有做完想做的事情便死了。這時,沒有遮擋的樹木花草,他吊嗓子的聲音愈加清晰地傳進了我住的這樓房裏。

我不喜歡京劇,也不懂京劇。但不知為什麽,每次到H市來,這位吊嗓子的老先生——他聲音裏的滄桑之感使我相信他是上了年紀的老者,甚至頷下留著瀟灑飄逸的銀須。他那高亢中透出的淒涼,那嘶啞中越發顯得悲愴的聲音,特別是在晚秋將盡、隆冬即來的肅殺天氣裏,能不令人回腸**氣,在心靈深處產生某種共鳴麽?此刻,他的聲音對我來講,已不是什麽京劇,什麽吊嗓子,而是一種氛圍,一種意境。我想,在久遠久遠的洪荒年代,在我們的祖先還未掌握語言的原始蒙昧時期,準是用這種呼喊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