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小說精選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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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畫室裏隻剩下她了,倒不想睡了。

她**身子隻裹一襲睡袍,在室內踱來踱去。好像頭一回嚐到孤獨的滋味,尤其在一場極度的喧囂混亂以後。

雖然應該在的另一個人不在,他躺在電梯裏,快快活活地安睡了。她無法接受他死去的這個事實,有這個必要麽?即使一切都失去的話,他喜歡提起的絕望的死水裏,能因為他撲通跳進去,會激起一絲漣漪麽?

不會的,侃侃,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要知道,你對藝術執著的追求,在別人眼裏,連芥豆之微的地位也沒有。

畫室本來不大,可缺少了侃侃,竟是從未有過的空**。她不禁回想起那雨林裏僅可存身的掩體了,尤其當炮火震耳欲聾的喧響過去以後,整個世界好像鍾表停擺了一樣。這種沉寂似乎更可怕,好久,撣去震落的泥土,才敢探頭往門外張望。那些昆蟲先窸窣地爬動,接著是鳥雀吱吱喳喳的呼喚。於是,開始有了些生氣。等到那些驚嚇跑了的小動物回來尋找存身之地,在草叢裏若隱若現。對於野外生活十分熟悉的侃侃,便會興奮地跳出掩體,享受死裏逃生的快活。

“哦,哦!”

她也跑出來,跟著呼應。

世界若僅僅是兩個人的,該多好?他告訴過她,他在興安嶺密林裏怎樣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的故事;他在去鹽湖的路上,怎樣翻車,跌進了冰窟窿的故事;他還告訴過她,他在日本東京都那無數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的人群裏,幾乎同在密林裏、鹽湖上一樣,既感到孤獨的可怕,又享受到孤獨的快樂。

他說:“我願意所有人看我的畫,而不看我;我願意愛我的人看我,而不看畫。”

現在,這間畫室裏,隻有畫,而沒有了他。

她曾經向這個認為得到了她便等於獲得一個世界的畫家宣布:“侃侃,我可以做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除了畫和愛以外,什麽都不用你操心!”